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夜观天象,发现有霸星初生,乃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横扫六国,称霸天下之人。” 楚王商①于章华台上,凝视阶下问道:“唐昧②,此言当真?” 此时,因征伐连年,公卿大夫皆有习星象之学,观天象之异,令此学说人才辈出。当时“鲁有梓慎,晋有卜偃,郑有禅灶,宋有子韦,齐有甘德,楚有唐昧,赵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论图验。”唐昧即当时楚国的星象大家。 他是在征齐回程的个晚上,站在高坡上观察星象的时候,发现这突来的变化。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虽然征程辛劳,他却未曾有一日停止过对天象的观察。天上星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在他的眼中却如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此时,正是月缺之夜,他站于高坡上,看天上的星辰格外清晰,这北辰星旁,多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星。那星辰若隐若现,却让唐昧想起了一段星象学上的记录。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从此夜夜站于高岗,看着这颗星的变化,竟至痴迷。直至征程结束回到郢都之后,更是刚过荆门,不待洗去征尘,便直奔观星台,与卜师对照星盘舆图,翻阅前人书简,方才确定此事,便直奔王宫而来。 此时,楚王商正与群臣饮宴,便���得唐昧来报:“臣夜观天象,见北辰星旁忽现一颗异星,近日来更是大放光明,将北辰星、勾陈星压得黯然无光,如今四辅变,六甲乱,当主天下大变。” 此时闻听唐昧之言,楚王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酒爵:“是凶是吉?” 唐昧兴奋地道:“大吉!此乃霸星,臣查书简,晋文公降世前亦有此星象。此星象当主横扫六国,称霸天下。臣观此星初生于御女星之南方,正对应我楚国,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霸主。” 楚王商兴奋不已,站了起来,匆忙间更是带翻了酒爵落地,此时也顾不得了,急问:“此言当真?” 唐昧道:“臣依天时而测,据星象以报,不敢欺君。” 自春秋战国以来,各国国君的梦想无不是称霸诸侯,号令天下。“称王则不喜,称霸则听从”,王道陨落,霸道兴盛。 此时各国之中,楚国疆域已经是。楚王商在位,先是打败越王无疆,尽取吴越之地,因觉得南京有“王气”,于是在长江边的石头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又于同年征发大军伐齐,与齐将申缚战于泗水,进围徐州,大败申缚,占据大片齐地。以此连战告捷、吞国灭城之势而推之,再过十几年,楚国称霸列国,也是一个可预期的前景。 而此时此刻,唐昧这一番星象推测,霸星将出在楚国的预言更像是验证了楚国将要称霸的前景,不但楚王商听了满心大喜,连满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齐声称贺。 楚王商当即下令,遍查六宫,何人有孕。 却正在此时,后宫得宠的夫人莒姬便来告知,她的媵侍向氏有孕。楚王商大喜,立刻下旨,将向氏迁入椒室,派女医日夜跟从,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后宫皆惊。 椒室是一个特殊的宫室,因其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进去的,楚王商的后宫虽然多,只有王后当年怀上太子槐时,方才入住过椒室。其他后宫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宠,也从没有人能够住进这椒室中养胎。 “难道——王想更立太子不成?”渐台①上,楚王商的王后捏紧了绛色衣袖,问站在身前的寺人析。 爵中芬芳的甜酒映出了她铁青的脸容。她久居后位,这一怒威仪十足,寺人析看得低下头去,不敢答话,只鞠身唯唯而已。 侍女玳瑁知她心情不好,忙柔声劝道:“小君②不必在意,不过只是个媵人罢了,想来必是那莒姬装神弄鬼,什么星象异兆,当是自抬身价罢了。” 她原已打听清楚,那莒姬便是如今楚宫中得宠的妃子,出自莒国,前些年楚王商灭了莒国,莒人向楚王献公主己氏入宫,因这己氏聪明伶俐,甚得楚王商所喜,时人依俗,皆称其为莒己或莒姬。莒姬虽然得宠,但入宫四五年了,却始终不曾有孕。后宫女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是没有将来。莒姬心中甚为惶恐,连忙接二连三地把自己身边的媵从**去服侍楚王商,不想其中一个媵女,便凑巧于此时怀孕。 王后冷冷一笑,她执掌宫中甚久,爪牙四布,知莒姬得宠,便早已在她饮食中暗暗下药,教她不能得孕,至于媵人们倒不在乎。楚王商子嗣甚多,纵再生几个也无关紧要,只是不能教宠妃们有了孩子,生了妄念。 她知道楚王商身为一国之君,或宠爱妃子,或亲近嬖人,本就是常态,也犯不着吃这个醋。她身为嫡后,长子又早封为太子,更何况莒姬母国已灭,并无倚仗,国君宠爱于她,倒好过宠爱那些来自其他强势诸侯国的女人。且莒姬为人玲珑,对她颇为恭敬避让,她本也不甚在意。这些后宫妃嫔,于她看来,也不过是如蝼蚁一般,她看着顺眼便容下,看不顺眼一指尖儿抹去便罢了。唯有触到她的根本利益,她才会迁怒不容。 倒是一边的太子槐忍不住开口了:“母后何忧之有?儿已立为太子多年,且行过冠礼。父王出征,多交托国政与儿。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而已,何必如临大敌?” 王后看着儿子满不在乎,轻佻无比的样子,心中气恨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竖子!大王出征托政,不过因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为太子至今,这些年来所行之事,何时称过你父王之心意?我当年怀长子才住过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怀孕,便已入椒室,更何况有唐昧的星象之说。倘若那向氏生子,挟称霸之天命,再过得十余年,稚子长成,到时候我年老失宠,安知你父王不会废长立幼?” 她母族强大,又身为王后,生下数子且皆成人,长子立为太子,其余诸子也皆得封地,数年来在楚宫独尊已久。 但是此时,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心中却有着多年来*****危机和恐惧。楚王商志在霸业,并不在女色上头用心。因此,哪怕这些年他有再多的宠妃,都不会影响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长子槐以嫡长之尊,更是早早就被立为太子。 太子虽然是按着储君的教养成长,文武兼备,在处理政事上有师保相辅,倒也四平八稳,无甚大错。然而太子渐长,却越来越显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点来。 太子好色、好酒、好田猎,这原本没有什么,这春秋战国时期对国君的要求,远不如后世那般严苛。齐桓公曾谓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从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继,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为意,认为这是贵者之享受,不害称霸大业。 可太子槐身上却有“害霸”之弱点——所谓“不知贤”“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复使小人参之”这五条,这些年来渐渐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示出来。他并不像楚王商那般有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质;师保向他**的贤人,他犹豫好久不能发落;用人有时候未必能够把贤人放到适当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软,东听东是,西听西是。 因此,近些年来,太子便渐渐失了楚王商的欢心。虽然楚王商渐有失望,但是其余诸子尽管有才能胜过太子者,却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让楚王商愿意付出易储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