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信命运,不信所谓的可以指引我们的生命征兆。我不相信算命师讲的故事,不相信可以预知未来的扑克牌。我只相信简单的巧合,还有偶然的真相。”
“若你从不相信这些,那为什么还要进行这样漫长的旅行,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
“因为一架钢琴。”
“一架钢琴?”
“它五音不全,就和军人俱乐部里的那些破旧钢琴一样。但它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或者这是因为那个弹奏它的人。”
“那个人是谁?”
“和我同层的一位邻居,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就是因为你的邻居弹奏了一曲,所以今晚你才会来到这里?”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当他指下的音符回响在楼梯间时,我忽地对自己的孤独有了了解。就是为了逃避这感觉,我才同意在那个**去布赖顿。”
“你还是从头讲起吧。你要是按顺序来讲,我听得大概能更清楚些。”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反正我们有大把的时��。有大风从海上来,估计很快就要下雨了。”拉斐尔走到窗边说道,“就算是做*佳打算,我也要两到三天后才能出海。我去准备些热茶,然后你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你得答应我你不会遗漏任何细节。如果刚刚你告诉我的秘密是真的,我们从此谁也离不开谁,那我必须要知道你的故事。”
拉斐尔在铁炉子前跪下来,打开挡板,向炉内的火炭吹气。
拉斐尔的屋子和他的生活一样微不足道。四壁墙一间房,简陋的屋顶,磨损的地板,一张床,一个旧水龙头连着洗手池,水流随着气温的变化而流淌,冬日冰凉,夏日温热,如果一定要将它们对比着说的话。整间房子只有一扇窗,但它面对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口。从阿丽斯坐的桌边,我们可以望见巨大的船只在海峡间穿行。在它们身后,是欧洲的海岸。
阿丽斯喝下一口拉斐尔端上的茶,开始了她的故事。
骤雨如鼓点般敲打着床铺上方的玻璃天窗。这是一场冬日的豪雨,虽然还不足以荡涤战争留给这个城市的污垢。停战不过五年,大部分的街区依旧**着轰炸后的痕迹。生活重新开始,配给的限制情况比去年有所改善,但还足以让人们想起那些可以放量享用食物的岁月。
阿丽斯由一帮朋友陪着,在家中消磨晚上的时间。山姆,哈灵顿的书商兼**的低音提琴手;安托,细木工匠兼**的小号手;卡罗尔是新近复员的女护士,现在在切尔西医院上班;艾迪靠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的台阶下或是酒吧(如果可以的话)以唱歌凑合为生。
这个晚上,是艾迪提议大家明天去布赖顿散步,以庆祝马上要到来的圣诞节。大海堤沿线的游乐活动已经重新开始,而周六正是节日游艺活动*热闹的时候。
每个人都数了数自己口袋里的钱。艾迪刚刚从诺丁山的一家酒吧收了点儿钱,安托从他老板那里得到一小笔年终奖。卡罗尔一分钱都没有,不过鉴于她向来囊空如洗,所以她的同伴们都已习惯了帮她付账。山姆*近卖了一套《越过表象》的初版书和一套《戴洛维夫人》的再版书给一位美国女顾客,所以他**就赚到了一周的工资。至于阿丽斯,她有一点儿积蓄,她也该花掉它。她整年都像一个疯子似的工作,所以不管怎么说,要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让自己可以和朋友们一同去过**,总不是什么难事。
安托带来的葡萄酒有股木瓶塞的味道,酒留在口中的后味则有些醋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开怀畅饮。他们喝得兴起,又齐声唱起歌来,一首接一首,越来越大声,直到住在同一层的邻居戴德利先生过来敲门。
只有山姆有勇气去开门。他向戴德利先生保证他们马上停止制造噪声,而且现在也的确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戴德利先生接受了他的道歉,但还是用高傲的口吻说,方才他一直在酝酿睡意,希望他的邻居们不要让入睡变成一桩不可能的任务。隔着墙听他们谈话已经让他极为不快,更何况,他们同住的这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本就不是为了变成一家爵士乐俱乐部而建的。说完,他就径直走回他在对面的房间。
于是,阿丽斯的朋友们一一接过自己的大衣、围巾和帽子,大家相约第二天早晨十点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碰面,就在开往布赖顿方向列车的站台上等。
而阿丽斯独自一人留下来收拾残局,在这**内,她的房间依次扮演过画室、饭厅、客厅,以及卧室的角色。
她正铺着自己的沙发床。忽然,她猛地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她的邻居怎么胆敢破坏这样一个美妙的晚上,他有什么权利就这样闯入她家中?
