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四年秋月,太原城里比平常热闹。丁酉乡试刚过,读书人多没回 家,守在城里眼巴巴儿等着发榜。圣贤书统统抛却脑后了,好好儿自在几日。歌楼,酒肆,茶坊,尽是读书人,仙裾羽扇,风流倜傥。要么就去拜晋祠、登龙山,寻僧访道,诗酒唱和,好不快活。文庙正门外往东半里地儿,有家青云客栈,里头住着位读书人,唤作陈 敬,山西泽州人氏,年方二十。只有他很少出门,喜欢待在客栈后庭,终日 读书抚琴,自个儿消闲。他那把仲尼琴是终日不离手的。后庭有棵古槐,树 高干云。每日清晨,家佣大顺不管别的,先抱出仲尼琴,放在古槐下的石桌 上。陈敬却已梳洗停当,正在庭中朗声读书。掌柜的起得早,他先是听得陈 敬读书,过会就听到琴声了。他好生好奇,别人出了秋闱,好比驴子卸了磨,早四处打滚去了。那外头喝酒的、斗鸡的、逛窑子的,哪里少得了读书人!只有这位陈公子,天天待在客栈,不是子日诗云,就是高山流水。大顺不过十三岁,毕竟玩性大。每日吃过早饭,见少爷开始读书抚琴,就溜出��闲逛。他总好往人多的地方凑,哪里斗鸡,哪里说书,哪里吵架,他都要钻进去看看。玩着玩着就忘了时光,突然想着天不早了,才飞跑着同 客栈去。大顺见少爷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把听到的见到的都说来听。这日大顺出门没多久,飞快地跑了回来,顾不得规矩,高声叫喊道:“少爷,中了中了,您中了。”陈敬琴声戛然而止,回头问道:“第几名?”大顺摸摸脑袋,说:“几名?我没数。”陈敬忽地站了起来:“没数?肯定就不是**了!”大顺说:“少爷,能中举人就了不起了啊,哪能都中**名!”。陈敬复又坐下,低头良久。他想自己顺治八年应童子试,考入潞安州学,中 的可是**名。那年陈敬才十四岁。他是同父亲一起赴考,父亲却落了榜。他自小是父亲发的蒙,考试起来竟然父不如子。父亲虽觉脸上无光,却总喜 欢把这事儿当段佳话同人说起。不几年,陈敬的名字便传遍三晋,士林皆知。大顺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多说,一边儿垂手站着。大顺十岁那年就 跟着少爷了,知道少爷不爱多话,也看不出他的脾气。可大顺就是怕他,说 话办事甚是小心。陈敬突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吩咐半句。大顺连忙把古琴送 进客房,出门追上陈敬,低头跟在后面。文庙外的八字墙上,正是贴榜处,围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榜下站着两 位带刀兵丁,面呆眼直,像两尊泥菩萨。陈敬走上前去,听几个落榜士子正 发牢骚,说是考官收了银子,酒囊饭袋都中举了,孑L庙变成了财神庙。几 位读书人撸袖挥拳,嚷着要见考官。陈敬并不认得他们,就顾不得打招呼,只从头到尾寻找自己的名字。他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了,排在第二十八位。抬眼再看看榜首,头名解元名叫朱锡贵,便故意问道:“朱锡贵?我可是久 仰他的大名了!”原来士子们都知道,今年应试的有位朱锡贵,曾把“贵”字上头写成“虫”字,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朱锡虫。这个笑话早就在士林中间传开了,谁都 不把这姓朱的当回事儿,只道他是陪考来的。哪知他竟然中了解元!正是这 时,一位富家公子打马而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皇榜,歪着脑袋环顾左右,然后瞟着陈敬:“在下朱锡贵,忝列乡试头名,谓之解元,得罪各位了!”陈敬抬头看看,问:“你就是那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朱锡贵?”不等陈敬再说下去,早有人说话了:“朱锡虫居然是乡试头名解元!咱 们山西人好光彩呀!”陈敬哼哼鼻子,说:“您这条虫可真肥呀!”朱锡贵似乎并不生气,笑着问道:“您哪位?”陈敬拱手道:“在下泽州陈敬!”朱锡贵又是冷笑,说:“陈敬?待在下看看。哈,您可差点儿就名落孙 山了,还敢在本解元面前说话呀?”陈敬忿然道:“朱锡虫,你脸皮可真厚!”朱锡贵哈哈大笑,说:“老子今儿起,朱锡虫变成朱锡龙了!”陈敬说道:“朱锡虫,你也成了举人,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朱锡贵突然面色凶狠起来:“陈敬,你敢侮辱解元?我**要教你规矩!”朱锡贵扬起马鞭就要打人。大顺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朱锡贵,把他从马 上拉了下来。大顺虽说人小,可他动作麻利,朱锡贵又猝不及防,竟摔得哎 哟喧天。众士子趁乱解气,都涌向朱锡贵。朱锡贵也是跟了人来的,无奈人 多势众,只急得围着人群转圈儿。榜下那两尊泥菩萨登时活了,想上前劝解,却近不了身!大顺机灵,见场面混乱,拉着陈敬慢慢挤了出来。突然,听得啪的一声,一个香瓜砸在了皇榜上。有这香瓜开了头,石头、土块雨点般砸向皇榜。没多久,皇榜上就见不着一个整字儿了。一个石子 弹了回来,正中陈敬肩头。大顺忙拉了陈敬往外走,说:“少爷,我们回去 算了,小心砸着脑袋!”陈敬越想越憋气,回了客栈嚷着叫大顺收拾行李,今儿就回家去。大顺说行李可以收拾,要走还是明儿走,还得去雇马车。陈敬忿恨难填,脑子里老是那几个考官的影子。开考之前,几位考官大 人,全是京城来的,坐着敞盖大轿游街,众士子夹道参拜。此乃古制,甚是 庄重。有位不读书人晓事,居然上前投帖,被考官喝退。见此光景,读书人 都说考官个个铁面,不怕谁去钻营了。哪知到头来是这等分晓?过了多时,忽听客栈外头人声鼎沸,掌柜的过来说:“如今这读书人不 像话了,真不像话了!”陈敬不问究竟,自己跑到街上去看。原来是些读书 人抬着孔子圣像游街,那圣像竟然穿着财神爷戏服!“往后我们不拜孔圣人,只拜财神爷啦!读书有个屁用!多挣银子,还怕不中举人?”读书人叫喊 着,不停地挥着拳头。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一 位老者哭喊着:“作孽呀,你们不能如此荒唐,要遭报应的呀!”陈敬知道 此事非同儿戏,上前拉着位熟人,轻声劝道:“这可使不得,官府抓了去,要杀头的!”那人说:“读书人功名就是性命,我们没了功名,情同身死,还怕掉脑袋?你好歹中了,不来凑热闹便是!”P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