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是我把死亡释放到了人间。”
他默念着,痛苦地蜷缩在黑夜里,偏偏这个冬季的黑夜又特别漫长,以至于他常常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等来第二天的阳光。
其实白天也不能让他快乐,但至少还有光,有喧闹的人声,有色彩,有熙攘的人群。他可以躲藏在阳光下的阴影中,蜷缩着,潜伏着,像是种见不得光的小兽,默默观察周围的人充满喜怒哀乐的**。当他感到焦躁时,他就跳动起来,还是那头小兽,穿梭在毫无感情的皮鞋、运动鞋、高跟鞋或者雪地靴中,在交替的光与暗里重复着并没有新意的**,就好像自己还活着一样。
而黑夜却不一样,这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安静、静谧、寂静、死寂,从*初的安详到*后的绝望,仿佛只是一瞬间。
如今,他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听觉仿佛被���夺,他只能凝视着天花板,企图从黑暗手中讨回一点儿视觉,尽管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只会让他更痛苦,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干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和黑暗对峙着。终于,满目的黑淡去了一点儿,有深浅不一的棕色开始在其中流动,他获胜般地眨了眨眼睛。天花板上开始呈现他白天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流动的棕色幻化成的巨大的广告牌,安静的图书馆,流泻音符的吉他,行将腐烂的葡萄,不知疲倦的蚂蚁,还有隔壁窗台上的一盆虎皮兰。这让他更加珍视白天,毕竟他要借此度过漫长的黑夜。当然,画面并不总是**的,有时候会有一些扭曲,比如那群蚂蚁出现的时候,它们窸窸窣窣的,差点儿就组合成了他心中的那头小兽,幸好画面飞快地掠过了。
他的心里真的有一头小兽,一头在八年前也曾恣意驰骋、纵横天地的小兽,如今却被捆绑住了四肢,动弹不得。他感到痛,那种痛并不来自肌肤,有时是那头小兽压住了他的心脏,那倒还好,他只是喘不过气来;有时是那头小兽啃噬他的心脏,因为四肢受限而用獠牙或者背刺泄愤般地拱动他的脏器,那时他就只能徒劳地流着眼泪蜷缩身体,祈祷一切快些结束。无论有多痛苦,他从不呐喊,这点倒和小兽很像,它也从不嚎叫。从*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法与那头小兽对抗,毕竟,有谁可以对抗自己的内心呢?
他偶尔也会想起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但他会立刻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宁愿继续凝视天花板上旋涡般的黑洞,就算因此被一点点吸走灵魂,也不愿再去回想八年前的一切。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或许是那头小兽在挣扎,痉挛,口吐白沫,濒临死亡。
“就要结束了。”
他必须说服自己,毕竟这又是一个不眠夜。好在这次他没有等很久,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轰”的一声,外面打起了雷,紧接着“哗哗”的雨声连接天地,周围终于有了声音。
“终于结束了。”
床上的人还在喃喃着,不知道他说的是这令人绝望的寂静,这漫长阴冷的冬季,还是别的什么。如果天气预报一如既往地准确,那么这声春雷过后,会有长达一周的阴雨天,然后,每个人都期盼的春天就到了。
这会是这么多年来*美的一个春天。 **章
坠落
一 2008年的新年钟声已经敲过,申奥成功以来,所有人都在期待这必将辉煌的一年,整个世界沉浸在欢愉的气氛中,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不会再来叨扰他们,而即将到来的均是希望。这新的一年对人们来说,欢笑喜悦显然还在延续,悲伤痛苦已经全都随风飘散,不复存在。
秋田市也夹杂在这股狂欢的浪潮中蓬勃生长,低矮的民居开始向城市外围让步,高楼大厦呼之欲出,乡间小路被沥青混凝土覆盖,这座城市的**座高架桥挺立在城市的**区域,旧秩序在飞扬的尘土中渐渐消散,新未来在缓缓打开。首都刚刚建成的鸟巢已经落户四环,秋田市的居民对高架桥这个庞然大物也就越发期待——这让他们觉得自己离首都又近了一步。一期工程正在收尾,按照本地新闻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主播的说法,新建的快速路网体系将会满足市区绝大部分区域未来十年的城市发展和交通出行需求,美好的蓝图就在眼前,这个以旅游业为**的海滨小城即将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
