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一九三九年的年底到了,雪比往年大。 一进入十二月,天气好像一下子冷了许多。刚入冬的时候,风打在脸上,只会感到肉痛,现在,空气中的那种干冷仿佛一下子能冻到骨头缝里。少年连的干巴被冻哭过好几回。 干巴姓邵,今年十三岁,是少年连*小的队员。 本来连长王大川不收干巴,怕他行军跟不上队伍。陈师长听说这事儿后,特意跑到少年连对王大川发了火:“干巴他娘刚死,你少年连不收谁收?他爹邵大胆山里山外地跑交通,你让他把干巴别在裤腰带上?那你什么意思,想让我带着?” 一下雪,日本人搞的清山围剿就开始了。 清山的队伍有日军、满军,警察队和乡镇自卫团。还有数不清的什么赵旅、张团什么的。单从人数看,好像比去年多了一倍还不止。 二师化整为零,分成零散的小部队在山里行动,少年连一直跟着师部和二连。 一支日军的中队一直在后面死死咬住他们不放。昨天在撤离时队伍又中了一支警察队的埋伏。若不是二连死命阻击,恐怕他们这些人就全葬身在峡谷里了。师部和少年连伤亡轻一些,大部分撤了出来。二连很惨,打得只剩二十多人。 部队紧急奔走了四十多里,终于甩掉了日军中队和警察队。 陈师长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让他头痛的是,部队已经断粮了。 昨天上午,喝的粥里还有点儿苞米碎粒,到了晚上,就什么都没有了。饮事班在雪中扒出一些枯黄的野菜,熬了汤给大家喝。 陈师长知道,这样下去,用不着鬼子来打,部队在山里支撑不了多久。 陈师长左右权衡,决定让二连和少年连下山搞粮。 二连长许照发带着手下的三班长来了,他一直黑着脸。 昨天一战,二连几乎打散架了。钱指导员死了,四个班长死了三个。现在,连里的干部就剩下许照发和三班长楚代良了。 陈师长看了许照发一眼,知道他心里有怨气,但也不惯着他:“你啷当个驴脸给谁看呢?” 许照发终于火了:“我早就说队伍不能分散,可你们不听啊。现在倒好,让人追着屁股打。我们要是人多,不早就打他们个伏击了?” 陈师长指了指身边的一棵倒木,示意许照发坐。许照发不停地倒着脚,气哼哼地说:“不坐。” 陈师长自己坐了上去:“爱坐不坐。” 陈师长掏出烟包,想卷上一支。他看了看许照发,把烟包递过去。许照发也觉得火发得差不多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陈师长,把烟包接过来。 陈师长瞪了他一眼,说:“有能耐倒是不接呀?” 许照发不接陈师长的话,开始卷烟。天太冷了,手从棉手闷子刚拿出来,就冷得不好使了。 楚代良看许照发卷不上烟,忙上去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总算卷好了一支。 陈师长把火柴递给许照发,说:“把队伍分散虽说是军里的意思,但我是赞成的。人多目标大,万一被鬼子围住,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人员分散,虽说作战能力减弱了,但机动灵活,适合在山里活动。” 许照发接过火柴,火柴的图案有些特别,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个图案右边竖着有一行字:松寿监造。左边的字是:马车为记。中间的图案是一匹马拉着一辆车,但赶车的却是只猴子。许照发点燃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你们上头就知道这么分析那么分析,有什么用?要我说,要不就和小日本鬼子认真比量一下。要不就把枪扔了,回家抱孩子。这么在山里跑来跑去的,啥时候是个头?” 陈师长接过烟包,严肃地说:“老许啊,你是一连之长,话可不能乱说啊。得有点政治觉悟啊。再说,上头的命令不得严格执行吗?” 许照发还想说什么,他看到少年连的连长王大川和指导员万长青小跑着过来。 见到许照发,万长青忙扑过去抱住他,连声说:“许连长,你们打得真是太猛了,太牛了。” 许照发咧了咧嘴,没说什么。 王大川问陈师长:“师长,喊我们过来,有任务?” 陈师长点了点头,说:“你们也知道,断粮了。经过昨天那一仗,子弹也不多了,这样下去,就是小鬼子不打我们,离完犊子也不远了。” 王大川说:“找个地方伏击一下小鬼子?” 陈师长说:“小鬼子在山里的人多,除了日本人,还有警察队和满军什么的,一有枪响就像蝗虫一样压过来,我们就被动了。” 万长青一下子领会了陈师长的意图:“那我们出山搞一下?” 陈师长吐出了一口烟说:“对,山外敌人的兵力空虚,我们可以出其不意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从这条沟转出去后,*近的是小鬼子建的集团部落——大荒沟。据邵大胆带来的情报,这个集团部落有一支四十多人的自卫团。这样……”陈师长说着看了许照发一眼,“你们二连和少年连一起去把这个大荒沟拿下来,解决粮食和弹药问题。” 许照发不屑地说:“打个自卫团,还用少年连干啥?一个二连就行。” 陈师长摇了摇头:“二十多人打四十多人?那可不占优势。” 许照发强硬地说:“少年连能打什么仗?” 陈师长有些恼火地看了许照发一眼,说:“许连长啊,少年连刚成立时确实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去年和今年也跟着大家打了不少次仗,他们的表现你也知道。” 