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惟不争,故无尤。
*好的状态是水的状态,*好的品德是水的品德。水善于给万物以好处,却不争取自身的利益。它不拒绝待��别人不愿意待的地方,所以接近大道。
它总是待在*适宜的地方(给自己的定位恰到好处),它的心胸深远阔大,它的交往和善亲切,它说话诚信可靠,它为政为得良好、做事做得成功、行动符合时宜。
由于它不争夺什么,不与谁发生争执,也就不会有什么过错或被埋怨。
第八节讲的上善若水,是一句名言,也是一句美言,它家喻户晓,朗朗上口。一个上,一个善,一个若又一个水,立刻产生美感,虽然你一时不容易弄清它的含义,然而它确实脍炙人口。这说明含义是重要的,解读是必要的,但不是**的。感觉也是同样地重要,直观、审美与声韵,修辞与造句,或者用古人的说法叫炼字与炼句,也同样可能给人以愉悦与启示。
水本身给人的印象极好。它有利于万物,为生命所不可或缺。它滋润万有,提供生机,提供生长,提供灵动。它晶莹干净,为一切洗涤清洁所必需。它流动适应,充满生机动感。它映射天空大地,自己却无色透明。它容纳一切,对万物一视同仁。它构成风景,美丽纯洁……上善若水,这样美丽的精彩绝伦的话语,真不知道老子怎么想出来的。
上善为什么若水?若水的什么?怎么个若水法?怎么样学习它的那个若水法?老子都没有细讲,仅四个字,给了你想象与解读的空间。这也是老子俭啬主张之体现吧,无声胜有声,少言胜多言。
同时他讲了居善地:就是说水能够很好地给自己定位,不往上跑,而是往低处走,叫做人往下走,眼睛向下。心善渊:水有广阔的心胸,有很好的容受性,有容乃大,切莫狭隘封闭,鼠肚鸡肠。与善仁:就是说做到与人为善而不是与人为恶,不是一脑门子官司,老看着旁人欠他一百吊钱。水滋润万物,而不毁坏什么。当然有破坏性的水害,但是那种水害的能量来自外力:风力、月球的吸引力、由于过分蓄积而造成的势能等等,并不是水要害人。言善信:说的是水说到做到,声响到流到,并无虚夸,从不欺世盗名。政(正)善治:水能满足干渴,满足群体的需要,能推动水车,能做到一些需要它做的东西,它有自己的规律和章法,有自己的稳定性规律性与可持续性。这样为政,就不会扰民害民,就不会忽右忽右,强横霸道。事善能:水有水的多方面的能力、能量,冲流,浮载,灌溉,洗涤,溶解,调节,等等,从不失职。动善时:到了一定的高度,受到了一定的推动或者吸引,该起动就起动,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麻木不仁。这里的关键是它给自己的定位从低,它不争夺竞争,它从不自出心裁,它永无过失。
这样解释完了仍觉未能尽意。还是引用一些歌颂水的美景美德的诗句与名言吧: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贡》)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论语•雍也》)
水的流动是时间的形象代言,水的流动是智慧的象征。水在告诉我们一些更大更根本的东西。愿我们的知性永远像水一样灵动清明,永不干涸。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屈原•《渔父》)
清而不矜,浊而不恶,掬之可用,源源不绝。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
道就是*大的源头活水!道永远清如许!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
金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浊流蜿转,结成九曲连环。(光未然)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
月光如水照缁衣……(鲁迅)
上善若水,月光如水。上善可如月光?清幽明澈,润泽大地,而且有一种柔性。所以是: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
与“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一道,告诉我们,水*知春、乐生、有大愉悦焉!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后主)
水也惜春。春亦惜水乎?