3月5日,星期三,刚好是惊蛰。准确地说,惊蛰将在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到来,但其实春雷在两天前就响过了。那之后,像是为了应景,淅淅沥沥的春雨就没有停过。或许这雨不能被称为春雨,因为天气还是极其阴冷,温度甚至比年初更低,让人缩手缩脚地不想动弹。不过好在总有盼头,毕竟季节不等人,惊蛰过后,春暖花开常常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能人还没缓过神来,春衣就要上身了。被唤醒的不光是僵硬的肢体,还有冬眠中的动物,它们也要苏醒了。
冬季并不是临海的秋田市的旅游旺季,因为太冷了。零度上下的天气虽不至于冻结海面,但呼啸的海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游客会在这时去海边自讨苦吃。新上任的市长很是高瞻远瞩,准备在旅游区周边开发人工温泉弥补冬季旅游项目的空缺,不过一切尚在规划中,幻想中游人如织的场面或许还要经过五六年的运作才能出现。如今路上很是冷清,靠近高架桥外围的地方更是一片荒芜,大片大片的土地闲置在那里,任由植物和动物野蛮生长,几乎看不见人影。
当然,只是“几乎”看不见,因为如果你再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似乎有一辆汽车正停在尚未修建完成的高架桥上,可能是某位工程负责人的座驾。隐约还能听到汽车里播放着王菲的《百年孤寂》,这应该是八年前的老歌了,歌声时而婉转时而铿锵,歌曲里不知是无奈还是洒脱的情绪,时隔八年仍然令人沉迷。在这种人人都缩着脖子躲在办公室的日子里,这个负责人还能到施工现场巡查,敬业精神不禁令人赞叹。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见有人下车,高架桥上空空落落的也不见人影,让人不由心生疑虑。还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很久,车前灯突然亮了,丝丝缕缕的细雨在灯光下失去了水的柔软,仿佛变成了坚硬细密的银针,穿透惨白的灯光,消失在黑暗里。然后,车子起步了。起初速度并不快,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渐渐地,车速在雨帘中越来越快,你能感觉到车子的主人正毫不松懈地踩着油门,即使是在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上,这种速度也有些胡闹,因为尚未修建好的断口就在前方。到了此刻,你应该知道之前的认知错了,这个车主定然不是什么工程负责人,更像是一个赛车运动爱好者。这该死的天气成了他*好的掩护,他大概会在断口前来一个极限漂移三百六十度转弯,车尾的雨滴在惯性的作用下被甩落开去,形成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于是你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观看这场表演,可是你又错了。断口越来越近,司机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也没有掉转方向,这辆汽车以极其肯定的姿态冲了出去,没有丝毫的犹豫。它在空中像个所向披靡的战士般高歌猛进,这种自由落体大约持续了一秒钟,然后被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阻挡了去路,当然这种停顿只持续了一瞬间,这棵大树立刻被拦腰撞断,断裂的枝丫划过车底的油箱,一声轰鸣过后,熊熊火光照亮了这块荒芜而阴暗的土地。
无论那辆车里曾经有过什么,等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都只是一堆灰烬了。消防队在雨水的帮助下迅速扑灭了零星的火苗,还没等地面的余温下降,等在一旁的警察们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这片焦黑的土地中。车架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车祸发生时车里应该没有别的乘客,只有主驾驶座位上有一具被烧焦的遗骸。几名警察不敢擅动,只好围着车身转了一圈,除了看出这是一辆三厢车,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于是他们合力用一块塑料布将整个车身盖了起来,车子里的证据需要更专业的人来处理。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一些碎片在先前的爆炸中被崩裂出去,没有受到火焰波及,他们又迅速地在汽车周边翻查起来。
不远处湿软的泥土里插着一块银色金属碎片,像是车门的组成部分,说明这可能是一辆银色汽车。可是这个信息并没什么作用,因为这种颜色太普通了,完全无法起到筛选作用。但雨中的警察们没有放弃,都佝偻着身子,以汽车为**继续向外围筛查。
“嘿!你们看!”
郑元浩背后传来激动的叫声,他知道有人找到线索了,连忙转过身问道:“找到什么了?”
