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花园: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无数次,她曾经希望某天在这样的时刻醒来。就可以看到拉萨的夜雨,看到它们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与高原的山谷和地面,直至清晨结束。可是在此地停留的一年半,从未曾失眠。睡眠强悍,每次一碰到枕头就昏然入睡。也许是空气中氧分含量的减少,使脑子供血的速度缓慢,有类似与麻醉般的轻微晕眩,是高山症的一种反应。只是自己并不得知。
醒来时。早上七点左右。天色大亮,晴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色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旅馆窗下是邻近藏民的平房,屋顶上彩色幡旗,在风中哗然翻飞。余留下五六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蒸发。大地苏醒之后,恢复暴烈干燥的气质。
她对他说过,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事,不与人知晓及猜测。你不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城市,看到这样的雨水。它是你所能感受到的奇迹,近在咫尺。与你曾拥有过的任何经验迥然不同。它们是被庇佑的暗示。
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她摘录了一段19世纪欧洲探险者古伯察神夫对拉萨的描绘。在这本粉白绢面的笔记本里,有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
“古伯察时代的拉萨是一座很活跃的小城。虽然城中的三分之二居民为僧侣,但不会使人真正感到它的宗教气氛……该城的混合特征:对照比较富裕和贫穷(假装的富裕和忍受的贫穷),商业的诡诈和静修生活的纯真无邪,**们矫饰的举止和游牧民的庸俗,他提供了各种职业,志愿,民族集团和种姓的例证:铁砧的噪音,念诵咒语的单调声,螺号声,市场上牲蓄的嘶鸣声。
在白天有藏族人,汉族人,蒙古人,克什米尔人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他们在欢笑,喃喃地祈祷,当然也采购和出售东西。这一混杂人群仅有一部分人生活在拉萨,其他人则是过境的旅行者,流浪乞丐,来自该地区寺院的僧侣们,有时还有必须从事数月旅行才能到达这里的农民和商人……”
她对文字本身有痴迷,一个字一个字轻声阅读。它们的排列组合散发新鲜迥异的气氛,似乎与所置身的地方并不产生联系。在这里。夜雨只会与漫长迷惘的时间随行,整夜覆没荒芜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但是有时候她觉得它更像一个被湮没的宫殿,废弃在藤蔓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画,寺庙,佛。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离更为接近的阳光,人和天空的联系如此密切。
她所滞留的日玛旅馆。一所日渐破落的家庭式小旅馆。旺季旅客大部分钟情于装修光鲜的新旅馆,它们通常位于北京东路的两旁。而古老的旅馆则隐藏在分岔的曲折小巷里,位置偏僻,只接待寻访而去的回头旧客。日玛里面有看了LP介绍之后慕名而来的鬼佬,住得*多的是韩国人和日本人。也有一些欧洲客。它的西餐厅装修简单却有极为正统的菜式。一个大庭院,种满花草。深夜迟归的客人会在水井旁边压动水汞洗澡。
清晨能看到年轻单身女子,披散漆黑长发,一边抽烟一边端着脸盆,走过花园的石板地,去公众浴室洗澡。走廊的木头椅子上,有坐着看地图的人,神情索然。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里,也会有人坐在那里失神。有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有些则只是停留一两夜就要再次出发。走过去借个火,或搭讪几句,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可以随时说话。随时失去踪迹。
他抵达的深夜,大雨滂沱。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冷的雨水气息。男子卸落行囊,拧开床位边上的壁灯,脱去防风外套。化学纤维质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气中生硬摩擦。爬满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灯火照亮,浮显出来自南方的男子,容颜如同25岁般年轻。她看到他的眼睛比他的脸老了10年,因此透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他说,抱歉打扰你休息。我的汽车半道抛锚,所以深夜才到。他的语调清淡,并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与她熟识已久。在出发之前,他上网查找关于拉萨的资料,看到她的名字。一些曾经来到拉萨的旅行者回到城市之后,会在网上的游记或日记里提到日玛旅馆307房间的女房客。每天早上在走廊里熬煮中药,不发一言的古怪女子。身患疾病,不了了之,在拉萨无所事事地滞留。他们猜测她的疾病,无人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叫庆昭。
9月并不是旺季。她所在的房间,已经空落了一段时间。身边的两张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飞机,火车,货车,客车,自行车,徒步……汇集到这个高原之上的城市,停留之后又分散进入西藏的不同地区。
这些曾共眠过长夜漫漫的人,在客房里留下各式体温,气味和声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她对人有疏离心,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靠近以求融合,在气场有设定的一种自觉自控。她的岛屿寂然不动,遵循属于自己的漂移规律缓慢应对变化。这使她觉得**。她很少与他们对话。她对身边的人逐渐失去兴趣。在他们离开之后,快速遗忘他们的名字,身份,年龄,原住城市……种种。一无所知。从来都不记得他们的脸。
此刻她看到他的美,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觉自持,却不知晓这美会令人动容。坐在暗中,淡淡的火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看到他的**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的距离,间隔一步之遥。是这样的男子。恍若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心平如镜。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一样会遗忘他的脸。如同一个人从土中挖掘出来的陶器,把盒盖掀开,看见装满的梅子,叶子青翠湛绿,似初初从晨雾中新摘。被曝露之后不到一分钟,树叶和果子就迅速转黑腐朽。它们不能被空气和光线所作用,只能幽闭在禁忌之中。他的质料是她所能触摸的真实可近。却始终不会得知,掌握在旁观者手里的底限,是他内心设标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少。
而她将用同样的模式,保留和损坏掉属于他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