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满城春色宫墙柳 山抹微云秦学士 ——说秦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有不少词调,开头两句八个字,便是一副工致美妙的对联。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处见功夫,逞文采。诸如“作冷欺花,将烟困柳”、“叠鼓夜寒,垂灯春浅”,一时也举他不尽。这好比唱戏时名角出台,绣簾揭处,一个亮相,丰采精神,能把**“笼罩”住。试看那“欺”字、“困”字、“叠”字、“垂”字,词人的慧性灵心、情肠意匠,早已颖秀葩呈,动人心目。 然而,要论个中高手,我意终推秦郎。比如他那奇警的“碧水惊秋,黄云凝暮”,何等神笔!至于这首《满庭芳》的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更是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出场,便博得满堂碰头彩,掌声雷动——真好看煞人! 这两句端的好在何处?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个“山抹微云”!“抹”得奇,新鲜,别有意趣! “抹”又为何便如此新奇别致,博得喝采呢? 须看他用字用得妙,有人说是文也而通画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所以,唐德宗在贞元时批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罗虬写的“一抹浓红傍脸斜”,老杜说的“晓妆随手抹”,都是佳例,亦即睡痕或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如此说来,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云,应无误会。 但是如果他写下的真是“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无多了。学词者宜向此处细心体味。同是这位词人,他在一首诗中却说:“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同样成为名句。看来,他确实是有意地运用绘画的笔法而将它写入了诗词,人说他“通画理”,可增一层印证。他善用“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其致一也。只单看此词开头四个字,宛然一幅“横云断岭”图。 虽说是“其致一也”,但又要入细玩其区别:“林梢一抹”是平常句法,而“山抹微云”乃中华汉字文学的独特语式,须珍重。有人称之为“倒装句法”,即“微云抹山”之意也,云云。我谓此即用欧西语文之“法”来硬套之办法,流弊。试问:东坡的“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那“摇村”的字法句法,又用哪种“文法”来套?前面已引的“惊秋”、“凝暮”,又该如何去套?学诗词者胸中若先装满了什么“语法”之类,就写不出真正的好句来了。 出句如彼,且看他对句用何字相敌?他道是:“天连衰草。” 于此,便有人嫌这“连”字太平易了,觉得还要“特殊”一些才好。想来想去,想出一个“黏”字来。想起“黏”字来的人,起码是南宋人了,他自以为这样才“炼字”警策。大家见他如此写天际四垂,远与地平相接,好像“黏合”了一样,用心选辞,都不同俗常,果然也是值得击节赞赏! 我却不敢苟同这个对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盖少游时当北宋,那期间,词的风格还是大方家数一派路子,尚五十分刁钻古怪的炼字法。再者,上文已然着重说明:秦郎所以选用“抹”并且用得好,全在用画入词,看似精巧,实亦信手拈来,自然成趣。他断不肯为了“敌”那个“抹”字,苦思焦虑,后认上一个“黏”,以为“独得之秘”(那是自从南宋才有的词风,时代特征是不能错乱的)。“黏”字之病在太雕琢,也就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也就显得太吃力。艺术是不以此等为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们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我们的诗人赋手,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视学,但他们还不致也不肯用一个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这样的“修辞格”,因为中国画里也没有这样的概念。这其间的分际,需要仔细审辨体会。大抵在选字功夫上,北宋词人宁肯失之“出”,而南宋词人则有意失之“入”。后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专门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如果以这种眼光去认看秦郎,那就南其辕而北其辙了。 以上是从艺术角度上讲根本道理。注释家似乎也无人指出:少游此处是暗用寇准的“倚楼极目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那个“连”字。岂能乱改他字乎? 说了半日,难道这个精彩的出场,好就好在一个“抹”字上不成?少游在这个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当然而且已然,不但他的令婿在大街上遭了点意外事故时,大叫“我乃山抹微云学士之女婿是也”,就连东坡,也要说一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可见其脍炙之一斑。然而,这一联八字的好处,却不会“死”在这一两个字眼上。要体会这一首词通体的情景和气氛,上来的这八个字已然起了一个笼罩全局的作用。 “山抹微云”,非写其高,写其远也。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这其实才是为了惜别伤怀的主旨,而摄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就说极目天涯即不啻是全篇主旨。 然而,又须看他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满地秋容惨淡的气象;整个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而“弥漫”。