……这些言说,都比逐字逐句的解释更好,这也是道可道,非常道的证明。上善若水者,常道也,非可尽道也,保持对于水的诗性感觉比详加解说更善,更若水。
从这一节里我们还可以得到一个启发,老子在第二节里已经对美呀善呀提出了质疑,但是此节里讲了那么多善字。善的价值老子仍然是承认的,不论作善良、和善、善心、善意讲,还是作以为然——称善讲,或者作善于、善为、善舞、善贾讲即作为形容词讲,作擅长讲,都是一种正面的价值标准。
第五章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与地是不讲仁爱的,它们将万物视如草芥——草扎的祭祀用的狗,任其生灭存毁。大人物——有道行的人也是不讲仁爱的,他们视老百姓如草芥——草扎的狗,任其生死存毁。
天地之间,不就像个橐龠(音驼月)——羊皮风箱袋吗?空无一物却不会穷竭,越是操作,它出来的风就越多。
话说多了反而容易理屈词穷,不如保守一点,保持一个恰当的度。
我不知道老子是怎么样写下第五章的开头两句话的。我每每读到这里,都受震动,心怦怦然。我感到的是何等的冷酷!天地不仁!圣人不仁!这更像是窦娥喊冤的戏词啊:
却为何天地清浊你不辨?
却为何人世黑白颠倒颠?
问苍天为什么纵恶欺善,
问大地为什么横遭奇冤,
地啊地,不分好歹你何为地!
天哪天,错勘愚贤你枉为天!
不仁是一个很重的贬词啊,不是吗?我们如果讲谁“为富不仁”,不是像在批斗恶霸地主黄世仁吗?
然而老子说的是一个真理,至少是一部分真理。天地不仁,这是对的,至少是有相当的真理性的。这是许多人许多年来不敢正视的事实。老子*明白,仁爱的另一面是厌弃、嫌恶,无仁爱也就无厌弃、无嫌恶、无偏向、无感情。对于天地,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吧。如同王小波的名言,不要瞎浪漫了吧。天地生成了万物,培育了万物,造就了万物,愉悦着万物,振奋着万物,也毁灭着万物,试炼着万物,折磨着万物。天地为万物准备了盛宴也准备了毒酒,准备了庆典也准备了丧仪,准备了轰轰烈烈也准备了冷冷清清,准备了天公地道也准备了沉冤海底,准备了善良感动也准备了野蛮残忍。天地的多情其实是无情的表现,是可能多情也可能无情、可能亲爱也可能恶劣的表现。多情反被无情恼,不要再对着苍天阔地哭天抹泪、自作多情了吧。
其实类似的思考并非从老子始,《论语》里就讲了孔夫子的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还有《诗经•大雅•文王》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礼记•哀公问》说:“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说:“天不言,使人发其意;弗为,使人行其中。”所有这些话,意在说明天并非有意志有爱憎有目的地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但是老子*彻底。他的一句天地不仁,给了你一个透心凉!于是,你看透了:天地压根儿不管你人间的爱心啊、人道啊、怜悯啊、苦难啊、救赎啊……这么多难分难解的事儿。
天地不仁,圣人不仁,这是两枚大杀伤力炸弹,多少中产、小资、白领、妙龄、诗意的玫瑰色软趴趴(读piā)一相情愿瞎浪漫的世界被它炸毁啦!
再说圣人不仁呢,就更复杂、更敏感了。
**层意思,圣人是有道行的人,他掌握的遵循的是大道,是无为而治不言而教的道行。他不需要婆婆妈妈、妇人之仁,更不会在仁的名义下去干扰、去妨碍对于真理的认知,去干扰百姓的正常的自然而然的生活。圣人无为而无不为,不言而自教。他的不仁是*大的仁,无情是*大的情:有利于而不是有害于百姓的生活幸福自在。
第二层意思,孔夫子辛辛苦苦地讲仁,是不是讲出了一大堆矫揉造作、假仁假义、条条框框、竞相标榜、互相责备、劳民伤财、口焦舌燥呢?还不如少说假大空话,多让老百姓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呢。
第三层意思,圣人是大人物,大人物做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而不是我爱你、我同情你、我心疼你、我是你亲兄弟姐妹等的感情用事。圣人办大事的过程中,不是不知道要付出代价,不是不知道要奋斗就有牺牲,死人的事情常常发生,但是如果因此就心慈手软、缠缠绵绵,该出手时不出手,还算什么圣人?只能算是废物。圣人的不仁,方是大仁:这就是不仁者大仁也的解释。
第四层意思,老百姓不能指望天地的怜悯、圣人的怜悯,不能嗷嗷待哺望穿双眼地指望得到仁爱得到赏赐得到温馨得到援手。老百姓要做好一切准备,艰难困苦,忍辱负重,好自为之,自己帮助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发展自己。
