不计前嫌,能用的人都用起来
魏国正始十年的正月,注定是一个除旧布新、震天动地的非常时节。 就在这个月的初三,太傅司马懿与长子中护军司马师、次子散骑常侍司马昭挟雷霆万钧之势猝然发动了“高平陵事变”,以“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等罪名诛杀了政敌——曹氏宗亲、辅政大臣、大将军曹爽及其满门上下,并将他的党羽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等尽夷三族。借此契机,司马氏一派振翼而起,垄断了魏国的军政大权。 马、曹之争自正始初年以来就在魏国朝廷上下时浮时沉,明明暗暗地纠结了八九年,终于在这一夕之间定了大局。对不少朝臣来说,反倒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政局之争*怕的是双方斗得旷日持久、难分难解,这会弄得人们无所适从,而今胜负已分,局面已定,大家顿时对自己将来何去何从都明朗了。司马氏铲除曹爽一党,独揽天下大权,名分赫然大定,又素为**世族所推戴,此刻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士都知道:自己不出仕则已,一出仕则只得唯司马府之马首是瞻。 但这些人士不知道,正月二十九的早上,司马府的两个核心人物司马师、司马昭却相伴而往廷尉府牢狱,探望一个囚徒去了。 这个囚徒并非别人,正是曹爽府中的司马鲁芝。当正月初三夜里“高平陵事变”乍起之时,鲁芝亲率大将军府中一些家丁斫破洛阳城东津门而出,欲助曹爽挽回危局。后因曹爽自行认罪求降示伏,鲁芝这才以“助逆犯上”之罪被拿进了狱中。那么,对鲁芝这样一个曹爽派系中的死硬分子,司马师兄弟前来探监,又意欲何为呢? 司马师兄弟二人刚下马车,廷尉监贾充便一溜小跑着从署门口处迎了上来,一边向他俩施礼见过,一边故作姿态地说道:“哎呀呀!两位大人,为何不早些时候派人来知照一下要探监视囚啊?我们廷尉署也可先行把牢狱里洒扫收拾一下,免得待会儿脏了两位大人的玉履啊!” “哦?公闾,你这廷尉署内狱难不成一直就脏得像猪圈一样吗?从来就不曾打扫过?”司马师调侃着贾充道,“亏你也还是谦谦君子出身,如今身居狴犴之职,就不能革清旧弊把署中牢狱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些,以示王道教化之意?” “卫将军这个训示讲得好!贾某待卢毓大人退朝回署之后一定向他转告!”贾充的眉毛、眼睛都笑得挤成了一团,“两位大人——请进!贾某现在就领您二位进中堂饮茶休息!” 司马昭淡淡说道:“公闾,你直接带我们前去鲁芝大人的牢房吧!” “鲁……鲁芝?”贾充一愕,“二位可是前来收取他的服罪供词?哎呀——这个可有些不好办!这鲁芝就像茅厕里的石头,脾性又臭又硬,我们审讯了他多次,他愣是没有认罪服法哪!” “鲁世英久居陇西要郡之职,刚正不阿,节操出众。本将军与太傅大人对他的了解也非一日一夕了!”司马师沉沉笑道,“你贾公闾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一介廷尉属官之威,就能将他审服了?本将军自是不信——罢了!你且在前边带我们径去鲁芝牢房中吧!” 狱中不知昼夜,只有甬道石壁上的灯盏在泛着黄光。 油灯微弱的光线照进鲁芝所在的那间牢房,隐约可见四面石墙、半地稻草,被镣铐锁着的鲁芝那昂然端坐的身影投出去好长好长。 他习惯了被一次又一次地架出去审讯,所以紧闭双目漠然静坐,仿佛对身外的世界毫不理睬。 远处一片光亮飘忽着渐渐而近,五六个人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鲁芝听到这个声音是贾充在说话。 “打开门,你们都退出去。”一个清朗而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韦方,你在甬道入口那里把守着,不许任何人士前来打扰我和卫将军的讯问。” 贾充和另外几个声音低低地应了一下,然后是牢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和一些脚步远去的“笃笃”声。 