许照发不停地抽烟,再不说话。 万长青向许照发靠近了一步,说:“许大哥,少年连和二连确实没法比。但现在打个助攻还是没问题的。” 陈师长耐心地对许照发说:“师部这边就剩四十多人了,还有好多伤员,没法再抽人给你。再说,部落打下来,还得有人向山上运东西,少年连人不少,能出不少力。你们现在就出发,路上你和大川、小万商量一下怎么个打法,争取顺利地把大荒沟拿下来。” 许照发把手中的烟掐灭,说:“好吧。” 陈师长*后说:“师部现在向黑瞎子沟转移,那里有我们夏天建的密营。你们打完大荒沟就去那里跟师部会合。” 经历了昨天的恶战,少年连还剩不到六十几个人,有八九个兄弟牺牲了。 刚刚跟随师部向山里撤时,少年连有六个班。除了六班是七个女生外,其余的各班全是十五六个人。进入密林后,多次遭遇恶战,每次都有伤亡。 听说部队要下山搞粮,少年连的人很兴奋。他们知道,一旦打围子成功,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用愁了。 正当王大川集合队伍之际,万长青发现,二连已经离开营地,隐没在树林中。 万长青用手捅了王大川一下,示意他看二连。王大川扭头去看时,他连二连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了二连空空的营地。 昨夜宿营时,二连在坡下,师部在中间,少年连在*上面。现在下山,二连自然要比少年连方便。 王大川火了,他骂了一句:“许连长真不是东西。” 王大川看到干巴还在那里捆绑他的狗皮褥子,照着干巴的屁股就踢了一脚:“快点快点,多长时间啦还没弄好?想绣花啊?” 万长青走过去,三下并作两下,帮着干巴把狗皮褥子捆好。在野外宿营,有个狗皮褥子顶老大事了。这是干巴的重要家当,马虎不得。 干巴有点委屈,眼睛里泪光点点。万长青觉察到了干巴的情绪,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安慰他,你一安慰他有可能哭出来。 干巴的性格很好,**到晚乐呵呵的,好像不知道什么是愁事儿。但他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动不动就哭。好在干巴好哄,只要把他哄好了,他马上就忘了哭的事儿,又笑呵呵地忙别的事去了。 万长青转身想去找五班长,干巴捅了捅他,有些神秘地从怀里吧出一只大枣,递给了万长青。那只大枣比一般的大枣大很多,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枣香。万长青心中一阵感动,这枣在干巴怀里存了两三个月了吧?上秋的时候,少年连配合五连打过小营子,缴获了不少的陕西大枣,每个人都分了一些。万长青的那份当天就吃光了,想不到干巴还珍藏着。 万长青把干巴的手推回去,把他的狗皮帽子正了正,说:“这个你先留着,等*饿的时候再吃。” 干巴看着万长青,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地出溜察觉到王大川正在生气,他忙提着毛毯边走边卷,迅速站到了队中。地出溜的毛毯原本是陈师长的,前天晚上露营,陈师长到少年连巡视,见地出溜身上没盖的,便让人把自己的小毛毯拿来给了地出溜。 地出溜见干巴肩上的那副滑雪板没绑在一起,忙把手从手闷子里抽出来,帮干巴把滑雪板小心的绑扎好。地出溜的眼睛尖,他一眼看到豆包脚上的靰鞡带开了,又蹲下去帮豆包把靰鞡带系好。 用三班长戴四海的话说,地出溜是属于那种眼睛非常拿事儿的人,谁有个大事儿小情儿,他都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帮人一把。 豆包身上披挂的东西*多,但他却早早地站到了队伍中。他小声地向身旁的干巴和地出溜传授自己的经验:“所有的东西*好有个绳儿,到时一挂就到自己的身上了。就说干巴的皮褥子吧,把绳穿到褥子上,不用时一卷一系。多余的绳子系个套,正好挎到肩上。” 干巴不时地点头:“豆包哥你真行,啥事儿让你一嘚咕[1]就敝亮儿了。让苗雁来一解释,脑袋就大了。” 豆包故作严肃地说:“叫北山哥。豆包那是我刚入队时的外号,现在早长高了。” 干巴不服气:“瞎说。比比个儿。” “比就比。”豆包挺胸抬头还踮起了脚,“地出溜你看看,我俩谁高?” 豆包今年十四岁,虽然比干巴大一岁,但他的个子还真不比干巴高。 地出溜看不出两个人谁高,只好说:“差不多一样高。” 豆包训斥地出溜:“你什么眼神啊?我怎么也比干巴猛些吧?” 队伍向山下走去。 干巴问豆包:“为啥都叫我干巴呀?我有大名呀。” 豆包逗他说:“因为你长得抽抽儿,像干巴鱼,干巴茄子干巴梨儿。” 干巴不满地说:“指导员说,我已经长开了。” “指导员这么说是怕你伤心。再说了,你那名多难听啊。” “邵良怎么就难听啦?” “邵良有我冯北山好听吗?还邵良,用苗雁来的话说,邵良者,少粮也。咱们现在没东西吃,全是你这名字害的。还邵良?” “怎么是我害的?没吃的跟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看到豆包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干巴的嘴又说不过他,只好重重地打了豆包一拳,越过豆包走到前面去了。 [1]嘚咕:东北方言,小声说。非正式叙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