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活着的卖力程度,那是没人能与她比的。 万紫孤身一人,所有的爱只能倾注给原生家庭,通过晚辈的事,她才慢慢意识到家庭结构已经变化,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专注于各自的小家庭,对她的情感比重,和她对他们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她成了他们的一个远亲。 万紫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东西从来不需要他们开口,只要她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心里��到的,她的糍粑心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同情。 万紫乐观轻松的心情,就像刚捞起来的鱼没蹦跶一会儿就完了。 阿桂常说,人亲骨头香。原来香的是钱,经济决定了感情深浅。 万紫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眼,所有的热情、欣喜、骄傲,纷纷从这个洞里飘漏下去,像下雪一样。她后悔没有早些醒悟,跳出原生家庭的心理框架。过去她和他们是一家人,现在她也认为他们是家人,但在他们心里,她早就只是一个亲戚。家人和亲戚不同,亲戚是由家人分裂出来的,家人却不是亲戚组合能成的。 万紫承认销售经理说得对,她的辛苦有一半是因为她对人缺乏信任造成的,或者说是人们普遍不诚信造成的。前半句说的是主观自己,属于自作自受;后半句说的则是客观现实,是人性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些东西换了主人,也不认得她了,也都冷冷地一声不吭。她像个乞丐一样,站在这个持续了十年大家庭聚会的屋子里,等着新主人施舍一床被子和枕头,没有一丝家人的热情, 过去十年间,万紫曾经梦想有一栋这样的房子,种菜养狗,写书画画,远离尘世喧嚣,但她梦想的地点不是这里,而是在大都市旁边,或者欧洲某处。万紫心怀骄傲,一种微妙的情绪在胸腔弥漫,她感到自己和房子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这是她付出全部生活换来的,是她生产出来的孩子。 没想到回乡建房这个简单的想法,却踏进了乡村伦理俗世,掉进他们的伦理价值规则的泥沼,这里面开着是非的花朵,长着清除不净的利益杂草,只有**衡量并暗自推动着他们的情感与行为。 已经编织了强者欺负弱者的故事在亲戚当中传播。弱者天生站在道德制高点, 她多希望有一个慈爱的、知书识礼的妈妈,有能力化解家庭矛盾,至少不会制造矛盾。 她慢慢恢复了理性与冷静,清醒地意识到眼下的村庄,已经不是她那时的村庄,她不过是一个外地人,村民们围观的,是两个外地人的纷争。 万紫受够了这些令人唾弃的鸡零狗碎。离家闯荡三十年,走遍东西南北,正是自己的努力与人格赢得了尊重,回到自己的家中却遭受亲人的侮辱、藐视、怀疑与敌对, 太阳炽热,阳光透过驾驶室车窗烘烤着裸露的手臂,万紫根本没有时间处理皮肤过敏的问题。看到自己的形象和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个夏天变得面目全非,她悲哀地感到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们是房子里两堵平行的墙。 村妇们本来就擅长并沉迷于拨弄是非,只要有新的内容加入,就能像秃鹫一样扑向这块美味腐肉,啄啃、咀嚼,扑打着翅膀叫嚣。 但现在没有人理解她的脆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他们,需要他们接受她的照顾,需要他们分享她的生活,需要他们的温暖与阳光,需要他们为她能照顾一家人而感到骄傲。 乡村社会是泥沼、旋涡、搅拌机…… 回望身后,万紫感到自己用真实的肉身演绎了一部小说,获得了仿如虚构的躁动与悲伤。 像多数人一样,蒋看山对一些社会悲剧毫无知觉,他人的死亡不过是一堆毫无情感色彩的阿拉伯数字,唯有“厂内待业”这件事让他痛感真实,但越来越多“停薪留职”的人在街上晃荡,这道创可贴及时覆盖了他的伤口,结痂后留下不太刺眼的伤疤。 她肯定家族生意比鳏夫寡妇那种天生一股肃杀的店铺更受人欢迎,因此要将夫妻二人的名字混在一起揉来搓去,暗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借机向丈夫亲昵示好。蒋看山既不附和也不反对,给妻子充分表演的空间——如果这能够抵免一点床笫债务的话。 