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霖铃 一、 锁厅试与春闱 转眼便已是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的秋天,这一年,陆游二十九岁。 经过又十年的苦读,陆游再一次踏上了科场的功名之路,这一次我们可以明确地知道,陆游参加了在两浙转运司衙署里举办的锁厅试。 所谓锁厅试者,即是有官身之人应进士举,其考试之级别相当于州府的解试,取解后一样具备参加礼部省试的资格。至于为何叫“锁厅试”这个名字,《却扫编》云:“祖宗时,有官人在官应进士举,谓之锁厅者,谓锁其厅事而出。”这个厅事指的是官员办公的本厅,亦即锁其所在衙署的办公厅堂,然后参加考试。何以要锁办公厅堂呢?原来,北宋太宗、真宗时期官员只能参加一次锁厅试,如果锁厅试取解后在省试被黜落,这位官员身份的应举人便将遭到官、职、差遣一切勒停的严厉处罚,连锁厅试的考试官也须一体治罪严惩。勒停即意味着革职,本官、职名、差遣和行使职事、签押公文等权力一概停止,如此即非现任官员,自然也不能再参加锁厅试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严苛的锁厅试制度逐渐放宽。到北宋仁宗皇帝嘉祐三年(1058年)以后,有官身者应锁厅试便取消了次数的限制。*早也是在仁宗尚未亲政的天圣七年(1029年)开始放宽锁厅试应举次数,当时许文臣可应举两次,武臣一次。因此令人疑惑的是为何在十九岁落榜后陆游竟十年不赴科场? 锁厅试实则是比较容易取解过关的。按照宋朝的贡举制度,为了使得锁厅试不挤占本路州府军监的解额,锁厅试是有单独解额的,*初规定每十人解三人为额,这也就使参加锁厅试的通过率高达十分之三,远高于布衣百姓参加的解试录取率。到了北宋神宗元丰年间,才改为七人解一人,相当于降低了一半的比例。在陆游生活的南宋,此时也仍遵行《元丰贡举令》,即锁厅试七人解一人,一直要到后来乾道年间,才又降低了解额,变成二十解一。 陆游在绍兴十四年临安锁厅试落榜后,按理说绍兴十七年即可参加下一届科举的锁厅试来“取解”,但今已不能见到任何记载,姑且只能认为陆游未能参加,原因则不详。再下一届科举则是绍兴二十年举行的秋闱,这一次陆游不曾参加锁厅试倒是有原因的: 原来,陆游父亲陆宰两年前去世,陆游尚在丁忧服丧,当然不能参加科举。 总而言之,二十九岁的陆游终于再次踏入科场。 锁厅试的主考官陈之茂是一位仕宦性格颇刚正的官员。然而在太师秦桧的权力阴影下,刚正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代价的。摆在陈之茂面前的锁厅试应举卷子都已经过仔细的阅览,有一份卷子答得**,以陈之茂这样一位精于诗赋绘画的文雅士大夫看来,这可真是才华横溢的非凡之人方能为之。若按照公平公正的贡举评定原则,自然须点这份卷子为**,可偏偏此次锁厅试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也参与进来,这个人便是独相秦桧的孙子秦埙! 秦埙今年才十七岁,可他已是从六品“右文殿修撰”(宋徽宗政和五年由集贤殿修撰改名而来,属高等贴职,次于集英殿修撰,距待制侍从级别已很近)在身的有官人。要知道,陆游之父陆宰做了一辈子官,贴职也只是正八品的直秘阁! 秦埙的卷子应该给他第几名呢?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云霄之上的太师来特地明示,而是早已在其专权的绍兴体制下,近乎所有大小官员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但陈之茂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把那份真正称得上锦绣文章的卷子点为**名! 于是二十九岁的陆游竟力压秦埙成了两浙转运司锁厅试的**名,若以同级别解试而论,这便是解元了。 多年以后,陆游业已年过古稀,仍然记得陈之茂的恩情,乃赋诗追忆往事,云“**科第与风汉,天下英雄惟使君”——在**的抡才大典,神圣的科举考试中,您把宝贵的赏识和**名的荣誉给了我这样一个满口狂言疯语的人,在秦桧淫威之下,如您这般秉持公心和气节的英雄,当时天下间也是极其少数的! 