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从来尤物*移人,况有清歌妙舞身。
一曲《霓裳》千泪落,曾无半滴起娇颦。
又词云: 好妓好歌喉,擅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含情单为我,魂魄齐 勾。
舍命作缠头,不死无休。琼瑶琼玖竞相投。桃李全然无报答,尚羡娇 羞。
这首诗与这首词,乃说世间做戏的妇人,比寻常妓女另是一种娉婷, 别是一般妩媚,使人见了*易消魂,老实的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也会撒 漫起来。这是什么原故?只因他学戏的时节,把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 花翻之态,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种云行水流的 光景。不但与良家女子立在一处,有轻清重浊之分,就与娼家姊妹分坐两 旁,也有矫强自然之别。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作怪的东西, 极会难为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 上去,使他分外标致起来。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 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 的女子,也还比他不上。这种道理,一来是做戏的人,命里该吃这碗饭, 有个二郎神呵护他,所以如此。二来也是平日驯养之功,不是勉强做作得 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贱的人,是娼、优、隶、卒四种。做女旦的,为娼 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了,为什么还把他做起小说来?只因第 一种下贱之人,做出**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奇到极 处,所以要表扬他。别回小说,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说一桩小事做个引子 ,独有这回不同。不须为主邀宾,只消借母形子,就从粪土之中,说到灵 芝上去,也觉得文法一新。
却说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 块土上的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 出在这一处,独有女旦脚色,是这一方的土产,他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 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戏的人, 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作起来,然后下 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些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 有“胎教”之说,他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面就教 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 ,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仿佛其万一。所以他这一块地方 ,代代出几个驰名的女旦。别处的女旦,就出在娼妓里面,日间做戏,夜 间接客,不过借做戏为由,好招揽嫖客,独有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 许三不许。那三许三不许? 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
他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 ,也一般与人顽耍,一般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那钟美酒,只使人垂涎 咽唾,再没得把人沾唇。这叫做“许看不许吃”。遇着那些公子王孙,富 商大贾,或以钱财相结,或以势力相加,定要与他相处的,他也未尝拒绝 ,只是口便许了,心却不许。或是推托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 说丈夫不容,还要缓图机会,捱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到手。这叫 做“许名不许实”。就是与人相处过了,枕席之间十分缱绻,你便认做真 情,他却像也是做戏,只当在戏台上面,与正生做几出风流戏文。做的时 节,十分认真,一下了台,就不作准。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价替他赎身 。他口便许你从良,使你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究竟是一场 春梦,不舍得把身子从人。这叫做“许谋不许得”。他为甚么原故,定要 这等作难?要晓得此辈的心肠,不是替丈夫守节,全是替丈夫挣钱。不肯 替丈夫挣小钱,要替丈夫挣大钱的意思。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 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像极馋的客人上了酒席,众 人不曾下箸的时节,自己闻见了香味,竟像那些肴馔都是不曾吃过的一般 ,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到口之后,狼饕虎嚼,吃了一顿,再有珍馔上来 ,就不觉其可想,反觉其可厌了。男子见了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 使他闻香,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 ,就不能够了。所以他这一方的女旦,知道这种道理,再不肯轻易接人, 把这三句秘诀,做了传家之宝。母传之于女,姑传之于媳。
不知传了几十世,忽然传出个不肖的女儿来,偏与这秘诀相左。也许 看,也许吃,也许名,也许实,也许谋,也许得,总来是无所不许。古语 道得好:“有治人,无治法”,他圆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协力, 挣了一注大钱,还落得人人说他脱套。这个女旦姓刘,名绛仙,是嘉靖末 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资性又来得聪慧。别的女 旦,只做得一种脚色,独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作旦,忽而做生。随那做 戏的人家,要他装男就装男,要他扮女就扮女。更有一种不羁之才,到那 正戏做完之后,忽然填起花面来,不是做净,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诨的 话,那是簇新造出来的,句句钻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销魂。没有 一个男人,不想与他相处。他的性子,原是极圆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 ,子建之才,随你一字不识,极丑极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钱,他就与你相 处。只因美恶兼收,遂致贤愚共赏。不上三十岁,挣起一份绝大的家私, 封赠丈夫做了个有名的员外。他的家事虽然大了,也还不离本业。家中田 地,倒托别人管照,自己随了丈夫,依旧在外面做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 ,把担子交卸与他,自己好回去养老。谁想物极必反,传了一世,又传出 个不肖的女儿来,不但把祖宗的成宪视若弁髦,又且将慈母的芳规作为故 纸,竟在假戏文里面,做出真戏文来,使千年万载的人,看个不了。
这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称绝世佳人,说不 尽他一身的娇媚。有古语四句,竟是他的定评: 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
至于遏云之曲,绕梁之音,一发是他长技,不消说得的了。他在场上 搬演的时节,不但使干人叫绝,万人赞奇。还能把一座无恙的乾坤,忽然 变做风魔世界,使满场的人,个个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来。为什么原 故?只因看到那销魂之处,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 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赞叹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杀之 权。”他那班次里面,有这等一个女旦,也就够出名了。谁想天不生无对 之物,恰好又有一个正生,也是从来没有的脚色,与藐姑配合起来,真可 谓天生一对,地生一双。那个正生又有一桩奇处,当初不由生脚起手,是 从净丑里面提拔出来的。要说这段因缘,须从脚根上叙起。
藐姑十二三岁的时节,还不曾会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了母亲做几出 零星杂剧。彼时有个少年的书生,姓谭,名楚玉,是湖广襄阳府人。原系 旧家子弟,只因自幼丧母,随了父亲在外面游学。后来父亲又死于异乡, 自己只身无靠,流落在三吴、两浙之间,年纪才十七岁。一见藐姑就知道 是个尤物,要相识他于未曾破体之先,乃以看戏为名,终日在戏房里面走 进走出,指望以眉眼传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个破题上手,然后把承 题开讲的功夫,逐渐儿做去。谁想他父母拘管得紧,除了学戏之外,不许 他见一个闲人,说一句闲话。谭楚王窥伺了半年,只是无门可入。一日闻 得他班次里面,样样脚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净,还要寻个伶俐少年,与 藐姑一同学戏。谭楚玉正在无聊之际,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不图?就去见 绛仙夫妇,把情愿入班的话说了一遍。绛仙夫妇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 生,与藐姑同堂演习。谭楚玉是个聪明的人,学起戏来,自然触类旁通, 闻一知十,不消说得的了。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