不靠天地,不靠圣人,这就是解放自身的开始。
老子的许多言语是教人柔弱(至少是表面上)而不是教人刚强的。然而,经过天地与圣人两个“不仁”的杀戮与洗礼,你客观上会变得成熟些、坚强些。
认真读《老子》的人,虽然未必因了老子而坚强雄壮,却也不会因了老子而柔弱到哪里去。原因在此。
天地不仁与圣人不仁,这两句话是相当残酷的。然而通观老子,他并不凶恶,讲起战争兵法,他颇有仁义之心。那么对他的“残酷”,我称之为智慧的残酷。这与人性恶中的残酷不是一回事。
老子个人未曾做过什么残酷的事,但是他看穿了人性中的丑恶,看穿了仁义道德的无力,看穿了多言只能数穷,不管你讲出多少花朵云霞。他还看出了百姓的没有力量,圣人的没有可能过于仁慈,天地的不闻不问,仁爱有些时候的无济于事。他看出了如黑格尔所说,你想进这间房子,结果只能是进那间不同的房子。他看出了许多美善的幻想都仅仅是一相情愿。他的智慧有可能冲击了善良,冲击了(对于天地与圣人的)信念,破坏了温馨浪漫。他看出了许多人对于美善的愿望,恰恰在推动着他们做一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徒劳无功、适得其反的蠢事。他看出了多少人把蠢事当做大事、好事、聪明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得意扬扬、热火朝天地做着。他明明知道自取灭亡的人常常自以为是背起了十字架;异想天开的人自以为是在扭转乾坤;好勇斗狠的人自以为是在垂范千古。想着一步登天的人只能是滚入泥沼,也就是如西洋哲学家所讲的:由于某种走入天堂的愿望,而把自己推进地狱。
智慧对于百姓,有时是残酷的。鲁迅的许多文字中表达过这种残酷感: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出自《野草•墓碣文》)
我们知道了一个说法,叫做智慧的痛苦,我们现在又体会到了智慧的严峻与残酷。
真理有时候是严峻和带几分冷酷的。我们可以再举一个更震动的例子:革命导师强调暴力革命的不可避免,这并不是因为导师本人的暴力倾向。导师本人并没有嗜暴施暴的记录,他只是把带有苦味儿的真理告诉人众。明明见到了不仁、见到了暴力、见到了愚蠢,是告诉人们这是不仁这是暴力这是愚蠢才算得上仁慈呢,还是隐瞒这一切,用美丽的童谣与儿歌的虚拟,代替对于世界的观察与思考才算仁慈呢?
仁与不仁,全在一心。
有时候貌似不仁实为大仁,但是也要警惕以此为理由而公然否定一切的仁爱、爱心。作为世界观,仁是不够用的。作为人际关系伦理关系例如中国人讲的五伦,当然没有爱心不成。
当然,老子的结论与鲁迅与革命导师根本不同,他的结论要消极得多,他的结论对于自强不息的积极有为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一个补充;对于急性病、浮躁与唯意志论,对于假大空与夸夸其谈,则是一个必要的矫治;对于一个社会一个人的人生全部,却远不够用。
这样的假定根本不存在:我只读过《老子》一本书,只写过《关于老子的手下》这一本书。或者是读者只可能读这样一本书。所有关于只有一本书或只读这一本书的设想,从而引起的担忧、反感、辩驳的冲动,都是无的放矢。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此前,老子一直讲的是道,这一处讲到了天地,大道比天地抽象也笼统得多。天地,是道的硬件,我想是这样。天地是硬件,才要强调它的非意志非仁爱性,它的生活性,它的自然性。老子的道有两方面的含义,从硬件上说是自然,是天地,是惚恍与混沌;从软件上说是道理,是法则,是规律,是程序,是定义,是本质与概念之神、概念**。同时,二者都意味着无限大,都具有想象性、模糊性、似或性。
这里还有一个大问题,刍狗的含义**何在?台湾友人、老子研究专家陈鼓应教授,将之解释为令万物自生自长。这太温柔了,这显然是陈老师的仁厚慈祥之心投射到了老子身上与书上。窃以为,刍狗的核心意义是它们的毁灭或被毁灭的结局。万物都存在着生、起、坏、灭,*后是灭。百姓的个体,*后也是死亡,是坏灭。中国少有哲学家如此郑重而又无情(即不仁)地讨论毁灭的问题。
然而,毁灭或坏灭,存在于时时刻刻,每分每秒。它与生成,与生命、生起,永远紧密相连。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毁灭,反过来说,没有坏灭也就无所谓生命。如果你的存在只有永生、只有万寿无疆一种状态而没有死亡的结局,那么你的生又有什么比照、证明、彰显与意义呢?没有人死,哪儿来的人生?永生者,活了一万年和没有活过**有什么区别?一岁与百万岁有什么区别?幸福与不幸又有什么区别?
