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思
一生从容
当今之世,
人要活下去,
也是不容易的。
能有点文学艺术修养,
才能活得从容些。
——台静农
在国父纪念馆,每逢假日,总有许多青少年溜直排轮鞋,还有一些教练免费指导。
我喜欢看人溜直排轮鞋,因为它充满了力、美与速度,如果再年轻几岁,我也想来学溜滑轮。
散步的时候,只要路过国父纪念馆,都会转进去看人溜滑轮,我*喜欢在入口的地方,看教练教导初学滑轮的人。
教练的开场白经常是:“溜滑轮*重要的是要先学会跌倒,如果我们懂得跌倒而不受伤,就不会害怕跌倒,学会溜滑轮就很快了。溜滑轮和骑自行车一样,一定会跌倒,不跌倒是不可能学会的。”
教练开始示范,高速跌倒时要如何翻滚,撞到东西时要如何闪避,失去平衡时要先保护重要部位……
看着教练在那里不断地跌倒,我忍不住想:“跌倒的学问可真大呀!”
接着,换学员练习跌倒,他们一个个穿戴整齐,有多种**保护,头盔、护膝、护腕等等,很像外星来的兵团在练习作战。
“一二三,扑倒!”
“一二三,前滚翻!”
“一二三,侧滚翻!”
“一二三,相撞!”
听着教练的指挥,学员不断地练习,看来非常有趣。学跌倒学得差不多了,教练问:“还怕跌倒的,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
“现在,可以自由带开,去溜滑轮了。”教练宣布。
一群人于是往空旷的广场溜去,仿佛射出去的箭。
每次,看人学跌倒,总使我深有感触,想到在实际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教我们怎么去跌倒,也从未有人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你的感情会跌倒!你的学业���跌倒!你的事业会跌倒!你的人际关系会跌倒!因为人生和溜滑轮一样,一定会跌倒,不跌倒就不叫做人生!”
由于没有学过跌倒,在每一次跌倒时总是伤得很重,甚至个性比较刚烈的、比较要求**的人,一跌倒就完了、绝望了、万念俱灰了。
当我们看到有些人为了极轻微的跌倒,就自伤、自残、自戕、自杀,做出比实际跌倒更严重百倍的自我凌虐时,内心总有深深的同情,在同情的时候又忍不住会问:为什么没有人教我们跌倒,为什么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学过跌倒?
我们总是告诉孩子:“不要深陷感情的泥沼!”
却很少告诉孩子:“在感情受伤时,正是显现风格的*好时机,要尊重别人的选择,要善待自己。”
我们总是说:“要尽一切可能地追求成功!”
却很少说:“在追求成功的路途上,要给自己留空间,给别人留余地!”
我们总是说:“往前冲,什么都不用怕!”
却很少在往前冲时戴头盔、护膝、护腕,做好保护措施,并预先演练跌倒。
人牛里的跌倒与失败,几乎是必然的,跌倒的价值是使人坚强,失败的意义则是让我们更珍惜人生。一个人如果学会跌倒、学会认识失败,等于是学会人生的一半了。
不怕跌倒、不畏失败,就能生起一些从容。
从容,是老天送给内心有空间的人*好的礼物。
当我沿街散步,看到美丽的街景,总会停步;看到动人的情境,也会驻足;随情随性地穿街过巷,然后回头看到人潮与车流,向不可知的地方奔赴,我总庆幸自己是个作家,有一些内在空间,有一点从容。
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希望的请帖,我只要每天拿这张请帖,就能立即抵达繁花似锦的彼岸。
对我来说,写作就是美好的安慰,我只要每天有新的思维,就能很快发现失败和跌跤的意义。
我不是那么烦恼,也不是那么在意!
我不会那么执著,也不会那么僵化!
我不想那么缓慢,也不想那么着急!
我不爱那么虚无,也不爱那么现实!
