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假如鱼也生有翅膀
假如鱼也生有翅膀/迟子建
假如鱼也生有翅膀,它便拥有两个世界了。一个是水底的,一个是天上的。天上的鱼在飞翔的时候,也许会这样想,把文字留在水底的卵石上,不如让它们镌刻在空中更好。因为天空是一张多么广大的纸张啊。当水底的鱼哀叹人间已繁华不再时,飞翔的鱼却仍可赞美身下美轮美奂的废墟。——题记
我把这个假设成立。脑袋中就浮现一幅画面:一群飞翔的鱼,从太阳上一跃而下,优美的抛物线后坠入泛着火样艳丽的深海里。
这是儿时在虚幻的动画片里看到的。我喜欢大自然,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小动物。但是却没养活过任何事物。花草渴死,动物饿死要不就是被撑死。
一个星期前,我买的两条亲吻鱼仙游了。本来买了三条鱼,一条孔雀鱼,尾巴有着五彩的颜色,如孔雀开屏。在鱼缸中,它快活地游在水草间,俨然是小孩子因为过年而穿上新衣时的欢雀模样。可是买来几个小时便匆匆离去,来不及与我打声招呼。
生命中有许多的过客。佛日,无缘。人与人相识,成为朋友成为敌人成为爱人成为亲人,个中相连的是缘。我记得《康熙王朝》里有一个情节:康熙六十大寿那天大摆宴席,他举起酒杯,对天说了句话:“我要感谢鳌拜,感谢吴三桂,感谢郑经,是他们成就了我现在的一切。”
另外两条是亲吻鱼,它们有着魅惑人的红唇。一条鱼的脊背有着淡淡的红色,一条鱼的脊背有着淡淡的蓝色。它们喜欢亲吻映在玻璃缸上自己的模样。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这鱼也有。
记得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一句话,一个人首先要爱自己,只有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哪有胸襟去爱别人呢?
这是自信绝非自恋。
我们都在奔赴那美丽的结果,无论好与坏。即使途中布满荆棘,我们也义无反顾,因为有着手等待的生计。于是,童心就像深埋在地底的矿藏。
痛苦的飘落/张立勤
我记得我的脊背朝着那扇死神的门,背后没有了飘扬的长发。我没有回头,没有看一看那门的颜色和形状,以及门这边和门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只记着我的长发在通向那扇门的路上铺了一片,那路漆黑发亮,带着蓝色的反光。
每个夜晚仰望天空的时候,我的长发开始一丝一丝地飘落,弯弯曲曲,哆哆嗦嗦,挽着缠绵的风。像山峦的那一条逶迤的边沿,像河流那一线扭动的堤岩,像少女时的我,窈窕的我。它一部分一部分把我撕开。飘落飘落飘落。枕边,床头,桌角,紫色水磨石地面,窗外大叶梧桐,都伸出臂膊承受着这飘落,太阳碎了,月亮碎了,漫天黑色的飘落!
我的头皮裸露着,像黄土地。密密匝匝的庄稼收获了去,显出缩肩缩脖的疲惫。惯了,突然没有了覆盖和飘拂,不是滋味。望不到自己,也不想去望。开始荒凉寂寞的地方,自己并不想承认,也不忍心承认。把镜子狠狠地扣过去,把梳子甩向蓝天,买一瓶红色洗发香波,**次使用这**玩意儿,在失去长发的时刻,几十根极短极细毛茸茸的头发接受着特殊的礼遇。
谁知道打了那药,白天黑夜地吐,口腔烂了,皮下渗血,血小板白血球都降到了*低极限。咬咬牙,咬住嘴唇也行,殷殷的血痕也望不见。谁知道头发还要脱落,一根不剩,大彻大底。我悄悄哭了,我想女孩子到这份上都会哭的。我为我的长发,我的生,我的死。
有了长发照镜子都值得。从路边走,总不由得歪几下头。望着临街的窗玻璃上明晃晃的我,那是我,是我,明明媚媚的我,有一束美丽的长发的我。我不敢想,现在的我,我死着,女孩子的意念,骄傲,妩媚死着。小的时候,不知哪**喜欢了照镜子,这种举动成为一种支撑,懵里懵懂的女孩子的支撑。迈出家门走到蓝天门,坐在男孩子身旁,自己常想着自己,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嘴,还有长长的秀发。自己是自己的榜样,自己先走进自己的眸光里,自己的情怀中,自己是自己世界*崭新的太阳。自己在揣思着自己的榜样:我今天怎么变丑了?我今天怎么变俊了?不知为什么的变幻,摆弄着自己的情绪。如果有**,自己突然变俊了,变俊的日子,太阳摇着,云朵摇着,沙拉拉沙拉拉的小树枝丫摇着,一整天都摇来摇去地走,去买一块水果糖,到老师的讲桌上交一本作业,都觉得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味道。