我始终佩服印度教的教义:宇宙中有三位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梵天是创造万物的始祖,是创造之神;毗湿奴是宇宙的维持者,是保护之神,并能创造和降伏魔鬼;湿婆是毁灭之神,有说是第三位的主神,也有说祂(她)才是*大*重要的主神。祂是世界的破坏者,以男性生殖器为象征,变化莫测。这*后的描述颇有些幽默,却原来幽默也是通向真理的一个路径,哪怕是排在*后的一个小路曲径,所以说“曲径通幽”。幽,是幽深,是幽雅,是幽暗,是幽灵也是幽默。完全没有幽默感的人表现了自身的心智不全、人格不完全,当然不能很好地去接受真理、发现真理、解悟真理。
生成与毁灭,生起与坏灭,都是天地与圣人的应有之义,都是大道的体现。万物可以成为刍狗,人众(百姓中的一个个个体)可以成为刍狗,不必哭天抢地。而大道永存,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使我们在被泼了一通冷水之后感到了安慰与澄明、从容与踏实。
把天地比喻成橐龠,别开生面。这是形象思维,也是生拉硬拽。老子惊异于风箱中嘛也没有,却鼓出了无尽的大风,使炉火熊熊,使温度升高,使烂铁成钢成器。他从中悟出了无的伟力。其实橐龠那里不是无,而是空气大大地有。老子那时候还没有对于空气的认知。
古人也有将天地作各式比喻的,多半是喻成房屋、帐篷。如苏轼的词:
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到愁肠,别有阳春意。须将幕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落魄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
苏轼的天地里充满了春意酒意睡意才子意。他是无中自有千番愁千番醉。
而《敕勒歌》里则是这样唱的: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讲无的背景下的有,由于无的背景,才有如许苍茫。
**的张打油则吟咏大雪后的天地说: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天地一笼统云云,倒有点不小心撞到老子身上的味道。笼统接近于混沌,接近于恍兮惚兮,接近于大道了。
至于把天地比作橐龠,只有老子一家。但三首诗(词)里,都有那种“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味道。呜呼天地,多少人物在你这里生灭,多少故事在你这里始终,多少智慧在你这里光耀,多少歌哭在你这里感动!你当然不会屈、不会不出了,你如果屈了、不出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剩下?
认识真理,尤其是力图靠近**的真理,仅仅靠逻辑推论,靠实验与演算,靠实证的综合是不够的,也要靠形象思维,靠灵感悟性,靠假想猜测,有时候也或有生拉硬扯。橐龠的比喻是有趣味也有内涵的。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无中生有(虽然空气是原有的,风动却是“愈出”出来的),不终不竭。老子喜欢观察这种相反相成的事例,喜欢琢磨黑中之白、无中之有、败中之胜、弱中之强。他喜欢从反面琢磨道与理。
还有一个细节:任继愈的《老子绎读》的有关注解中,提到据吴澄解,古代的橐龠是由皮口袋制成的。太棒了,因为至少在新疆,农村铁匠至今仍然用着羊皮口袋做的风箱,我亲眼见过多次。有关老子的知识里,不无生活细节,不无生活气息。
第十章 如婴儿乎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你的灵魂,你的精神,能不能永远与大道在一起,而不分离、不撒手呢?你集中自己的注意,使自身温柔和善,能不能像一个婴儿那样呢?你经常洗涤你的头脑与心胸,能不能做到干干净净、无瑕无疵呢?你又爱家国(国君)又要治理好百姓,你做得到不矫揉造作、不苛刻烦琐、不主观武断、不强迫命令,而是无为而治,听其自然吗?你的各种器官运转开阖,你的所思所感起起伏伏,你能不能做得到平静沉着从容呢?你既然那样明白事理、信息通达,能不能少用或不用什么智谋,而自自然然地做事为政做人呢?