我已穿了文学的轮鞋,也跌倒过数回,我还会自由地去溜滑轮,比起昔年,我已学会了从容。
姑婆叶的繁华
对每一种自然形态,岩石、水果或花,
乃至铺在公路上的石子,
我都见出一种精神生活:我看到它们感觉,
或使它们达于某种感觉;
大块身处于一灵活的灵魂之中,
而我所见到的一切均透露着内在的意义。
——华滋华斯
参加亲戚的结婚典礼,在大饭店的结婚礼堂,赫然看见许多姑婆叶,用来烘托红色的玫瑰、粉色的桔梗、紫色的郁金香,以及巨大而优美的蝴蝶兰。
那些美丽的花卉,在姑婆叶巨大的叶片衬托下,更显得繁华和生意盎然。
过了不久,去参加一个长辈的葬礼,在佛教的寺院中,又看见姑婆叶,擎举着白色的玫瑰、百合、菊花、郁金香。一式的洁白被葱绿的姑婆叶包覆,更显得庄严肃穆,有着含蓄的忧伤与悠远的思慕。
“姑婆叶什么时候,竟然进了**,与那些昂贵的进口花卉,举案齐眉呢?”我心里这样想着。
后来,在逛花市和花店时,就格外留意姑婆叶的踪迹,发现在我常去的花店里,一株种在盆里的姑婆芋,竟然有两千五到三千的价格。而一片美丽、巨大、没有瑕疵的姑婆叶,与一株香水百合是等价的。
这种发现,使我感到惊奇,许多不识姑婆叶的台北人,可能会以为它也是进口的某种花材吧?或者是因为不认识姑婆叶,反而能欣赏它纯粹的美,而摆在**的**呢?
我想到,从前听乡间长辈提起,“姑婆叶”命名的来由,是“因为这种植物太多、太会长,像老姑婆的唠叼杂念一样。”可见,姑婆叶是台湾乡间“真臭贱”的植物,“臭贱”并无贬抑之意,而是说它易于繁殖,多得不得了。
从前,在塑料袋、纸袋尚未普遍使用时,市场里包鱼、包肉都用姑婆叶。包好后,干草一扎就提回家去,使用完后丢弃,既卫生又环保。
姑婆叶也是乡下孩子*好、*便利的伞,西北雨突然来的时候,随手在路边摘一片当伞撑到学校去,雨一停,顺手丟在路边。
我也听爸爸提过,从前在山坡种作,若是不知道哪边的田土肥沃,只要看姑婆叶长得茂盛的地方,必是肥沃之地。犁田翻土之后,原来的姑婆叶埋入地里当堆肥,会使土地更有地力。
我也确实有一个姑婆,常拿姑婆叶蒸稞、蒸年糕,在乡下是非常普遍的。后来有学者研究出姑婆叶有轻微的毒素,用来蒸食物使人嘴麻、头晕。我努力回想,吃了十几年用姑婆叶蒸的棵也没有那些现象,可能是乡下孩子终年饥肠辘辘,神经比较大条吧!
姑婆叶可以说是台湾乡间*土、*俗,也是*融入生活的植物。从前的人若知道一片姑婆叶价格超过两斤白米,恐怕会从地里跳出来大叫:“天寿喔!凸肚短命的!做鬼仙想也想不到姑婆叶有今天!”
