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木 去年开车行经此地,车外的红色一掠而过。知道那是火焰木,等想起去寻它时,花已尽,只剩下满树空空的绿。今年再来,终于得见。 火焰花开得正盛。几朵拳头大的花朵紧紧偎在一起,凑成一枝硕大丰满的花朵。每朵都是简单的钟形,可存雨水,小虫可在里面停歇。花朵边缘有一圈黄,仿佛羞涩的晕。花朵落后的果实,远望似一坨香蕉,等谁来食。 仰着头,我盯住的这一枝火焰花,必是去年见过的那枝。同一棵树,同一根树枝,同一个疤结处。 它是否知道自己去年曾经绽放过?受过虫咬蚊叮,在急促的夜雨中瑟缩过身子,也在浓烈的阳光下随风漫舞。如果它认为自己只是今春开放,盛夏时即落在地上,再无生机,那我该如何向它解释,把它的前生告诉它? 只有我知道,今年这几个月,并不是起点和终点。去年有过相同的历程。它只是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即使谢了,明年此刻还会再次萌发。后年如此,大后年如此。我会年年见证它的醒来和睡去。它将今年这几个月中的酸甜苦辣,视为自己必须于今年了断的���情,该珍惜的珍惜,该懊悔的懊悔,该开枪的开枪,其实它还有机会。 我以去年的心境,打量和了解当下的它。 在睡去和醒来中空档的那几个月,以我目力所及,自然无法亲见。但那些在树枝内部的活动,一定是一个连贯的过程。生命的气息在延续,细胞乃至思想也未停止。今年的这次盛开,不过表面的灵光一闪,随后还会起起伏伏,时隐时现地运行。 我的今生,岂不是和这枝火焰花一年中的遭遇一样。谁在空中打量着所有的人? TA 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想告诉我,我的前生如何如何,而我茫然举头,一无所获。我沉溺于当下的买房、工作、人际关系、个人前程、生活中的小算计,似乎还有点乐此不疲。在博物馆中见到一只巨大的只剩下骨架的恐龙,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和我现在的肉身联系在一起。即使它就是我的前身。我该如何捕获空中的 TA 发给我的暗示。 又或许,我和这枝火焰木,其实就是互相轮转的关系。它即我,我即它。我们两个轮流在世间承接风霜雨露,在土地里进进出出。 啪嗒一声,一朵火焰花掉在脚边。我轻轻捡起,将其小心地置放于旁边的草丛里,用枯叶盖住,仿佛掩埋了自己的亲人。此时的我,心中无悲无喜,明年我还会见到它,就像今年过后,逝去的亲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黄花风铃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的主题曲是朱晓琳演唱的。**遍用日语唱,**句为“格地格地格地格地”,第二遍用中文唱,成了“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每年三月,在深圳的街头,看到成行成排的黄花风铃木,立刻就想唱“欢喜欢喜欢喜欢喜”。 花朵风铃一样挂在枝头。树上几乎没叶子。枝干与花,生硬地勾连在一起,看上去像假的。其形似漏斗,如纸片制成,薄而柔弱,抖抖索索。没风也抖索。非常鲜亮的黄,心情无论多沉郁,被那黄色一搅,顿时就飞起来了。 那是舞蹈一样的“飞”。周星驰电影《食神》中,主人公做了一碗叉烧饭,女食神吃完,直接在叉烧上打滚儿。对,就是那种“飞”。身体轻盈,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泪流满面。在树上飘着。在道路上空翻跟斗。在楼顶上踮着脚尖练习芭蕾。烦恼和纠结被这舞蹈碾压,摔打,一两秒钟就不见了,所谓“抛到了九霄云外”。接下来的舞蹈乃纯粹的心灵之舞。在巨大的蓝色天空上画画,与一排排澄明之黄融为一体,顺便点燃身边一个个还懵懵懂懂的人。万物都因为它的欢喜而呈现出欢喜之态。 这条路走到尽头,心脏刚刚落地,即将回归到一个小时前的俗世中来,一转弯儿,又一排黄花风铃木扑面而来。心又开始飞。它就是欢喜神。和它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空虚寂寞冷,这里全都是充实圆满热。 它的黄,那么胸无城府,那么亲切和蔼,那么明朗晓畅。一首歌可以让人潸然泪下,一句话可以让人心潮起伏。这些,黄花风铃木也做得到。一朵花,用自己的形貌让你心花怒放。它一定是暗合了人体的运行规则,从肉体浸入灵魂。其颜色、大小、高低,全都经过了沙盘推演,恰到好处。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稍微动一下,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但你看它们,在风中摆出很自然的样子,仿佛生来如此。的的确确,对它们而言,哪有什么束缚感。路人欢喜或忧伤,与它何干。它们可大可小,可高可低。花大者,近乎半个脸,小者如婴儿拳头。唯明黄不变。枯萎了也是明黄。 它不是谁派来的,要传达什么。它挂在那儿,那就是它的本质。于它自己而言,那样*妥帖,*顺遂。而带给别人什么样的感受,应不在其考量之内。我感受到的是欢喜,有些人可能感受到的是凄惶,只是他没说出来。每个人内心里承装的东西不一样,和黄花风铃木擦肩而过时产生的化学反应亦不一样。 这是我和黄花风铃木之间的欢喜。真好啊。趁着它们开放之际,我要天天与其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