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书沿着苏东坡错落的脚印,走进中国文化*璀璨的北宋江山,以其跌宕起伏的人生为线索,将这个时代的物事串缀起来,重现儒家王朝的华彩与难再的荣光。在这里,天理高于王权,君子比德于玉,士人爱民如伤,人们信奉生命出身的**,不敢妄自菲薄与辱没,安身的地方有竹影摇曳,走过的路面有春风拂起,空气里浮动着莲花的清香。他们将人格品位与灵魂境界,奉为生命的*高成就,以本性的光辉相映照,以道德的芬芳相呼吸。他们秉承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往返于江湖与庙堂之间,穷则独善其身,不辜负造物恩赐的性命;达则兼济天下,不辜负同类苍生的凄苦盼望。他们与帝王携手共治家国,尽情表达个人的意志,将吐沫星子洒到天子的脸上,不计较衣冠的颜色与身世的浮沉。他们以清风为伴,与明月相邀,放怀山水,抒发性灵,写下流传千古的绝唱,让生存更具精神的蕴藉。他们怀抱着相似的初衷,却��因为观念与策略的歧义,在朝堂之上互不相让。旷日持久的纷争看起来是多么激烈,但仍然是君子之间的和而不同,没有后世政治斗争的险恶、血腥与恐怖。心照不宣之中,彼此给对方都留有安身与回旋的余地,少有机关算尽,穷凶极恶,无所不用其极,逾越道德的底线,伤害人性的本善。作为时代之子的苏东坡,在命运的折转升沉中,出入于儒道佛三家,把风尘弥漫的日常生活当成丛林道场,将云端之外的冥缈天道,带入浓呛的人间烟火,在完成自身造化的同时,实现对中华文化人格的重新定义。 这是一个以儒学理念为主体建构起来的国度,虽然内忧与外患交集,制度变革阻遏重重;缺乏合理程序设置的精英民主,衍生出无休无止的党争;本位利益的分割与摩擦,依旧让人际之间充满恩怨的裂隙;作为人世间古老的风俗,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仍然像风雨一样畅行无阻。但回顾晚唐以后的绞肉溅血与斯文扫地,这个时代还是显得温情脉脉,生命的价值与人性的尊严,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权力的眷顾;精神向上生长的可能性空间,也有了足够开阔的保留;异质文化之间兼容并蓄,对冲与排异降到了极低的程度。就凭这些,怎么赞叹它也不为过。相对当时以丛林法则为主流文化的野蛮世界,这个崇理尚道、以德服人的王朝,生活细节里充满着抒情写意的灵韵,显出了它瓷器和宣纸般脆弱的优雅。它的华美与灿烂是那样地岌岌可危,能够持续与偏安三百一十九年,就已经是超乎想象的奇迹了。那是世上一朵开放得*久*久的昙花,它的凋落如今想来都令人嘘唏不已,黯然神伤;后世长满荆棘的道路,更是让无数杜鹃啼血不止。在它周边的地域,以力服人的法则凯歌高奏;在它之后的王朝,人类的宴席杯盘狼藉,到处是血腥的践踏与无告的耻辱。本书可以看作是对这一时代的深情祭奠,庙堂里一炷袅袅升起的香烟,充满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第十七章 九死南荒 一 海南岛是中国*悠久的流放地,时间上限可追溯到东汉建武十七年(41),交趾太守苏定流放珠崖;下限则到了明代洪武纪年。流放与贬逐以距离划分轻重,近则二千里,远则三千里,而海南岛离汴梁的距离约有七千里,是国内*遥远的流贬地,其间还隔着波谲云诡的琼州海峡。因为海上风波叵测,加之岛上弥漫着瘴疠之气,一只花蚊子随口叮咬,便可轻易夺走人的生命,因此有“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的说法。自唐代以来,流放者 中就有韦执谊、李德裕等名相有去无回。有的流放者为了免于成为荒岛上的孤魂野鬼,出发前夜便自行了断,给家人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 苏东坡以豪放著称,但要跨越白浪滔天、暗流涌动的琼州海峡,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渡海之前,他专门到伏波庙进香,祈请路博德、马援两位开琼将军之灵庇护。登船之后,起伏颠倾,坐立不是,与携歌女泛舟西湖完全不同。“舣舟将济,眩栗丧魄”,他感觉天旋地转,随时都有被翻覆与淹没的危险。心始终是悬着的,没有了陆地上的踏实感,如此无依无傍,双手没个把抓的状态,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好在当天风浪不算太大,潮流悠缓,下午便顺利抵达琼州海岸。在苏过的扶持下,东坡踏着跳板登岛。