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起用之人
我们读稼轩词*大的体悟是:他是一个真正持有“文字炼金术”的写作者。稼轩的词,题材广阔,体裁多变,实在令人目不暇接,单就内容而论,部分是“清而丽、婉而妩媚”“秾纤绵密”,主要部分则是“悲歌慷慨”“奋发激越”——“于翦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有不可一世之概”。稼轩借洞见、天赋、学问、阅历,往返于岔路无数的词之世界,如巫师般将词语唤醒,并赋予词崭新的形式和内容,终氤氲出一方妙界:阳刚与阴柔兼具,豪放与婉约同在。
叶嘉莹在讲解稼轩词时,曾说:“真正伟大之作者,则其所写乃不仅为一时才气、性情之偶发,他们乃是以自己生命中之志意与理念,来写作他们的诗篇。而且,是以自己整个一生之生活,来实践他们的诗篇的。”毋庸置疑,用生命来写词、用生活来实践词的稼轩,是和屈原、陶渊明、杜甫一样的**流之*伟大的作者。甚至可以说,稼轩的每首词,都是他这个人,是他“性情襟抱中志意与理念的本体呈现”。或者说,稼轩词就是他的自叙传,借助于词这个形式,稼轩真诚地书写自己和生活,书写他所历的人与事,以及人生每一个阶段的困惑与领悟。
如果用禅语来描述稼轩的这一种生命状态,那么,他无疑是一个“整体起用之人”,何谓“整体起用”?我们且看云门与弟子的一个问答。僧问:“狮子袭击敌人的时候,无论对手是兔子也好,大象也好,它都要全力以赴的。这种力是什么呢?请您指教。”师答:“至诚的力。”至诚,即所谓的不欺——“把全存在原原本本地推出”,这便是禅宗所讲的“整体起用”:去掉一切伪装,一点都不浪费。
稼轩这一头至诚的“狮子”,他人生的每一刻不都在“整体起用”吗?发至诚的力,雄浑有劲,元气淋漓。虽然时时有悲慨、会愤怒,但绝不以现实的挫败来作逃避的盾牌,而是永远“不退”、永远“不住”,就从此时、此地、此身的局限中,寻找向上的罅隙,终其一生,往不容易处走,扬起又跌宕,跌宕又扬起,起起落落,绝不屈服,这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人生,而想要理解这头至诚的“狮子”绝非易事,故我们有必要回到稼轩的生活现场。
据史料记载,稼轩“肤硕体胖,目光有棱,红颊青眼,壮健如虎”。看这描述,活生生一个虎背熊腰、目光如电的战士。而稼轩的确在23岁,就创下一场有勇有谋的奇袭。1162年,他率领一支仅50多人的骑兵,深入到有10万之众的敌营,生擒叛徒。随后千里骑行,押解叛徒至临安,交给南宋朝廷处决,并率万人南下归宋,好一个辛稼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这两句即这位英雄传奇的记录,在别人,是英雄幻想,在稼轩,是亲身经历。
稼轩这一极富传奇色彩的壮举,轰动朝野,“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稼轩名重一时,时人尊他为“辛侯”,而这时的辛侯才23岁,年轻气盛,欲以金戈铁马,快意平生。然而时势造英雄,却不能成全英雄,从率众投归南宋,到被罢免闲居上饶,这20年间,稼轩辗转于江淮两湖一带任地方官,每一个地方匆匆来又匆匆去,任何职位都不长久,*高官职仅为从四品龙图阁待制。这位胆识超群的英雄,他一生的好时光,正好与宋廷40多年的主和派当权、无心抗金的岁月相重叠,这就是他的命、他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