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唐〕 杜 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1],生长明妃尚有村[2]。
一去紫台连朔漠[3],独留青冢向黄昏[4]。
画图省识春风面[5],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注释
[1] 荆门:山名,在湖北宜都西北的长江南岸,是古时楚国西边门户,位于楚蜀交界处。
[2] 明妃:西汉元帝时宫女王嫱,字昭君,晋代因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妃。
[3] 紫台:即紫宫,汉代宫殿名。江淹《恨赋》:“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朔漠 :北方沙漠,匈奴所居之地。
[4] 青冢:昭君墓,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南二十里。
[5] 画图:汉元帝根据图画选妃,致使宫人的命运由画师摆布。画师毛延寿故意丑化王昭君,造成昭君无缘得识君面。
评注
《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在唐大历元年(766)���于夔州的一组七律,诗中所歌咏的宋玉、王昭君、刘备等人都在夔州及三峡一带留下古迹。杜甫借歌咏古迹来追怀古人,抒发自己的家国情思。当时杜甫身处白帝城,而昭君村远在秭归,首句气势磅礴地描绘群山万壑随着湍急江流奔赴荆门山的瑰奇景观乃出于想象。而用如此雄壮的意象衬托昭君村,有“窈窕红颜,惊天动地”的意味。颔联用紫台与青冢、朔漠与黄昏的交错时空两两相对,建立起迈越读者想象的一组逻辑关系,写尽昭君一生悲剧。杜甫点化南朝江淹《恨赋》成句,以“连”写昭君出塞之景,以“向”显明妃思汉之心,下笔如神。颈联承上启下,凸显昭君悲剧的根源是汉元帝昏聩,将宫女的命运交给画师来裁决,致使环佩空鸣,昭君骨留青冢,只有魂魄才能夜返故乡。尾联借胡地传入的琵琶曲调,点出昭君“怨恨”的深沉主题。语不涉议论,却无所不包,呈现出此刻“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杜甫,有着与昭君近似的处境与心境,报国无门,归乡无期,漂泊无依,只有梦魂能够回去,抒情主人公与诗中人物高度融合,后人歌咏明妃之作不能及者在此。 “课儿” 外公丰子恺先生很重视子女的教育,而且亲自给孩子们上课,这个课程,用外公的话说叫“课儿”,是丰家的“家学”传统。丰家的孩子都要参加“课儿”,孩子们既是兄弟姐妹、舅甥,又是同学。年长的儿女还兼任TA(助教),给年轻的孩子辅导。在桐乡缘缘堂,在嘉兴金明寺弄,在抗战逃难路上,在富春江的船上,在桐庐、萍乡、长沙,在桂林泮塘岭,在贵州遵义浙大宿舍“星汉楼”,在重庆沙坪小屋,在杭州里西湖静江路85号,在上海陕西南路“日月楼”……“课儿”始终在进行
我是丰家的长外孙,曾长期生活在外公身边,直到十八岁考上北京大学物理系到北京读书。我有幸亲历了外公家的“课儿”。“课儿”的特点是“养成教育”,外公的养成教育尤其重视对后辈“综合素质”的培养。外公的文学修养非常厚重,他把中国古典文学作为“课儿”的必修课。上中学时我每周去外婆家,外公先让我背上周学的古文诗词,再教新课。诗词一般每周教二十首左右,古文学一篇,由外公亲授,取材很广,包括《诗经》《苏批孟子》《古文观止》《古诗十九首》《古唐诗合解》《白香词谱笺》等。从《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学到王勃《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1952年5月14日,外公写了一封信给我,讲到《古诗十九首》: 安凡(注:安凡是宋菲君的小名):后天(星期五)我和小娘姨两人要到崇德去,要下星期一二回上海。你们这星期天倘来此,我不在,《古诗十九首》不能读。好再下星期日来,把《十九首》背给我听,我再替你上新诗。《十九首》中有许多字很难读,难解说。现在我写一张给你,可参考。《十九首》要多读几遍,要背得熟。 当时我读小学四年级,这是外公教我学诗词留下早的也是的一封信,可惜外公写给我的另一张纸(可能是注释)找不到了。信虽不长,但“课儿”的许多理念都包含其中。
母亲说,外公的“家学”有独特的理念,学诗词有时不问何人所写,不拘泥出自哪个年代,也不必逐词逐句地理解原文,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但要求读过的诗词全都背出来,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这个见解许多人都不理解。我们初二的班主任、语文教师田颖就不认同,他问我听谁说的?听说是外公说的,田老师不说话了。
《古唐诗合解》中杜甫的几首诗是“课儿”必选的教材。我手头保留了外公当年“课儿”时用过的一本《古唐诗合解》,在杜甫诗《咏怀古迹》“群山万壑赴荆门”的页眉上标有“8.3”,即外公授课日期为某年(可能是 1956年)8月3日。在刘长卿的《过贾谊宅》“三年谪宦此栖迟”的页眉上标有“8.17”,正好是两周以后。我从小学四五年级起向外公学诗词,到高中毕业,估计学了几百首到一千首吧,其中也包括母亲教我的诗词以及后来自己学的诗词。小娘舅学得更多,他说他能背出两千首!
外公讲课非常有特点,一面讲解,一面画示意图。外公给我讲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中写王昭君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外公说诗人不用“千山万壑”而用“群山万壑”,“群山”是“拟人化”,于是就画了一些山,当时我怎么看怎么像是人,像是王昭君的家人、朋友在送别她。外公的画“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中表现的正是这样的意境。
读到“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外公又随手画了一位女子飘然而至的形象。外公问我,读到这两句,有没有听到昭君身上戴的佩饰的叮咚之声?可惜外公的这些画我未能留下来,但外公教我的这首诗却永远地记住了。
现在,这些诗词古文已经成了我精神世界、感情世界的一部分,让我欣赏、伤感、陶醉,使我的心融入这文学的境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