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盖茨海德府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没错,早上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漫步了一个小时,可是打从吃午饭起,就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随之而来的是阴沉的乌云和透骨的冷雨,这一来,自然也就没法再到户外去活动了。
这倒让我高兴,我一向不喜欢远出散步,尤其是在寒冷的下午。我觉得,在阴冷的黄昏时分回家实在可怕,手指脚趾冻僵了不说,还要挨保姆贝茜的责骂,弄得心里挺不痛快的。再说,自己觉得身体又比里德家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安娜都纤弱,也感到低人一等。
我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安娜,这时都在客厅里,正团团围在他们的妈妈身边。我嘛,她是不让我和他们这样聚在一起的。
客厅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进那间屋子。那儿有个书架。我很快就找了一本书,爬上窗座,缩起双脚,盘腿坐着,把波纹厚呢的红窗帘拉得差不多合拢,于是我就像被供奉在这神龛似的双倍隐蔽的地方。
“嘿!忧郁小姐!”约翰·里德的声音在叫唤。接着他突然停下不做声了,显然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见鬼,她上哪儿去了?”他接着说,“丽茜!乔琪!(他在叫他的姐妹)琼不在��儿。告诉妈妈,她跑到外面雨地里去了——这个坏东西!”
“幸亏我拉上了窗帘。”我心里想,同时急切地希望他不会发现我藏身的地方。可是伊丽莎刚往门里一探头,就马上说道:
“她在窗座上呢。准是的,杰克。”
我赶紧跑了出来,我一想到会让这个杰克给硬拖出来就吓得发抖。
“你有什么事吗?”我局促不安地问道。
“应该说‘你有什么事吗,里德少爷?’”这就是他的回答。“我要你过来。”说着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我过去站在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
我已经对约翰顺从惯了,于是便走到他椅子的跟前。约翰突然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跟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身子。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我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回到窗口,把书拿了过来。
“你没资格动我们家的书。我妈说了,你是个靠别人养活的人。你没钱,你爸一分钱也没给你留下。你该去讨饭。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竟敢乱翻我的书架。这些书全是我的。滚!站到门口去,别挨着镜子和窗子。”
我照着做了,起初还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可是一当我看到他举起那本书,掂了掂,站起身来,看样子要朝我扔过来时,我惊叫一声,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但已经来不及了,书扔了过来,打在我的身上,我跌倒在地,头撞在门上磕破了,磕破的地方淌出了血,疼得厉害。这时,我的恐惧已经超过了极限,另一种的心理紧接着占了上风。
“你这个狠毒的坏孩子!”我说,“你简直像个杀人犯……你是个管奴隶的监工……你像那班罗马暴君!”
“什么!什么!”他嚷了起来,“你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伊丽莎,乔治安娜,你们听见没有?我还能不去告诉妈妈?不过我先要……”
他朝我直扑过来。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头发,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已经在跟一个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肉搏了。我看他真是个暴君,杀人犯。我觉出有几滴血从我头上一直顺着脖子流下。这些感觉一时压倒了我的恐惧,我发疯似的和他对打起来。我的双手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只听到他骂我“耗子!耗子!”还大声地吼叫着。帮手就在他身旁,伊丽莎和乔治安娜急忙跑去叫已经上楼的里德太太,这会儿她已赶到现场,后面还跟着贝茜和使女阿博特。我们被拉开了。只听得她们在说:
“哎呀!哎呀!这样撒泼,竟敢打起约翰少爷来了!”
“谁见过这样的坏脾气!”
里德太太又补了一句:
“把她拖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立刻就有四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拖上楼去。
第二章 红房子
我一路反抗着,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这么一来,大大增加了贝茜和阿博特小姐对我的恶感。我意识到,一时的反抗已难免会使我遭受种种别出心裁的惩罚,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决定豁出去了。
“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使女嚷嚷道,“多吓人的举动哪,爱小姐,届然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打起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来了!”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
“不,你还比不上仆人哩!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光靠别人来养活。得啦,坐下,好好想想你那臭脾气。”
这时,她们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指定的那个房间,把我按在一张凳子上。
“你得放明白点,小姐,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养活你;她要是把你撵出去,你就只好进贫民院了。”
里德先生去世已经九年,他就是在这问卧室里咽下*后一口气的;他的灵堂也设在这儿,殡仪馆的人就是从这儿抬走他的棺材的,从那天起,这房子就有了一种哀伤的神圣感,使得人不常到这儿来了。
因为挨了打,又曾跌倒在地,我的头仍非常疼痛,伤口还在流血。约翰粗暴地打了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让他以后不再干出这种没有理性的暴行,却受到了众人的责难。
“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告诉我说。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据说,要是有人违背了死去的人的遗愿,死去的人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他们会重返人间,惩罚违背
誓言的人,为受到虐待的人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一定在为他外甥女受到虐待而着恼,说不定会离开他的住处——不管是在教堂的墓穴里,还是在不可知的阴曹地府——来到这屋子里,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脑袋发热,耳朵里充满嗡嗡声;这时仿佛有什么东西靠近我的身旁,我感到压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起身冲到门边,不顾一切地使劲摇动门上的锁。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这会要了我的命的,要是……”
“闭嘴!你这样胡闹真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心里也准是这么想的。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个满腔恶意、心灵卑鄙、阴险狡诈的角色了。
这时我伤心到了极点,痛哭不止,里德太太见了很不耐烦,待贝茜和阿博特一走,就二话没说,猛地把我往屋里一推,锁上了门,不再跟我多费口舌。我听到她匆匆地离去了。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就昏过去了,这场风波以我的失去知觉而告终。
第三章 病中
接着,我记得,我感到自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只见眼前亮着一片红光,红光中画有一道道又粗又浓的黑杠。我还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仿佛被疾风或激流掩盖住似的。激动,不安,还有压倒一切的恐惧感,弄得我神志恍惚。
又过了五分钟,迷糊昏乱的阴云消散了。我非常清楚地觉出,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红光是儿童室里的炉火。这时已是晚上,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贝茜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还有一位先生坐在我枕头旁的椅子上,正俯身朝我望着。
当我知道屋子里有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是盖茨海德府的人,和里德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宽慰,深信自己会受到保护,**有了保障。我转眼不再去看贝茜(虽说相比之下,她的在场远不如别人——如阿博特——那样让我讨厌),开始仔细打量起那位先生的脸来。我认出了他,他是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遇到仆人生病时,里德太太有时候请他来过。她自己和孩子们生病的话,她就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道。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子,笑着说:“我们用不着多久就会好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要她多加小心,夜里别让我受到惊扰。他还交代了几句,还说明天再来,然后就走了。
这天上午,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怎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儿童室就说,“哦,保姆,她怎么样?”
贝茜回答说我很好。
“那她应该显得快活些。到这儿来,简小姐。你叫简,对吗?”
“是的,先生,我叫简·爱。”
“哦,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是哪儿疼?”
“我给关在一间有鬼的屋子里了,一直关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一面微笑,一面皱了皱眉头:“有鬼!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死在那间屋子里的,还在那里停过灵。不管是贝茜还是别的什么人,晚上只要能不去那儿总是不去的。可是他们把我一个人关在那问屋子里,连支蜡烛也不点,真是狠心——太狠心了,这件事,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愿意进学校吗?”
“我当然愿意进学校。”我细想了一番后,说出了这样的结论。
“嗯,好吧。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劳埃德先生说着站起身来。“这孩子是该换换空气和环境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补充说,“神经不怎么好啊。”
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还传来了马车沿石子路驶近的辚辚声。
“是你家太太吧,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我想在走之前跟她谈一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