魂魄初定的他,回头一眼望去,只见水天苍茫,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凄怆,一种天地悬隔的孤独感,一种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遗弃感,骤然袭来,让他倍生伤感。在后来的追忆中,有这样的表述:“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试笔自书》)这**,是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 琼州府官员张景温派人来接应,说要为他接风洗尘。东坡以信札回复,表示婉拒:“自以罪废之余,当自屏远,故不敢扶病造前,伏冀垂察。”(《与张景温书》)在琼州府城东边的客栈里,东坡停留了十几天时间。其间,琼州副使黄宣义等前来探望。没事的时候,他就到州城内外走走,观察当地的风物人情。他发现,城区内外水面不少,但多为牛羊鸭鹅所用,十分浑浊,且气味难闻。居民饮用水要靠打井,每天早晚,汲水的人在井口排成长队。于是他临时起意,试着寻找干净的水源。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城墙东北角附近,他果然找到了两处涌泉。酌水掬饮,泉质相当甘润,只是周边的淤泥、灌木和废弃物需要清理。他把这一发现告诉当地官员,希望他们组织人力整治。后来,人们运来石头,在泉眼处筑起一个蓄水池。这“双泉”中的一眼,至今仍然保存在海口五公祠内,泉流源源不断,常有些粟米浮出水面,被后来的高僧憨山德清命名为“金粟泉”。 经过一阵歇息,东坡一行从府城出发,沿着官道前往三百里外的儋州。他发现,海南岛地面虽然狭小,天空却比中原要辽阔,感觉像是没有封顶似的,深得令人晕眩,云彩则似漂洗过的一样干净。相比之下,也许是因为有个皇帝罩着,汴京的天空压低了许多。一路上,他坐的是轿子,摇摇晃晃地在烈日下赶路。六月下旬,是海岛*炎热的时节,蒸腾的暑气使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东坡不知不觉中迷糊过去,做起一个梦来,梦中竟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念诵诗篇。随着一阵不知何处吹来的风,降下了一场急切的太阳雨,晶亮的雨丝飘进轿里,凉意让他醒了过来,脑子里还依稀记得一个对仗的句子:“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于是,他一路上加以发挥,演绎成一首完整的诗篇: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 这是东坡在海南岛写下的**首诗,表达了一个流放者穷途末路,四顾茫茫,不知何日方可归去的心态。同时也以海天的寥廓与人生的渺小,来宽慰自己的愁肠。那场凭空而起的太阳雨,被想象成美妙的仙乐,带来了酣畅的快意,似乎暗示着归期终将会到来。显然,此时的他,还是渴望有**能够被赦免归去。东坡清醒地意识到,为了收容被抛弃的身世,让自己不至于没着没落,生活在别处他方,像一个无人认领的弃儿,在盼望与期待之中度日如年,就必须遵照儒家“素其位而行”和佛家随缘与恒顺众生的原则,把流放地当成出生地来安身立命。当然,毕竟这里地处荒凉,远离亲人朋友,缺少对等交流的知己,难以施展自己的才情抱负,实在不是久留之地。因此,他心中还存有一念,想象着还有北归的那**。如此看来,自己还是心有所待,不及庄子绝诸对待的境界。 海南西北属于平原地貌,东坡一行走走停停,听说岛上有犀牛和大象,但都不见踪影。七月一日那天,透过路边的茅草,终于看到一座山峰,从平地突兀而起。轿夫告诉他,这就是儋耳山,意味着流放的终点昌化军治所快到了。东坡让人停下轿来,舒展一下身子骨。他发现,草丛中到处散落着焦灼的黑石头,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于是联想到了女娲补天之事,随口占了四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 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儋耳山》) 一座低矮的丘山,几块路边的烂石头,经过东坡点石成金的想象,便显出了雄奇的气象来。看来,他放旷的襟怀,并不因为遭遇的不幸而有所畏缩,坡翁依然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坡翁。 二 得到昌化军军使的许可,东坡父子暂时租住官舍伦江驿馆,一座早已破旧不堪的房屋。按照惯例,逐臣每到贬所,必须立即给皇帝上表,说明情况,披露心迹,感戴恩德。