在我童年的时候就觉得姑婆叶有非凡的美,那种美是一点也不输给莲荷的,即使在*僻静、无人的山野,姑婆叶也是乱头粗服,不掩国色。
那美丽的姑婆叶终于让现代人看到它的美质,在生或死的**,在喜或悲的时刻陪伴我们;就好像童年的时代,在炎曰中我们拿来遮阳,在风雨里我们拿来避雨一般。姑婆芋虽然无语,却使我们感到它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即不离的亲和。
美,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失去的,包猪肉的姑婆叶与伴着圣歌的姑婆叶,并没有分别。
我有一位好朋友,是知名的服装设计师洪丽芬,她留学巴黎,设计的服装非常前卫,曾在世界各大城市举行服装展览。在台北,她换过许多工作室,不管工作室在何处,门前一定种了一片姑婆芋,长得比人高大,仿如热带雨林。
每一次,当我穿过她那繁华的姑婆芋围绕的院子,去看她新设计的洋溢着现代风味、充满才情的作品,我的内心都会非常感动。这些美丽、旺盛、翠绿、充满生命力的姑婆叶,使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来自台湾乡下的孩子。”
在寻索着人、景、境之美的旅程中,姑婆叶的美是一种发现,我总相信一切的美都来自于人景境的相应。先有了美的眼睛,才能看见美的景致,人与景相应则生起了境界。
境界不是在什么特别的地方,生命的繁华也没有什么秘密,只是带着有情的心去看生活中的小小流露,诗情、诗心、文学、文采,都来自化平常为神奇之这种繁华吧!
宝剑留结他日缘
情与义不能相比,
情字面前,义字根本不存在。
有情,就一定有义。
有义,却不一定有情。
——王度庐
看完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沿着夜街散步回家,凉风舒爽、星月交辉,使我想起多年前与李安**次会面的情景。
当时,他刚拍完《推手》,一个朋友带他到家里泡茶,李安带来了他在路边买的臭豆腐,我说:“臭豆腐配茶有点奇怪,不过,如果喝普洱茶就配得上了。”
我们一边喝普洱茶、一边吃臭豆腐,听过一位刚完成**部电影的年轻导演,谈起他在纽约的生活,以及对电影艺术的抱负。在纽约下雪的冬夜,他到提款机提钱给孩子买奶粉,却发现连头奶粉的钱都不够……回到家里,还是继续写那似乎永匹不能开拍的电影。
幸好,他终于拍了《推手》。
“其实,我*想拍武侠片,那些武功可以拍得很美,让人看到武艺就感动。武侠片*重要的,是一个理想中的世界,自由、浪漫、没有束缚……”李安说。
在这俗味的人生,谁不向往理想世界呢?经过这么多年,李安终于拍了《卧虎藏龙》。这部电影广受喜爱,那并不是竹林打斗、飞来飞去的缘故,而是他说出了情义的境界、情义的包容、情义的理想。
我少年时代就读过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宝剑金钗》,发现李安把王度庐的小说完全改了。*大的改动,是把周润发饰演的李慕白完全的理想化,在原著里,李慕白曾有一段时间留连于妓院,与铁娘有过一段柔情。李慕白是个保守僵化的江湖人,只认义气,迂腐不堪,因为心爱的俞秀莲早已许配给孟思昭,以致一直不能表白内心的爱。
李安拍李慕白,使他成为大情大义、至性无缺的大侠,确立了“武侠不同于人生”的理想境界。
在王度庐的原著,李慕白与俞秀莲、罗小虎与玉娇龙*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一个大圆满的结局;李安改编的电影,却使圆满的结局幻灭,死的死、散的散,只给我们留下情义的惊叹!
大部分原著改编的电影,因为想象被断灭,都会逊于原著,但电影《卧虎藏龙》却远远胜过了原著,是因为他树立了理想之情的典型,理想之情是涵容一切的,是一往无悔的,是超越悲喜与生死的。
这是我时常感到迷惑的问题是不是杰出的艺术创作里都有理想之情呢?什么才是理想之情?
我们在现实的人生里,凝视、倾听、沉思,这使我们看、听、停,再前进,游行在一个浮面的层次。
往往在我们闭上眼睛,形色隐没时,才看见了。
当我们的言词沉寂,在辞穷句冥时,才听见了。
当我们把思想倾空,不思不念时,才清晰了。
有情在无情中,分离在相遇之时,不凡在平凡之内,呀!哪一条河流不是在重山阻隔中找到出路呢?如果理想之情是河流,它就会自由的在山谷中寻路;如果心与心相呼应,就会像挂在树梢的剑,被有缘的人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