(“生而不有……是谓玄德”句,与第五十一章结语重复,依陈鼓应转依马叙伦说,将之移至第五十一章再论。)
第十章全部是用提问的方式来展开自己的论述的。这里带有一种不确定性与呼吁性、祈使性。这是一种理念,这是一个高标准,这是一个请求。这是如美国黑人**马丁•路德•金的说法:“我有一个梦。”能做得到吗?能不能做到呢?你为什么不这样努力呢?何不更符合大道一点,更大气和雍容一点呢?
抱着**的大道,不离不弃这样的大道,坚守这样的大道,忍受得住各种眼皮子底下的利益的诱惑与宵小的骚扰,经受得了历史与人生的种种试炼,这是**位的要求与忠告。这就是说,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这就是静气、定力、涵养、明辨,这是修身做人的大功夫。
致柔与守雌为雌,含义接近。这与西方世界对于绅士的理解也是一致的。绅士gentleman,意译是文雅的(男)人,硬译则是轻柔的人。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接触一些欧洲的绅士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深*强烈的印象,是他们细声细气,有时候像是低声下气,与中国人的大丈夫的豪气不同,与许多美国中西部的农家子弟也不同。你查《牛津英汉词典》,它对gentle一词的解释是和善的、友善的、温柔的与轻轻的。这与老子的要求一致,然而英语中的gentle的含义在于文明礼貌举止,老子的出发点则深广得多,那是在于大道,在于哲学,在于做人和行政以及做一切事。
如婴儿的含义还有待进一步考量。人这么老大了,一大把年纪了,还细细柔柔地像是个婴儿,婴儿纯洁,婴儿无心,婴儿是弱者弱势,婴儿是毫无侵略性扩张性的,婴儿不争不计较不吹嘘不炒作不经营不假大空与假冒伪劣。原来老子认为,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在人的学习与积累经验的过程中,失去了许多原生的**与自然而然的符合大道的东西。这倒像是我在半个多世纪前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表述了,一个人“经验要丰富,心地要单纯”。这带点乌托邦,是婴儿兼大道的乌托邦。
涤除玄览(鉴),这使人立即想起孔子的“三省吾身”,想起道家与佛家的静坐、打坐,想起气功,想起所谓的“闭门思过”,想起“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的教导,也想起基督教的忏悔、洗礼,甚至也想起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心灵深处像是一面大镜子——玄鉴,各种的影像、有害信息与四面八方的灰尘都会使之不那么清明,不那么灵敏,不那么公正。你的镜子可能变脏,变得不平,变成哈哈镜,更可能变得越来越模糊和不准确。
这里有一点心功的意思了。如果不夸张使之练功化、功夫化、走火入魔化的话,这种自我的心理清洁,倒是一个有益于身心的功课。我希望每个人每周至少有一次,练练心功,涤除一下玄鉴,清洗一下贪欲、烦恼、杂念、恶念、焦虑、紧张,这可以通过静坐、通过太极(拳或剑)、通过书画音乐来进行,也不妨通过重读《老子》来完成。
这里有一个问题,电脑的数据库有存储与记忆的功能,也必须有删除、备份、压缩与再彻底删除直至重新格式化的功能。如果电脑的功能是只进不出,数据早晚会因存储过多而完蛋。何况还会有电脑病毒,如果不经常进行杀毒软件的升级与对于各种病毒的扫描清除,电脑也会被病毒击败作废。人心何尝不如此!对人心进行适当的清泄、洗涤、扫描与删除,是不可少的。
例如,一个人是记仇清晰、眼里不搀沙子、睚眦必报好,还是不计小过、有“完”有“了”(读燎)、对旧账宜粗不宜细好呢?睚眦必报,语出《史记》对于韩信的描写。韩信的下场不能不说明,睚眦必报是一个不恰当的选择。