写这首诗的时候乃是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年),陆游已七十五岁高龄了。 但此时的陆游对于这些,大约尚一无所知呢,他怎能料到,一位当朝的权相居然因此惦记上了自己? 第二年,陆游赴行都临安参加礼部省试。 通过了礼部试之后,便只剩下殿试了。而殿试不过是定*后的排名,一般来说,绝不会黜落谁,判谁不合格的(自北宋仁宗嘉祐年间起,除殿试“杂犯”,如用庙讳、御名、文理纰缪等,一般都不加黜落,而尽赐出身;到哲宗元祐八年后,连“杂犯”亦不再黜落,而由皇帝定夺,往往是授诸州文学或附第五甲末尾之出身,南宋沿袭之,率皆如此)。也就是说,只要过了礼部试这一关,对于普通人来说,几乎就标志着释褐为官。而对陆游来说,也将是他取得出身,得授差遣,为国效力的开始。至于同样参加春闱省试的秦埙,那不过是走个过场,他自然认为状元是内定给自己的。 这一次,秦桧做了远较锁厅试更严密细致的安排。他的心腹,御史中丞魏师逊知贡举,汤思退则以权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同知贡举。 安排了两个亲信主持此次礼部试,就为了让自己宝贝孙子秦埙能够成为状元。 礼部贡院内,汤思退与魏师逊等人相视而笑。他们此时完全明白了“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的深刻内涵,情不自禁地弹冠相庆,相与言“吾曹可以富贵矣”! 可是,汤思退也在其中发现了几个将经义诗赋乃至策论都做得十分过人的考生。这其中有两人的卷子,汤思退尤其喜欢,在他想来,那便都放到前列吧。 其中一人自然是陆游。所谓“试礼部,主司复置游前列”。 如无意外的话,他将顺利以名列前茅的成绩通过礼部试,然后参加*后争夺进士排名的殿试。 但意外终是降临了。 原来,太师秦桧还惦记着去年锁厅试里陆游夺走了自己孙子秦埙的**名,他一发话,魏师逊、汤思退两位主考官谁敢不从?也有可能,秦桧想到了前副宰相李光与陆游一家交好的事情。当年李光罢执政,归故里绍兴,本就算得上陆宰的乡党,便常常拜访于他,陆游父亲与李光每每畅谈甚欢,直到冬天,李光被远谪藤州安置。赵鼎、李光都是秦桧的眼中钉,你陆氏竟敢交结奸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在秦桧的淫威下,陆游居然被荒唐地黜落了,再次落榜。这一打击可想而知。务观近在眼前的功名,合该获得的殿试资格、进士出身都这样被生生剥夺了。 “顷游场屋,首犯贵权”,三十而立的陆游本想学那鹏鸟,抟扶摇而上云天,结果却被太师相公权力的巨手一巴掌打落到泥坑里。 祖父陆佃曾是礼部试的省元,也就是礼部省试**名。在殿试中更是高中一甲第三名,便是俗称的探花郎。他是熙宁三年叶祖洽榜的进士,同榜的进士里还有蔡京、蔡卞兄弟,以画家身份著称于后世的李公麟,绍圣年间被算作阿附苏轼苏辙兄弟而一起被弹劾贬谪的工部侍郎李之纯,被讥为“护法善神”的福建子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等名人。 但到了孙辈陆游这里,他连参加殿试,夺取进士排名的资格都没有。 他被秦桧的特权生生卡在了*后一道坎上,而实际上以他的才学,进士之名本是探囊取物一般。但历朝历代,在**的权力面前,到处是才华横溢却屡屡碰壁的失意人,何足怪哉? 只是这事情发生在陆游自己身上,便不是茶行酒肆的笑谈了。 陆游或许只能看着那榜下捉婿的热闹,看着状元郎鲜衣怒马的模样,这一榜进士,名人和值得说的尤其多——状元是高宗皇帝赵构钦点的张孝祥,同一榜尚有采石矶力挽狂澜的虞允文,还有南宋四大家之二的杨万里、范成大,有后来写了《三朝北盟会编》的徐梦莘,甚至有和朱熹闹出一则千年公案的唐仲友,有和辛弃疾起冲突的施元之…… 但所有这些,与陆游竟是全无关联,他恍若一个可怜的看客,有盖世的文采,却被权力的手掌轻易摧折。 自绍兴二十四年被秦桧黜落后,他的心情难免低沉,颇有“浮云不卷时时雨,薄酒无功日日愁”的怅惘情绪。 陆游终于是明白了,只要秦桧活着,他便没有翻身出头的那**。 这种残酷的体认究竟给到陆游怎样的打击,我们也只能在想象中去揣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