学词者于此不知着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游说成是一个只解“写景”和“炼字”的浅人,岂不是见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画角”一句,加倍点明时间。盖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正写那个时间。“声断”者,正说的是谯楼上报时的鼓角已然停歇,天色实在不早了。“暂停”两句,才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一个“暂”字,一个“聊”字,写出多少难以为怀、依依不舍、无可奈何的意绪。若以为这等虚字不过是常人习用的泛词,无甚深意可言,那就太粗心而浮气了。 “引”与“饮”大有分别,饮是平庸死板的常言,引是行止神态的活语。略可参看老杜的名句:“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引是举杯的有神气的动态字眼。词笔至此,能事略尽,于是无往不收,为文必转,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何以言虚实?言前后?试看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晓然,乃实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枨惘,全费追寻了,此则虚也。双关之趣,笔墨之灵,允称一绝。 词笔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欲见,无用多申,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在眼前景色之间,就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又全似画境,又觉画境亦所难到,叹为高手名笔,岂虚誉哉。 词人为何要在上片歇拍之处着此“画”笔?有人以为与正文全“不相干”。真的吗?其实“相干”得很。莫把它看作败笔泛墨、凑句闲文。你一定读过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人人称赏击节,果然名不虚传。但是,不一定都悟到马君暗从秦郎脱化而来。少游写此,全在神理,泯其语言,盖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人岂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处,歌哭于斯,亦乐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又成游子,临歧帐饮,能不执手哽咽乎? 我幼年时候,初知读词,便被此词迷上了!着迷的重要一处,就是这归鸦万点,流水孤村,真是说不出的美!调美,音美,境美,笔美。神驰情往,如入画中。后来才明白,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但他不是死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令人称奇叫绝。这大约就是我国大诗人大词人的灵心慧性、绝艳惊才的道理了吧? 我常说:少游这首《满庭芳》,只须着重讲解赏析它的上半阕,后半无须婆婆妈妈,逐句饶舌,那样转为乏味。万事不必“平均对待”,艺术更是如此。倘昧此理,又岂止笨伯之讥而已。然而不讲不讲,也还须讲上几句。 一是“销魂”,正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到此方明白点题。但也全合寇公的“倚楼极目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之名句,可证我前言不虚。 一是青楼薄幸。尽人皆知,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场一字,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甚,愤甚,亦谑甚矣!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人之识度,不亦远乎!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少游有一首《梦扬州》,其中正也说是“离情正乱,频梦扬州”,是追忆“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忘却此义,讲讲“写景”、“炼字”,以为即是懂了少游词,所失不亦多乎哉。 一是“此去何时见也”,又莫以常言视之。在词人笔下,哽咽之声如闻。盖古时交通至难,一经分首,再会何期,名曰生离,实同死别!而今之人则以“再见”为口头禅矣,焉能深味此句之可痛哉。 一是结尾。好一个“高城望断”。“望断”二字是我从一开头就讲了的那个道理,词的上片整个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到煞拍处,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颊上三毫,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有微云,到“烟霭纷纷”(渐重渐晚),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留连难舍,维舟不发……也就尽在“不写而写”之中了。 常言作词不离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笔高而韵美,涵咏不尽,令人往复低回,方是佳篇。雕绘满眼,意纤笔薄,乍见动目,再寻索然。少游所以为高,盖如此方真是词人之词,而非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所谓当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伤心人也。其语良是。他的词,读去乍觉和婉,细按方知情伤,令人有凄然不欢之感。此词结处,点明“伤情处”,又不啻是他一部词集的总括。我在初中时,音乐课教唱一首词,使我十几岁的少小心灵为之动魂摇魄——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每一吟诵,追忆歌声,辄不胜情,“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话,是有体会的。然而**想来,令秦郎如此长怀不忘、字字伤情的,其即《满庭芳》所咏之人之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