她抓过挂在衣帽架上的披肩,朝门口的小镜子照了照。这块披肩有些显老,她除下披肩。这次轮到她迈着坚定的脚步去敲戴德利先生家的门了。她两手叉着腰,等待他来开门。
“请告诉我,你刚刚发现起火了,所以你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症只是想把我从火灾中拯救出来。”他绷着脸沉声说。
“首先,法律并没有规定**前一晚的十一点一定要睡觉,其次既然我平时也常常忍受你练习钢琴,那作为回报,你也该在我有客人的时候稍稍忍耐一下吧!”
“你每个周五都要接待你那些吵吵嚷嚷的朋友,而且你们还有一个令人遗憾的习惯,你们每次都一定要喝酒。这对我的睡眠难道没有影响吗?另外,我家中没有钢琴,你所抱怨的那些练习曲应该是另一位邻居的杰作,比如楼下的那位太太。我是一位画家,小姐,不是音乐家。而画家,他是不会制造噪声的。若是这栋房子只有我一人住,它该是多么的安静!”
“你画画儿?那你正在画什么呢,戴德利先生?”阿丽斯问道。
“一些城市的风景画。”
“好奇怪,我从未觉得你会是一个画家,我一直以为你是……”
“你一直以为我是什么,庞黛布丽小姐?”
“我叫阿丽斯,既然你都听到了我和朋友间的所有对话,那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们房间之间的墙是不够厚,但那又不是我的错。好了,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正式认识,那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或者你还是希望我们在楼道里继续聊天?”
阿丽斯望了他的邻居一会儿。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她忽然问道。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作为邻居,我们本可以努力一下和睦相处的,或者至少可以装个和睦的样子。”
“我在你搬入这栋房子之前就一直住在这里,庞黛布丽小姐,但自从你住下后——我一直希望房东能重新收回这套公寓——我的生活就被打乱了,过往的宁静生活只是一段遥远的记忆。当你为你那些可爱的朋友下厨房的时候,你有多少次因为没有盐、面粉或是人造奶油就过来敲我的门,又或者是因为停电,就过来向我借蜡烛?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如此频繁的打扰,会把我的私人生活完全搅乱吗?”
“你想要租用我的公寓?”
“我想把它改成我的工作室,整栋楼里只有你的房间带大玻璃窗。但可惜你很有魅力,我们的房东对你很有好感,于是我只能先将就着接受透过我房间小玻璃窗射入的暗淡光线。”
“我从未见过我们的房东,我是通过房屋中介租的房子。”
“我们整晚都要待在这里吗?”
“戴德利先生,从我搬入这里的那天起,你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因为我租了那套你想要的公寓?”
“庞黛布丽小姐,现在觉得冷的,可是我的双脚。因为我们的谈话,它们不得不可怜地忍受着冷风。如果你觉得没有什么不便的话,那我就在感冒之前先告辞了。我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而我的晚上已经因为你而大打折扣。”
戴德利先生当着阿丽斯的面轻轻关上门。
“好奇怪的人啊!”阿丽斯嘟囔着转回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你在说什么了,”戴德利先生随即在他的客厅里喊道,“晚安,庞黛布丽小姐!”
阿丽斯回到自己的房间,稍稍梳洗一番后,钻入毯子下蜷成一团。戴德利先生说得对,冬季的寒气已经侵入这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微弱的暖气根本不足以提升温度计上的数字。她从当作床头柜的凳子上取过一本书,读了几页,又把它放下。她吹熄了蜡烛,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雨水打在大玻璃窗上,如小溪般汩汩而下,阿丽斯打了个冷战,开始想起森林里的泥地和秋日下逐渐腐烂的橡树叶。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了一种属于腐殖质的温热味道。
阿丽斯有一种特殊的天分。她的嗅觉要较常人更为敏锐,她可以分辨出*微弱的香气,而且一旦闻过就永远不会忘。她常常整日地伏在工作室的长桌子上,尝**各种原料调出一种和谐的香气,希望以后能以它配出一种香水。阿丽斯是一位“调香师”。她独立工作,每月会去拜访一次伦敦的香水商,向他们自荐自己的配方。上个春天的时候,阿丽斯曾成功地说服其中一位将她配的一种香水投入市场商业化。她的“蔷薇水”吸引了一位来自肯辛顿的香水商,产品在那些富有的顾客间反响很好。阿丽斯因此每月有了一笔数目不大的收入,这让她的生活比前些年更宽裕了些。
她重新调亮桌头的台灯,又坐到工作桌旁。阿丽斯取出三条细纸捻儿,将它们分别浸入三个小瓶子里,然后到夜深的时候,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她新得到的那些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