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村上春树“御用翻译”林少华
答《**早报》:《1Q84》是怎么样一个故事
1、你之前已经看过《1Q84》,《1Q84》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为什么叫《1Q84》?
——《1Q84》刚一出版我就得到了,很快看完。这是个极长的故事,日文原著分两册出版,长达1050页。译成中文应有45万字左右,比《奇鸟行状录》短,而大大长过《海边的卡夫卡》。
不用说,《1Q84》令人想起六十年前出版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不朽之作《一九八四》。故事围绕邪教团体以“青豆”和“天吾”两条线交叉推进。女主人公青豆漂亮而雷厉风行,男主人公天吾高大而谨小慎微。身为体育俱乐部教练的青豆受一位富有的“老妇人”之命,以极其巧妙的手段结果了若干虐待妻子的男士性命,*后受命结果邪教头目,由此和邪教发生关系。身为补习校数学教员的天吾受出版社好友之托加工改写一个十七岁女高中生深绘里写的小说《空气蛹》,小说因而获奖并成为畅销书。不料深绘里竟是邪教头目的女儿,由此和邪教发生关系。*后,天吾发现小说中的“空气蛹”实际出现在父亲的病床上,开裂后里面躺着的居然是自己十岁时开始动心的二十年从未相见的恋人青豆!而现实中的青豆���因听信邪教头目的话为保全天吾而将手枪管含入口中扣动扳机……。
至于为什么叫《1Q84》,村上在9月17日接受《每日新闻》采访时说*初打算叫《1985》来着,后来得知一位英国作家已经写了同名作品,所以改成《1Q84》。
2、对于《1Q84》,日本评论界各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说是恋爱小说,有人说是反新兴宗教小说,也有人认为是日本的诊断记录。你的解读是什么?
——我认为《1Q84》显然同《一九八四》有关。今年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具二十世纪烙印的不朽之作《1984》问世60周年。村上的《1Q84》于今年5月29日出版,奥威尔的《1984》在1949年6月8日刊行,就日期来说,仅相差10天;奥威尔的《1984》开篇**句为“四月间,天气寒冷晴朗,钟敲了十三下”,村上的《1Q84》BOOK1标明“4月—6月”;《1984》以“老大哥”(Big Brother)隐喻独裁者,《1Q84》以“小人儿”(Little People)暗示某种邪恶力量。很难认为这些完全出于巧合。
更重要的联系或共通之处在于,二者都向整个人类社会提出警告。奥威尔是有名的左翼作家,一贯持反帝立场。就写作背景来说,《1984》为西班牙内战、二战的浩劫及战后的废墟;《1Q84》则是冷战后尤其“9·11”事件后的“混沌”世界。奥威尔的《1984》预言的是一个极其荒唐和恐怖的世界:“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在“老大哥”无孔不入的独裁统治下,人们谈恋爱和写日记都受到严厉管制和监视。以致人性泯灭,六亲不认,自由被剥夺,思想被控制,*后堕落到自觉接受所谓思想改造的地步,沦为没有思想和灵魂的行尸走肉。而村上的《1Q84》所描写的名为“先驱”的邪教团体,其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甚至在其异端邪说的蛊惑之下自愿把年仅十岁的亲生女儿交给教主奸淫。显然,两位作家所着眼的都是更广阔的人类前景,为此敲响警钟。可以说,《1Q84》是村上在世界语境下对日本当今社会问题的一个认识和总结,也可以说是通过邪教等诸多日本社会问题对世界现状以至人类未来的担忧和思考。
3、作为村上春树作品20多年的译者,有媒体说你在读完《1Q84》后觉得除了故事性不错之外,认为“写得没那么好玩了”。为什么这么说?
——我好像没说过“写得没那么好玩了”这句话。也可能在特定语境下说过,记不得了。抱歉。
4、村上春树无疑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作家,他曾说,他要把《1Q84》写成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性小说”。而且,很多人也认为他是当下*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对于他的这次尝试,你认为成功吗?这部作品可以让他获得诺贝尔奖吗?
——10月8日即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发表当日之前我接到日本几个主要媒体的电话——已经连续第四年接这样的电话了——说村上有可能获得诺奖,叫我10月8日晚7时左右乖乖守在电话机前等待接受电话采访。结果又一次落空。众所周知,诺贝尔文学奖的审美标准是:“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杰出文学作品”。一百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大体授予了维护人的尊严与自由张扬人的价值和美好的作品,“对人类价值的**关怀,对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对人类生活的苦苦探究”是多数获奖作家的共同追求。以此观之,《1Q84》既可以说距诺贝尔文学奖近了,又可以说离之远了。说近了,是因为《1Q84》大体具备以上特点;说远了,是因为村上在作为这部作品主题之一的善与恶的界定方面没有充分表现出“理想主义倾向”。他认为世界上没有**的恶,也没有**的善,善恶的换位仅在一瞬之间,重要的是在善恶之间保持平衡。一言以蔽之,任何善恶都是相对的。这意味着,他以前同恶、同暴力对决的立场,在此变得暧昧起来。我认为,善与恶有两种,一种是村上所说的相对的善与恶,另一种是**的善与恶。以恶言之,例如纳粹奥斯威辛大屠杀和日寇南京大屠杀就是**的恶。不承认这一点,不承认**恶的存在,人类社会也就没有正义可言,“理想主义”的追求和达成也就失去了理由和动力。
5、在中国很多村上的粉丝眼里,他就是一个小资的代名词,现在一个小资作家转型,写一些关注社会现实的宏大作品,并且这本书出版后在日本非常畅销,那么你认为中国的读者能认可他这种文学上的野心吗?