牢房内外重又归于了一片沉寂。鲁芝仍是双目垂闭,并不睁开。 “鲁将军,久违了。”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徐徐响了起来,“您在狱中受苦了吧?” 鲁芝缓缓睁开了双眼,只见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二人正在他对面的草席上挺身而坐。而刚才发话之人正是司马师。 “怎么?是杀,是剐,两位公子来宣判了?” 司马昭以前和鲁芝在关中时就熟识,见他如此凛然而问,却“扑哧”一声笑了:“鲁将军,何至于此?昭与大哥**前来见你,只是准备和你谈一些话的。” 司马师点了点头,面容一敛,直向鲁芝开门见山地肃然问道:“鲁将军,这几日您在此处潜心反省,可已知错了吗?” “鲁某忠心卫主,遵道而行,何错之有?”鲁芝哪会怕他的疾言厉色,当下脖子一梗,冷然而答。 “您忠心卫主自然是没错的。但您忠心护卫的这个主子,您却选错了。”司马昭在旁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他不值得您去舍身护卫。” “自古以来的权力之争,都不过是成王败寇的规则罢了。呵呵呵……你们若不定下他的‘错失’,怎又显出你们发动这场阴谋事变的‘正确’呢?”鲁芝摸了摸自己双腕上的镣铐,笑容冷若冰霜。 司马师却始终是岩石一般冷峻刚严的表情:“鲁将军,您不过受了他们的蒙蔽而已。现在,师便要在这里和您好好辩论一下您所效忠的那个曹大将军究竟有何错失,让您明白事实的真相。” 鲁芝面色一正,身形一挺:“你讲吧!” “首先,从十年之前曹爽初任辅政大臣之时谈起:众所周知,曹爽当时为先帝陛下的东宫旧友,所以才会一跃而成为大将军的。先帝陛下临崩之际,考虑到曹爽才德欠佳、资历浅薄,就特意颁下遗诏加封了股肱之臣孙礼大人为他府中长史,悉心辅助于他。这本是先帝陛下尽心关爱他、维护他的一招妙棋。鲁将军你自己也明白:如果他曹爽能体会先帝陛下的深意而多多倚重孙礼大人,他还会沦落到这天这个下场吗?” 鲁芝听到这里,双眼一闭,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司马师继续说道:“然而,曹爽一当上大将军之后,就和邓飏、丁谧、令狐愚等奸猾之徒混在一起胡作非为,反而将孙礼这样的忠贞之臣驱逐出府,还咄咄紧逼,要把孙礼置于囹圄!鲁将军,你认为曹爽此事做得妥当否?” “曹大将军知人不明、用人不正,这一点鲁某无话可说。但他当日驱逐孙长史之时,鲁某亦曾竭力劝谏,曹大将军他是受了丁谧、邓飏等人的蒙蔽和唆使才没有采纳的。鲁某对他这一错失自是认可,但也以为就凭此错便定他的死罪恐难服人。” 司马昭这时却开口说道:“依昭之见,身为宰辅,妄自尊大,饰非拒谏,亲昵小人而疏弃贤臣,这本就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凭此一点,曹爽虽不至死,但已不堪再为宰辅之臣,以免贻害社稷。鲁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鲁芝长叹一声,没有答话。 司马师接过了刚才的话头,肃然又道:“咱们谈了他的用人之失,再来谈谈他的误国之失吧。且不去说他妄改祖制、乱举秽政,单说他在正始五年之夏一力操办的征蜀之役——他违反众意,强举征蜀之役,本意是贪功图大,欲以此立威天下震慑群臣!师记得当时鲁将军您也是极力反对的吧?可他曹爽就是拒而不听!结果,二十万征蜀大军在他瞎指挥之下陷于骆谷肠道,遭到了蜀军的前堵后截,人员伤亡竟达四万余人,牛马辎重损失竟达三万余件,实为大魏建国以来未有之大惨败!然而他返朝之后,不思自省己过,反而迁怒于人,愈加变本加厉!此等狂悖之徒,可堪为社稷辅弼之臣乎?” 鲁芝摇了摇头,亦是无言以对。 “接下来,咱们再谈他的忤逆之罪。曹爽‘窥伺神器、离间二宫、残害骨肉’之罪行是确凿不疑的。正始六年二月,曹爽还未从骆谷之败一事当中吸取教训,就开始了独揽大权——他害怕太后对他的倒行逆施有所异议,便极力排斥太后听政问责,蛮横无礼地将太后强行迁往永宁宫幽闭起来。