这时的小城还没有房地产开发,多数房屋暗淡破败,再过些年推土机将会夷平它们,大玻璃窗的尖顶高楼会从地里长出来,同时长出来的还有灾难与悲剧,像菜地里长草一般不可避免。 人们对三代以前的祖先是如何生活尚不关心,五十年前的前辈过的什么日子也懒得过问,甚至对父辈的历史也没兴趣,人们连昨天发生的事也记不住,在市场“猫论”激励下忙着逮那些跑起来作铜钱响的金老鼠。 他脸上已经出现中年人普遍存在的浮肿,也同样有股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浊气,像老年人身上的老年味一样特别明显。 夸大现实的残酷往往是粉饰个人的懦弱与利益的考量。 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石头上山,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过去一直狂想着将自己受过的娇宠给予自己的孩子,*好是个女孩,这样她就可以从女儿身上看到她正经历着自己的幸福,延续她的生命,实现她未能实现的理想 没有故乡失去父母的人确实漂泊无依,但膝下无子希望渺茫的人才是真正的无根之萍。 她身体的细腻与脸部的粗糙,几乎象征着童年娇宠优越和家境变故沦落之后的两种生活,她是这两种生活的结合体。 补肾的土单方一个接一个,唯独没想过精神因素——这城里有多少夫妻有多少婚姻需要灵魂与精神的参与可想而知。 他什么也不用说,她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漫长的婚姻生活使他们合为一人,仿佛共用一个大脑。 那里躲藏着她毛茸茸的欲望在夜里活蹦乱跳,她多少次满怀柔情地抚摸它们,舔舐它们,而白天在它们沉睡时像尸体般安静。她总以为它们永远不会复活,而丈夫这番言论轻而易举地触到了她的心扉。 “摧毁”这个词是蒋看山说的,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多么乐见这样的摧毁,简直是望眼欲穿得来的。后来人们都学他用“摧毁”来描述发生的好事。 林雪望怀孕的消息就这么传开来,这正是她设计的**步。于是街坊买包子时都不忘道喜,仿佛用恭喜当钞票,一手交恭喜一手拿包子,弄得包子生意喜洋洋的。 谈自己的心,说得不到回应的话。*后林雪望跟她睡在一起,与她保持一样的呼吸节奏,一切同步,越来越接近于亲自孕育。 她已经懂得少问为什么可以让生活变得简单,追根究底其实是跟自己过不去。 想到这里她的心微微一颤,仿佛被一滴雨水砸中的花瓣,但雨珠很快从花瓣滑落,甚至都没有留下水痕。 其实她不过是一朵花如期绽放,不过是一湖春水因风涟漪荡开,成熟就像春天里的某**忽然间绿叶满树。 当一碗碗雪白的奶水倒入水槽,羞耻感在林雪望心头重现。她看见自己双手的肮脏与丑陋,而她曾经骄傲于它们表现的爱意与怜悯,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喂养得羽泽光滑毛色丰润。 晚上十点钟,这对夫妻收拾好小鸟的东西,从阳台看去,街上仍然有人走动乘凉,三轮车在楼下静等执行今夜的任务。这个夜晚忽然充满了革命的气息,勇敢的地下工作者马上要突破封锁线,将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送出城去,一旦暴露行踪就会发生恐怖的后果。 说了几万句鼓励与安慰的话,以她的孝顺温柔维护了父亲病中的尊严与活下去的健康心态。 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有过一个闪念、一丝渴望,但那一点火星,不敌黑夜黏稠的疲倦,*终日复一日,缠裹在时间的琥珀中。 她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负责悲伤,一个处理现实。 值得用几亩地的篇幅来说说这个女人,像插秧一样将有关她的一切一蔸一蔸插进水田里,让她绿油油的生命重新鲜活。 偶尔有带哨的冲天炮划过天空,像是测量寂静的深度,响声过后,长着绿苔似的清冷像水一样重新覆没上来。 他笑起来总是嘿嘿两声,用秤量过斤两似的绝不多添少减。 两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不需要通过交换他人的秘密出卖别个的隐私换取信任,而是基于共同的命运就亲密无间了。 如果说胎儿是家产,至少有一半是属于杨医生的,她母亲就像私吞了家庭财产一样心里亏欠。 她听到母亲睫毛扫拂枕头的声音,似乎因为眼睫毛过度工作,第二天早上她母亲的眼睛有些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