“成了!郑队,有半块车牌!”不远处他们队的林凯挥舞着手里的战利品站了起来,其他人听到消息也松了口气,纷纷朝发现车牌的地方走去,开始寻找与之匹配的另半块。
“今天的运气真是不错啊。”郑元浩没有立刻跟着其他人走过去,而是直起腰来,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雨小了很多,但厚重的乌云仍然没有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雨都不会停。这将给他们的搜查增加不小的难度,不过万事开头难,而他们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端——对警察来说,被幸运眷顾实在是太重要了。郑元浩吁了口气,习惯性地在雨衣上擦了擦手,又背过手去捶了捶腰,这才走向人群。今天,幸运之神似乎站在了他们这边,他还没走两步,面前一棵常青树上晃过一个黑影,紧接着那个黑影“咚”的一声落在了他面前。郑元浩捡起掉落在地的金属板,再看看仍埋头在荒草间努力的同事们,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一直只顾低头在泥里翻找,竟然没有人想到要抬头看看天空,可偏偏这半块被遗落的车牌就这样轻易地掉落在他面前,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别找啦,在我这儿!”郑元浩挥了挥刚到手的战利品朝不远处的同事喊道。
“郑队威武!”小林拿着另外半块车牌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受害人的身份就要揭晓。尽管刚刚才被幸运女神眷顾过,郑元浩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些太幸运了。
他的预感没有错,根本不需要用到交通部门的信息检索系统,车牌被拼好的瞬间,他就知道了车子的主人是谁。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抽空去一间农家乐喝茶、钓鱼,倒不是因为那里的茶水特别甘洌或者鱼儿特别肥美,只是因为那里的主人教会了他太多。那个残破的车牌在他眼前晃动起来,郑元浩搭住了另一个同事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不可能的。”郑元浩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看到的内容。
“郑队,你没事吧?”被搭住肩膀的同事诧异地回过头来,敏锐地捕捉到了郑元浩眼里的不安。
“我没事。”他合了合眼稳住心神,不再多说。
“郑队你……认识这个车主?”林凯也看出了郑元浩的异常,他猜测道。
郑元浩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也有可能是小偷,或者……”还拿着车牌的林凯徒劳地搜寻着别的可能性,想要安慰自己的队长,但其他同事朝他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的多此一举。现场的所有证据都将这场不幸指向了自杀,他们还有一个目击证人;没有谁会在自杀前费力去偷一辆汽车。
“可是不可能啊,不可能是他……”尽管这样,郑元浩还是不相信,他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被塑料遮雨布盖起来的车子,抱着*后一丝希望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手机在他耳边持续着“嘟嘟”的响声,此刻在他听来像是机械零件在对他尖叫。“接电话啊,快接电话啊。”郑元浩在心中默念着,就在他几乎绝望时,尖叫竟然停止了,电话那头发出“咯噔”一声,有人接起了电话。
“小郑啊,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啊?”
“堃哥?”虽然他一直盼着电话接通,可当对面真的传来希望中的声音时,郑元浩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电话那头的人一时间也有些疑惑,“是小郑吧?”
“是我。”郑元浩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还没到两点,“堃哥,不好意思,你还在午休吧,我等会儿再找你。”他说完立刻挂断电话,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郑队,这人是……车主?”林凯看着自己的队长。电话接通了,应该是个好消息,但在郑元浩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放松。
“马上联系技术科,*短时间内查出车主身份。”他没有理会林凯的问题,只是再次向焦炭似的汽车走去。
“收到。”林凯身边一个瘦高个儿说完,立刻跟上了郑元浩的脚步。但郑元浩的表现还是让林凯充满了疑惑,他忍不住又问道:“郑队,事故车的车主到底是谁啊?”
郑元浩还是没有回答,他已经来到了车边,将主驾驶座边的挡雨布掀开一点儿,钻进去仔细地观察起来。跟上来的几个年轻人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能帮什么忙。还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很久,郑元浩突然皱起了眉头,他眼睛一亮,锁定了什么东西。
“小林,再给我一副手套。”
郑元浩换上一副干净的手套,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座椅下方的缝隙中摸出了两片碧绿的玉石碎片,摊在手心上拼成了一个圆。
“这个图案好奇怪啊。”林凯伸长脖子打量着郑元浩手里的玉佩。
“是鱼化龙。”郑元浩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反面应该是祥云如意。”他说着,就将碎片翻了过来,果然,玉佩另一面的花纹和他说的分毫不差。
“郑队……”
郑元浩身边那个瘦高个儿警员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马上被他打断了:“邹堃,车主是邹堃,这个尸体……好像是他的儿子。”
除了还在实习期的小林,其他几个人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
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天边炸响,正要敲门的郑元浩被吓了一跳。紧接着雷声隆隆,雨势忽地又大了起来,可他没有心思抱怨这该死的天气,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即将宣之于口的那个消息上。
门没有关上,这并不奇怪,这间民宿的大门常常都是虚掩着,静静地等待它的客人。郑元浩没有急着推门,像是在酝酿情绪,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牌匾——“一蓑烟雨”,他已经好久没有注意过这个牌匾了,如今看来,苍劲雄浑的四个字里竟透露出一丝孤凉。
眼前的这间民宿原是郊区山脚下环抱在一起的几间农宅,早年就被废弃了。八年前,邹堃突然辞职,离开省城来到了这个地方,迅速和村里签了协议,将废弃的农宅承包下来。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在这里修葺老房,翻地种菜,培育绿植,几乎与世隔绝,把这里改造成了当时还十分少见的民宿。老同事们没有人看好这个项目,一时间谣言四起,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但事实证明,真正有本事的人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能独领风骚。之后几年的时间里,他帮助村民修整了几十亩油菜花,在山上摸索了几条适合徒步的山道,又承包了屋后的一个小鱼塘,甚至还和当地政府一起修建了一条繁花步道,每年三月份开始,山陌复春,花随风起,云蒸霞蔚,美不胜收。随着秋田市旅游业逐渐红火,这间小有名气的网红民宿常常一房难求,即使是在旅游淡季的冬天也不冷清,因为早樱就要开了,很多周边城市的踏春客已经蠢蠢欲动。
郑元浩推开了门,跨过一个大约二十厘米高的门槛石,却没能把烦心事抛在屋外。他再次叹了一口气,独自走进了大门。大门正对着入住登记处,之间隔着���个院子,因为下雨的关系,院子里并没有人,郑元浩没有心情观赏院子里的景色,他径直朝着邹堃的房间走去。民宿的一楼有六间屋子,邹堃特意给自己在朝南的位置留了一间*大的,他和儿子邹骋平时就住在这里。可这次,门推不开了,郑元浩“咦”了一声,重新敲了敲门,门内还是没有回应。
“郑队啊?”