其时,太后与当今陛下在未央殿中相拥而泣、哀哀而别,此种情形文武群臣之所亲见也!曹爽此举大逆不道,而致当年南安郡全境地震,毁伤民众百十人,可谓天怒人怨矣!鲁将军以为然否?” 鲁芝昂起头来,正视着司马师:“此事鲁某倒有异议。太后素来有意垂帘听政、干涉国事,本就与大魏祖制不合。曹大将军迫不得已,违众而为,将太后迁出未央宫,也是为了维护君权不遭侵蚀,虽然行事刚峻了一些,但换成司马太傅亦未必会与他有所不同!你这条罪状,难以令人心服!” “为了维护君权不遭侵蚀?”司马昭淡淡地笑了,“鲁将军您真是这么以为的?只怕是曹爽为了他自己大权不遭制约才如此妄为的吧?” 鲁芝神色一窒,静了片刻,才缓声而道:“曹大将军固然有误国乱政之举,但他终究是大魏宗室重臣,怎会有篡位自立之心?倒是司马太傅和子元、子上你们猝然发难、中宵作乱,这才真正令人生疑!” 司马昭一怔,正欲开口驳答,却见司马师一摆手将他止住,径向鲁芝敛容问道:“这样吧——鲁将军,师在这里问您一个问题:此番正月初三到高平陵拜祭,曹爽欲携曹羲、曹训、曹彥等五个胞弟一同出行参祭,您和桓范大夫都曾苦苦劝谏,认为他们‘兄弟齐出,后方空虚,不可不防’,可谓勤恳备至。但为何曹爽兄弟六人却仍是一意孤行拒绝了您和桓大夫的进谏哪?您可知道他们这么做背后真正的原因吗?” “这个……”鲁芝深叹道,“大将军兄弟六人自己犯了糊涂,准备出城嬉戏游玩……这才被你等抓住了漏洞……” “原来您认为他们六兄弟只是想出外嬉戏游玩的?”司马师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么,既是举行高平陵拜祭大典,曹爽又为何执意拒绝蒋济太尉、高柔司徒、卫臻司空、尚书令司马孚等元老重臣同行参祭?您是他府中的司马,难道不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很是蹊跷吗?” “这……这……”鲁芝沉吟了良久,徐徐答道,“蒋太尉、高司徒他们只怕是和你们早有勾结,所以他们……” “鲁将军,您这话可就有些执拗了!”司马昭从袖中拿出一张绢纸来,递到了他的眼前,“这就是去年腊月二十六曹爽亲自确定的高平陵参祭官员名单,您自己看,是他自己用朱笔把蒋太尉、高司徒、卫司空、司马令君从这上面一一画去的……” “还是让我来告诉您吧——”司马师目光灼灼地紧盯着鲁芝,沉声说道,“只因为这一次高平陵祭祀大典,曹爽兄弟六人本就是心怀鬼胎、另有图谋而去的!” “另有图谋?”鲁芝全身一震,“什么图谋?” “这一份是邓飏、虞松、管辂他们的证词供状:曹爽早在数月之前,就蓄意图谋在高平陵制造出一个‘六芝同根、丰泉涌现’的‘旷世奇迹’来,准备于正月初三祭陵那天再当众启动呈现,以此作为印证他们六兄弟为魏室栋梁、非常之器的祥瑞之兆。 “然后,借着这个由头,曹爽他自己就可以披上‘神化’的外衣,在何晏、丁谧、邓飏等人的劝进下由大将军而升丞相,再由丞相而晋郡公,*终由郡公而篡天位!您不相信吗?鲁将军——这是从邓飏、何晏、丁谧、李胜他们府中搜出的《劝曹大将军荣升丞相表》的手稿……所以,他当然要排斥蒋太尉、高司徒、卫司空等元老重臣同行参祭,以免他们当场有所异议而破坏了他们自编自演的‘好戏’!” 他这一番话还未讲完,鲁芝已是急忙抢过那些证词、手稿,抓在手里细细看罢,而后顿时如遭雷击呆坐在地,怔了半晌,才喃喃道:“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曹大将军、曹大将军,你可真是瞒得我鲁芝好苦!你为何非要贪图那个御座不可?你好糊涂……” 司马昭悠悠说道:“我们已经讯问过邓飏、何晏他们了,得知您鲁将军确系与曹爽此番‘高平陵谋逆’事件毫无干系,故而**才会前来此处与您深谈释疑的。我们只希望您就此幡然醒悟,从曹爽逆党的蒙蔽和欺骗中清醒过来,这便太好了……” 鲁芝只在那里木然坐着,一言不发。 司马师正色宣道:“鲁将军,您当年身在凉州,忠心为国,抚宁夷夏,镇卫西疆,功不可掩。加之又有氐王苻双、氐帅强端上书为您求情,太傅大人念您有愚忠之心而无附逆之意,特加恩赦,罚您回府面壁思过三月,而官爵依旧,不作削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