从自己的长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那么女孩子就该像女孩子一样,爱学小燕子飞,两只胳膊张起来,或许,那是很小时候的诗。
从让你心慌让你难忘让你不知所措的初次来潮,终究懂得了些自己为什么是女孩子了,更多的为什么便开始它的若隐若现的缠绕,她羞羞答答了,不声不响了,她开始专心致志地洗脸,搽雪花膏,刷牙,把长长的头发梳呀梳,编两条长辫子,辫梢过了衣衫,垂到臀部,然后悠悠荡荡了。每个时刻都为这悠荡而充实和骄傲。
我的长发,是我女孩子的生涯。
我的长发,是我女孩子的格调。
我的长发,是我女孩子的魅力。
谁会想象得到,没有了头发还叫什么女孩子。
没有了一走一甩的发梢没有了迎风飘荡的江河。
什么都没有,一马平川,凄荒荒的黄土地,滚过远去的风。什么都捎不去,唯有薄薄的尘埃,浮浮沉沉,浑黄一瞬,再跌落回来。
没有办法,戴一项小白布帽。白天总要见人,医生是个年轻的男子汉。
迟迟半年的荒芜。荒芜的土地的暖日子来得如此缓慢。真不知道我的黄土地将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冻。我只好戴着白布帽出了医院。入院前我刚考上甘城大学。回家休养了两个月便匆匆起程了。我的头发仍然长不出来,一连做了三顶白布帽,预备着夜深人静时分替换。不能让人看见,她们会吃惊,睁大眼睛,嘴咧开,甚至大叫一声,全屋子的女同胞会朝这边看,目不转晴,好一片新大陆,振臂欢呼吧!
月牙挑着屋檐,屋檐上是厚厚的夜,夜上边是灰灰的天,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曳着,要不然夜掉下来会砸断屋檐,砸碎月牙。窗户上横七竖八糊满旧画报。屋子暗极了的时候,那上边的物件动起来,窗棂吱吱响。仿佛有美人鱼走下来,仿佛有出土文物泥人泥罐的碰撞声。上下床终于荡来了错落的轻轻鼾声,我钻出被子,拧亮床头灯,从床下拉出脸盆,开始我悄悄地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们望见,不愿意,连我自己也根本没有望见,我真不知道当初我是个什么模样,掀去白布帽的时刻我究竟是怎样的辉煌。唯有我的大自然望见了我,它们永远为我保守秘密。悄悄地不知有多少个悄悄地夜,有谁能望见那一片神奇的黄土地。我的黄土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从来没有忘怀地艰难地喘息甚至歌唱,迎接一次又一次光滑的淘洗,水波不被阻拦,夜色不被阻拦地在上面自由自在。谁能知道此刻有一颗女儿心的破碎,在孤零零的夜悄悄地流逝。她的全部的希望、热血和爱,伴着她的痛苦复苏的日日夜夜呀!
一个沉沉的夜,连月牙都没有窥伺的夜,连鱼美人和出土文物都没有骚动的夜。当我掀去白布帽的一刻,我的心剧烈地鸣响了,轰隆隆,夜空打开了一扇门,月亮飘过来一一啊!怎么,黄土地不见了,一片茂密的丛林,太茂密了,像胡楂儿直挺挺不折不弯地耸立着。我的天!——那铺满我长发的漆黑的路,那阴森森的死神的门,那脊背朝着死神走去的梦,那对女孩子不能容忍的折磨,统统见鬼去吧!
我的头发重新诞生了!
我的女孩子的旗帜重新升起来了!
我的女孩子的江河重新汩汩流淌!
从来没有过的漫长的日子我丑了这么漫长。从来没有过的漫长日子我难过了这么漫长。谁知道这样一来,我的今后的日子还会漫长地俊下去么?
我真希望我的生活还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变幻着,我今天变丑啦,我今天变俊啦,变丑的时候我低着头,谁也不看我;变俊的时候我仰着头,那么多人都看我!哦,一去不复返的诗,铭心镂骨的诗啊!
我终于开始了我的新生,或许长久或许短暂。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怎么有这么多情思,这么多想写的文章,难道我真会面朝着那扇门走去吗!看来背朝着那扇门是无济于事的。当我看清了那门的颜色和形状,看清了两个世界的区别,看清了两个世界壮观的临界点的时刻,我无法妩媚地死去。我的重新润生的长长的秀发会翩翩飘来,掩埋我的面庞我的身姿我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