爱国治民,应该无为,这是针对统治者说的。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君王们争雄称霸,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变法求效,合纵连横,是有一番作为的。但同时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扰民害民、阴差阳错的事儿也确实不少。老子总结了这些行政上的经验,提出了无为而治的理念,应该说是很具有突破性的。它使人耳目一新,而且老子的这些想法里无疑有反对苛政暴政、运动百姓、瞎指挥的含义。
对于今天的人众来说,也许我们应该问:升官发财、追名逐利、欲望获得、奖项彩头、排名先后、酒色财气,能无为乎?能自制乎?能知止乎(儒学也讲知止而后有定啊)?能做一个脱离了、至少是减少了好些低级趣味的人乎?少一点低级就多一点高雅,少一点野蛮就多一点文明,少一点为私利的活动就多一点学问和成就。事情就是这样。
天门,从陈鼓应教授说可释为感官。人的各种感觉神经系统每日每时都受到外界的刺激,都不停止地运动与反应,但同时我们应该有个主心骨,有个承受力,有个自我调节和平衡的能力与机制。尤其在一个竞争激烈、节奏加快、变动幅度越来越大的时代,能够使自己处于一种相对虚静的状态,是值得努力的。
天门,也不妨解释为环境,即外界的各种机关、耳目、门户、窗口,外界对于你的观察、评价、反应。我们说的隔墙有耳,我们说的天知、地知,都含有这样的意思,同样也可以说得通。
有一种说法,是说现在许多事情还不完善,还有待于争取与奋斗,如果现在就提倡虚静平和中庸,那就是妄想拉住历史的脚步,不利于实现时代的使命。我想这是一种误解,精神状态尤其是自我修养的问题,与一个人的历史任务、作为与奋斗,这不是一个平台上的概念。毋宁说,一个境界与修养上比较沉得住气、比较从容总冷静自如的人,才有可能面对与正确处理现实的复杂的难题、尖锐的挑战、繁重的任务,乃至严峻的斗争。只有用冷静应答火热,用平和应答激烈,用从容应答急切,用稳重应答煽情,才有可能做一些有用处有作为的事。如果由于时代的浮躁我们自己便都越加浮躁起来,如果由于别人急赤白脸你也火冒三丈起来,如果由于遇事紧急你也惊慌失措起来,如果由于问题严重你也愁眉苦脸起来,事情还有什么希望呢?只能是情绪化、冲动化、一筹莫展化,乱喊乱叫,盲动胡闹,胡搅蛮缠……把各种事务搞得更糟。
至于不用智谋少用智谋的问题,我们的民族的智者早已懂得大智若愚的道理,懂得“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的道理。智谋如同财产,你有一百万,平常情况下,需要流水进出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不是说有了百万家产,一进超市就必须全部花掉。你有一定的权力,也不是说你**就要运用掉权力的全部。你有许多武器,并非一出手就要把十八般兵器全部用上。毋宁说,你用出来的手段越少就越好。一句话能解决的不必说两句话。一比划就能解决的不必动真格的。两毛钱买得到的东西何必花十块钱?一个鸡蛋就够用的蛋白质需求不必吃二斤鸡蛋。这本来就是常识。
然而老子看多了人们的智谋滥用,与兵力滥用、资源滥用、人力滥用、时间滥用一样都是不可取的,都是属于自掘坟墓自找苦吃的行为。过度的滥用只能降低诚信,减少公信力,引起不必要的警惕,事倍功半,累死自己,气死自己。
我就见过这样的人,一个弼马温的身份,一个暴发户的来历,已经足以使之如醉如狂,神经大发,话痨、会痨、辩痨、权痨,三魂出窍,七魄生烟,遇事一肚子气,个个该欠一百吊银子,越是拔份儿越是顿足恨自己没有更高的地位、**与权力,怎么摆怎么不合适。这真是难得的反面教材呀!