郑元浩正准备拿出手机,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疑问的声音,他连忙回过头。这间民宿负责打扫的清洁工阿姨正站在院子里歪着头看他,他连忙打了个招呼:“哎,王姐。”
“我看着背影像你。”王姐热情地向他走了过来,寒暄了两句,“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工作挺忙的吧?我看你在屋外站了一会儿了,找邹老板?”
“是啊,”要是平时,郑元浩会与她聊上一会儿,可现在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堃哥不在家吗?”
“去后院了,连着几天下雨,他不放心刚搭的棚子。”王姐说着,向院子西南角指了指,那里有个漆黑的通向后院的小门,“你去看看,要是找不到的话估计就在后山上,那你可就得等一会儿啦。”
“谢谢,我这就去看看。”郑元浩说着急急忙忙就向后院走去,连王姐后面的一句“客气了”都没来得及听到,就已经迈出了那扇漆黑的小门。
“怎么急成这样?”王姐一个人咕哝着,目送郑元浩的背影消失。不过这只是她今天经历的一个小插曲,随雨而落,随风而逝,轻飘飘地就被抛却了。可对门外的邹堃来说,即将发生的事却会改变他人生的走向,或者说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来到门外的郑元浩一眼就看到了邹堃,风疏雨骤,春寒料峭,缥缈云烟中唯有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俯身在田间劳作,缓慢却坚定地在泥泞的土地上留下一串串温热的脚印。老屋静谧古朴,檐下落水灵韵,劳作的人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在风雨声中乐而忘归。如果不是郑元浩心头牵挂着开不了口的事,一定会在这如画的风景中沉醉一番,可现在,这一幅风雅的水墨画在他眼里只是失去了生机的黑白一片。
“堃哥。”他站在门后屋檐下对着田间怡然自乐的那个人喊道。也许是雨声扰人,也许是田间的人太过专注,这一声呼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于是郑元浩往雨中跑了几步再次喊道:“堃哥,堃哥!”
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继而直起身回过头朝郑元浩的方向看过来,雨丝阻碍了他的视线,他眯着眼睛,一时没能认出白墙黑瓦前的那个人是谁。
“堃哥,是我啊,小郑!”郑元浩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还忍不住挥了挥手。
“哦,小郑啊,你怎么还赶过来了?”邹堃这下认清了,他一边一瘸一拐地朝房子走来,一边解释道,“本来想拖到天晴的,可看天气预报,后面还得连着下几天雨,再不来地里看看是不行喽。”
“是啊,今年的天气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雨一下就不停了。”郑元浩应承着,自然而然地退后一步,给邹堃让出了个位置。
邹堃摘下斗笠挂到墙上的一个挂钩上,又拍了拍身上的水,脱下了棕榈皮编织的蓑衣:“小骋买的,说是要匹配民宿的风格,我觉得好玩就试了试,你别说,还真不错,确实能防风防水。”
郑元浩本来还想再应承两句,但邹骋的名字让他实在说不出话来,甚至连神情都变得尴尬了。
“怎么了?”邹堃此时正背对着郑元浩整理挂在墙上的衣服,他看不到郑元浩的表情,但半晌没听到回答也让他觉得有些奇怪。联想到刚刚没头没尾的电话,他终于认真起来,转过身看向了郑元浩:“你刚刚打电话来也没说明白,什么事这么急,还非得要你大雨天赶过来啊?”