——其实村上的“转型”早在十五年前就开始了,《奇鸟行状录》是其*明显的转折点,只是我们注意得不够充分罢了。关注社会现实,与其说是村上“文学上的野心”,莫如说社会责任感或社会担当意识更合适。这是一个**作家、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有的品格。在这个意义上,中国读者当然会予以认可。至于表达艺术上是否合乎自己的口味,则是另一回事。
6、有人说,这本书即使读完,也还是摸不着头脑。因为村上是有意识地制造谜团的。他在作品中不给予解答。只要读者觉得那是谜团而投入去读它的故事,这部作品就算成功。解谜正是阅读村上的乐趣之一。你怎么看?
——村上的作品从来不提供现成的答案,除了《挪威的森林》,扑朔迷离虚实莫辨是其作品的一贯特点,《1Q84》也是这样。因此,“解谜”并非《1Q84》成功的主要原因。而且,现在断定《1Q84》是否成功还为时尚早。依我浅见,这部长篇还不能说有多么成功。
7、凭借您翻译那么多村上作品的经验,您认为和村上以前的作品相比,这部作品的基本风格有变化吗?有哪些不同?
——如果同《挪威的森林》等所谓中国读者所说的“小资”情调的作品群相比,风格固然有所不同;但若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尤其同后期的《奇鸟行状录》和《海边的卡夫卡》等作品群相比,则感觉不出明显区别。笔调同样那么洗练、冷峻、睿智和幽默。不仅如此,有的出场人物说话语气都极为相似。如《1Q84》中的邪教头目深田保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琼尼·沃克、《1Q84》中的牛河和《奇鸟行状录》中的牛河的口吻几乎如出一辙,后者名字都一模一样。情节也有相仿之处,如深田保和琼尼·沃克*后都主动要求对方杀死自己,而且死前都大谈特谈富有哲理性的话题。写作手法倒是有所不同,*明显的是过去的主要长篇均采用**人称,而这部长篇则采用第三人称,从而有了更多的机动性。
相比之下,题材和立意的不同却是显而易见的。同样描写恶和暴力,但无论《寻羊冒险记》还是《奇鸟行状录》抑或《海边的卡夫卡》,都是以历史事件为题材,而《1Q84》则是现实题材。在立意或主题方面,前三部作品主要将恶和暴力的源头归于日本战前的军国主义体制,因而那种恶和暴力是**的、毋庸置疑的;而《1Q84》则在日本以及世界当今格局中寻找恶和暴力产生的土壤。而且,这种恶往往是相对的,即善恶之间的界限在一定程度上是模糊不清的。就这点而言,既可以说是一种深刻和突破,又未尝不可以认为是一种暧昧和“妥协”。
8、我看到有一些村上的粉丝私下翻译了《1Q84》部分章节,你有关注到吗?对他们的这些翻译你怎么评价?
一个别的看了一部分,有的还是可以的。至少热情值得肯定。但愿将来有文学翻译家有他们当中走出来。如今文学翻译人才青黄不接,出版社着急,读者抱怨。我作为这个方向的研究生导师,更加感到焦虑,也感到自己没能尽到责任。
9、中国有那么多的村上迷,村上的作品里究竟是哪些东西吸引了那么多的读者?
——电影导演田壮壮前不久提到他所认为的好的电影作品的标准,那就是看完后“**是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2009年9月21日《时代周报》)。我以为好的文学作品也是这样。比如村上的小说,无论是《挪威的森林》,还是《奇鸟行状录》抑或《海边的卡夫卡》,读罢掩卷,都能让你“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掉进夜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或一个人独立于万籁俱寂四顾苍茫的冰雪荒原,又好像感受着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整个人被彻底淘空。对了,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是的,灵魂!众所周知,以人为对象的学科有两种,一是医学,一是文学。而以人的灵魂为对象的学科也有两种,一是文学,一是宗教。村上的小说之所以能让人看完久久缓不过劲来,*主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它触动了、摇撼了甚至劫掠了我们的灵魂。换言之,村上文学是严重关乎灵魂的文学。这就是它的核心魅力所在,也是文学的力量所在。
10、从去年的《谈跑步的时候我谈什么》到《1Q84》的大热,究竟是大家真的接受村上这次的转型,或者说更多是商业运作的结果?
——前面说了,村上的“转型”从十五年前就已开始了。因此,《1Q84》的热卖同“转型”没太大关系。所以在日本热卖,一般认为有三个原因,一是大家熟知作为《1Q84》背景的奥姆真理教事件;二是村上有七年之久没推出像样的长篇了;三是出版社采取的上市前概不透露小说内容这一营销策略起了作用。至于在中国是否同样热卖,目前尚无法预测。至少,中国读者很少有人知道作为小说背景的奥姆真理教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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