老子的主张:抱一(稳定)、致柔(谦和)、涤除(纯净)、爱民、治国、无为(善治)、为雌(平静)、明白、无知,这是针对特定的病症的一剂良药。应该说这服药剂,偏重于清泄,去虚火积食。它有一定效力,但并非包治百病。对于虚寒之症、垂危之症,还要有补剂。对于抑郁之症,还要吃一点兴奋剂。
第六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治大国,若烹小鲜。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治理大国就像烹调小鱼一样。
把大道行使贯彻到天下,鬼怪邪祟也就没有什么可闹腾可神奇的了。不是它们不闹腾,就是它们闹腾起来神妙起来来劲起来,也伤害不了谁了。并不是神怪都一定不伤人,而是由于得大道的圣人不伤害人,圣人的大道帮助防护了人们不受神怪的侵袭。圣人不伤害人,神怪也不伤害人,双方一致,德性也就会合到一起去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是整个《老子》中*奇突、*有光泽、*迷人、*令人拍案叫绝的千古名句。有这样一句话,其立言之功已经永垂史册。这是思想与语言的杰作,这是智慧与经验的异彩,这是出人意料的闪电惊雷,这是超常的令人一跳三尺高的命题!
再想想古今中外有多少学者伟人大师高峰,他们学问那么大、地位那么高,他们一生说过几句能给人留下印象、留下启发的话语?
有不少那样的人物,堂皇乎似颇有学问颇有见识者也,然而他的记录是零,是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也没有。
我要说,少年时代,我就是看到了这一句话,产生了我对《老子》的兴趣与折服,使我觉得一部《老子》令人终身受用不尽!
何必求解?即使不解、不求甚解、无定解……这句名言也已经脍炙人口,已经魅力四射,已经发人深省,已经家喻户晓。
老子对于人是有帮助的,就说此言的理念、信心、境界、气魄、雍容、大度、潇洒、幽默、深邃,够我们学一辈子的。
这段话有详细具体的注解,如说烹小鲜不能来回翻动,不能去肠、去鳞、不敢挠……(参考河上公说,转引自傅佩荣《解读老子》,线装书局2006年版)。我假设这些注释都是对的,谢谢前贤。然而,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烹调小鱼的细节与注意事项,不是烹小鱼要领规程,重要的是这种治大国的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平常心、有把握、舒舒服服、笑容满面的精神状态、精神境界。这不是技巧性条例:如不得翻动五次以上、不得放调料五钱以上或火候太过——煎炖四分钟以上,或至少要翻动两次……这是大道,这是胸怀,这是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价值观,这是本体论也是方法论,这是修养也是人格,这是姿态也是灵魂。这是治国平天下的一种智慧和美,一种领导人风度,一种形象思维,一种直观体悟,一个**发现。
读完治大国若烹小鲜,你不能不大喊一句:“亏他想得出!”
有时对一个名言名文的注释太清晰了,反而不是*好的理解方式,也就是说:世人皆知明白之为明白,斯不明白矣。
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写得何等好啊。某晚报上登载,一个保姆看到此诗后便说,这是谜语,谜底是“霜花”。真是天才的保姆!用霜花解释《花非花》,天衣无缝。然而,这位天才的保姆从此也就杀死了白居易的词。
天才的解谜语者,同时难免不成为文学的刽子手。
让我们保留住初读“治大国若烹小鲜”时的惊叹与激动吧,保持住那种对于精彩的思想的新鲜感、折服感乃至困惑感与神秘感吧。不要把它解释得太明白、确定、技术化了吧。即使笼统地解释为“不多事琐碎也”(明末清初学者傅山所解),也仍然觉得未免简单化了老子的名言名喻。
因为古今中外,再没有人把治大国看得那么轻松、平常、小巧、愉快、轻松,乐在其中,妙在其中,道在其中,趣味在其中了。国人的说法多么可爱,叫做“举重若轻”——由于大道,由于精湛,由于信心,由于不急不贪不私不争,世上又有什么能把人压趴下的重量呢?
法国一位总理曾对中国领导人说:“法国六千万人口就把我们(政府)折腾个不亦乐乎,你们这么多人口,无法想象你们的工作啊。”
这位法国政要的感觉是,治大国如活鱼接受清蒸或者红烧,他能有若烹小鲜的快乐吗?
他只有被烹调的痛苦。
做事情是苦熬苦忍、惨淡经营更出活儿,还是乐在其中、美在其中更有效呢?