“堃哥,你知道你的车在哪儿吗?”
“我的车?就在门口的专用停车场里啊,你刚刚停车的时候没看到吗?”邹堃疑惑地看着郑元浩,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元浩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现在住客又不多,停车场里一共就那几辆车,就算下雨阻挡视线,也不至于看不到吧。”邹堃有些打趣地说道,“小郑你今年也四十五六了,该不会老花了吧?”
“堃哥,我进来的时候停车场一共就三辆车,我特意看过。”邹堃的语气越轻松,郑元浩就越沉重。
“到底怎么了,我的车被偷了啊?”邹堃说着就要推门去停车场看个究竟。
“不是的,堃哥,”郑元浩的话又止住了他的脚步,“小骋他……”
“小骋开我的车出去了?他是不是闯祸了?这孩子不是胡闹吗,他那驾照还没考下来呢!”邹堃有些着急了。
“小骋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逃逸了?”邹堃急得直跺脚,“对方有事吗,你先带我去医院瞧瞧,等小骋回来,我立刻带人去警局自首!”
“堃哥,你听我说……”郑元浩不得不打断邹堃喋喋不休的猜测,他把手机拿出来,翻到下午刚拍的照片递给了邹堃,“我们下午接到报警,有一辆车从高架桥上冲了下去,油箱受到严重撞击引发了爆炸,驾驶员当场死亡。这是事后我们拍的现场照片,初步搜查已经结束,应该是……应该是你的车。”
“你说驾驶员怎么了?”邹堃有些回过味儿来,但他显然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郑元浩知道邹堃已经想到了,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不我们去屋里说。”
“不,就在这儿说,到底怎么了?”邹堃一改刚刚热衷于家长里短的普通老人形象,谈吐间竟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们怀疑死者是你的儿子——邹骋。”即使再艰难,郑元浩还是说出了口。
“放屁!”邹堃忍不住斥责道,他把手机扔给郑元浩,怒气冲冲地向院子里走去。
“堃哥,堃哥!”郑元浩连忙追了上去,他连拉了两下邹堃的胳膊,都被甩开了。
一阵狂风吹过,雨势更大了,连绵不绝的潮湿阴郁让人想要咆哮,邹堃就这样大踏步地在雨中走着,郑元浩穿着碍事的雨衣,一时竟无法让他停下。在几个客人好奇的目光中,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院子,来到外面的停车场。
正如郑元浩所说,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只停了几辆车,情况一目了然,但郑元浩说不出“我早就和你说过了”这种话。
“有没有可能是偷车贼?”邹堃紧握着双拳,在雨中一动不动,他仿佛是在问郑元浩,又仿佛只是在说服自己。
郑元浩无奈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么确定是小骋?”邹堃目光如炬,“*近有没有失踪人口上报?”
“准确的身份还要法医证实,但这个……”郑元浩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了先前发现的玉佩碎片,摊在手掌上伸到了邹堃眼前,“这个玉佩,是在尸体脚下发现的。”
“一定是有人绑架了小骋,把这个玉佩扔在现场误导你们!”邹堃一把推开了郑元浩,玉佩掉到地上,彻底四分五裂,可他看都不看,“我来给小骋打电话,你们给我定位,立刻定位!”
“说不通的堃哥,绑匪要的是钱,为什么要误导我们人质死了?”郑元浩被推得踉跄了两步,还是坚持说道,“而且那个尸体是谁?”
“一定还有别的解释!”邹堃猛地回过头,一把抓住郑元浩的衣领将他推到墙边,重重抵到墙上,“一定还有别的解释!你给我说!”
猛烈的撞击让郑元浩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天边的炸雷让他耳朵嗡嗡作响,一股血气直冲到喉间,他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紧接着后脑勺的钝痛占据了他的思维。面前是一个赤红着双眼、面目狰狞的男人,他无法直视,也无法反击,只好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对不起,堃哥,对不起,小骋他可能走了。”
良久,他觉得脖子上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了,不再有急促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眼前的男人喝醉了似的一摇一晃退后了好几步,几次都仿佛要摔倒,*后却又站住了。
“堃哥,我带你去警局……”郑元浩看他似乎冷静下来了,试探着说道。
“要认人吗?”邹堃的声音轻轻柔柔,仿佛飘在风里。
“人都……”郑元浩犹豫着,但又不得不说,“只能做DNA比对了。”
“先带我去看看他。”
“人……应该还在现场,这样过去……不太方便。”
“带我去吧。”邹堃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平静,却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