比如割麦子,越是力巴头越会是咬牙切齿、瞪眼撅腚、气喘如牛、汗流如雨。而劳动模范呢?他会感受到快乐。
前些年曾经有过关于快乐足球的辩论。足球踢得好当然是充满快乐的,又不仅仅是快乐,因为比赛中还有惊险,还有失败,还有伤病……只有故意抬杠者才由于有后面那些东西��否认了足球的快乐。
某种意义上,踢好足球并不比治好一个大国更容易呀。看看媒体,令我们相信许多大国都治理得不错,至少都认为自己治理得成功、治理得英明,但他们的足球不怎么样,甚至是一塌糊涂。
那么,做一些难事大事,而若烹小鲜,你有这个气魄吗?你有这份闲心吗?你有这种艺术感觉吗?
我们看看某些人,办一点事,暂时负上一个县一个市一个局一个部一个科的责任,就那样一惊一乍,大呼小叫,天天告急,时时呼救,事事急赤白脸,不是若烹小鲜,而是若身陷鳄鱼的利齿大口,真是痛苦死人,也笑死人、丑死人啊。
与此同时,烹小鲜又包含着小心翼翼、不急不躁、戒轻率、戒乱来的意思。小鲜嘛,不要大折腾,不要大火大烧,不要过度加工过度炮制。你很难找到别的例子,能表达出既是轻松愉快、得心应手,又是适可而止、慎重稳妥的要求。
我有时候还进一步推敲,为什么是烹小鲜,而不是养小鲜呢?从审美和情趣的观点来看,不是养小鲜更灵动一点吗?也许烹小鲜的说法更加世俗化、生活化、操作化?如果是饲养小鱼,个中包含的问题并不仅在于人的操作方面,还有鱼的品种问题,水、空气、温度等环境方面的问题,并不是你操作对了鱼儿就一定活得好。老子宁愿用家庭中的小小炊事作比喻。
底下的一大段话我以为*好与烹小鲜联系起来理解。用烹小鲜的沉稳、慎重、余裕与把握治国理政,也就是把大道带到了天下。有了圣人带来的大道,带来的早服、积德、余裕、忠实与信心,一切妖魔鬼怪、邪教迷信、巫婆神汉、怪力乱神、装神闹鬼,也就不起什么作用了。归根到底,神鬼作乱是人乱的结果,是人缺少自我控制的结果。圣人不伤人,牛鬼蛇神也就伤不了人。反过来说,如果一个**闹鬼神伤人,一定首先是这个**的帝王将相、圣人贤人先胡作非为,乃至借助神鬼去吓人唬人,是他们自己已经先伤了人。
而做到了若烹小鲜的人,做到了不慌不忙、不浮不躁、不吹不叫不吵不闹不翻天覆地的为政者,他们的平和带动了天下的平和,他们的稳定推动了天下的稳定。鬼不神奇,神不伤人,圣人不伤人,就是说不伤这种平和与稳定,岂不天下太平?
至于说两不相伤,德交归焉,这再次表现了中国的尚同、注重同一性、统一性、本质的一元性的思想方法。圣人与大道一致,鬼神也与圣人保持一致,于是大家都与大道一致,与婴儿、与水性、与大德、与朴呀真呀淳呀冲呀虚呀静呀什么的,都一致了,都进入了永恒的*佳状态。
以道统领庶民,同样也可以做得到以道统领鬼神,道以制神,道以亲鬼神、和鬼神、安鬼神、平鬼神。老子的有关思路****,令人击节赞叹!
(他不讨论迷信与非迷信的问题,他也是“六和”〔三维空间〕之外,存而不论。承认它的存在或虚幻存在暂时存在,同时以道统领引导之,至少是使之不为害。这应该说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按照中国式的思想方法,德与德相亲,道与道相近,圣人不伤人,鬼神也就不伤人了,圣人有德,其他各种力量也都有德起来了,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烹小鲜的结果,这样的互相无伤的结果,是汇集了天下的有道无伤之士之理之物质与精神的资源。妙哉斯论!理想啊,这样的大道!
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侯国的侯王、臣子、士人乃至于圣人,自己折腾,动辄伤害他人,那就不仅是他们几个人乖戾伤害的问题,而是妖魔神怪一起上,各种恶斗、伤天害理、灾难混乱一起上,不是德交归而是怨交归、恨交归、伤交归、祸交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