这种文字他已经写过多遍,但这次写的《到昌化军谢表》,还是显得相当沉痛: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臣轼。伏念臣顷缘际会,偶窃宠荣。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恩重命轻,咎深责浅。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尧文炳焕,汤德宽仁。赫日月之照临,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动,稍赐矜怜;俾就穷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无任。 除了一味地引咎自责,赞颂皇上彪炳日月的仁德,也道出了自己的凄凉处境,希望能够有机会报答浩荡的恩情。东坡此时的姿态,确实已经低到尘埃里去了。在强大的权力场里,许多坚硬的事物都会变形,话语更难做到句句由衷。想必这篇表书,东坡也是反复踌躇,着实费了不少心思。除了不得不写的表书,东坡还致信一路帮助过自己的朋友,包括雷州知州张逢,表达“感服高义”之情。在人情世故方面,他从不马虎,也不敷衍。 夏秋之交,正好是海南的雨季,伦江官驿聊胜于无,屋顶漏阳泄雨,一觉醒来枕边落满枯叶。此番情景,说起来诗意盎然,置身其中却难以消受。夜里下雨,四处滴答,瓦罐瓢盆应接不暇,屋里没有个干爽的地方,人都快成了落汤鸡。此番情景,都不敢向旁人说出。新任的军使张中是个进士出身的官员,富于人文情怀,眼看一代文豪沦落到这般田地,实在于心不忍,派出军士翻修官舍,使东坡父子得以安身。然而,官舍毕竟不是久居之处,床榻之下嘎嘎吱吱,仍有不安之感。 昌化军在海岛西部,是黎汉杂居的偏僻之壤。刚到这里,东坡面临的境遇,就像他在给亲友信中描述的:“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书》)因此,“资养所给,求辄无有”(《与程全父书》),当地百姓顿顿吃番薯、芋头,连田鼠、蝙蝠都抓来做烧烤。要在这“六无”之地生活,仅靠琼州别驾一个罪臣的微薄薪水,实在难以应付。为了添置必要的用品,购买温饱所需之物,东坡不得不变卖从内陆带来的家当。平生好酒的他,卖掉了一套酒器。唯有一个荷花造型的杯子,制作精妙,数十年来伴随他春风沉醉的光阴,抚摩再三,实在舍不得出手。为此,还专门给这个杯子写了一首诗。这些年来,命运一路对他的打劫,接近于如洗的程度。他在“无地”里彷徨,并且必须要在“无地” 里安身立命,在劫不走的剩余物上,找到自己的家底与立足之点,让自己到天涯海角还有活路可走。他想到了禅宗祖师的一句话:“去年穷犹有立锥之地,今年穷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那天在海上,他深深体会到手中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的感觉。在那种感觉中,人好像要淹没于汪洋之水,又像要飞翔于蓝天白云,但那双抓不着稻草的手,还是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初到儋州,风土迥异,人情陌生,加上几次生病,父子二人与外界没有什么往来。东坡本人的情绪显得低落许多。在给张逢的信里,他描述了自己的状态:“某到此数卧疾,今幸少间。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而在一首诗的序言里,则有这样的表述:“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并引》)夜里醒来,对着窗外的长庚星默坐久久。落寞的心态滋生愁绪,这让他怀疑自己的道行尚不足以降伏其心,断除烦恼,更遑论要济度他人。不过,这是自己真实的存在,与其以石压草,莫若让草蓬生出来,化成一首诗词,在吟诵中烟消云散。他的词风,不知不觉中变得婉约起来。 或许是天穹高旷的缘故,岛上的月光,透出一种夺命追魂的皎洁,空明程度甚于承天寺的月色。身体好些的时候,待儿子睡熟,东坡常在夜里独自披衣出行,在如水的清辉下,像一尾鱼四处游走,全身沾满白晃晃的鳞光。有时惊动人家院子里的狗,以为是盗贼进家,引发一阵气势汹汹的狂吠,全城的狗也都一起呼应起来,大有惊涛拍岸之势。当地的人深感疑惑,他们暗地里都在议论:“这个深夜不归之人,在月光里衣袂飘飘,如同幽灵一般,到底是要寻找什么东西?” 熙宁元年(1068),东坡离开家乡眉山,朋友蔡褒为了给他一个念想,特地在他家门口种下棵荔树,表达故乡亲友对他归来的期待。那棵树**天、一年年长大,四十年过去,想必已经十分葳蕤,合抱不过,但东坡一直都没有回去过。至于那些少时的朋友,恐怕也已经凋零无几了。由于一生多在颠沛流离之中,像一只离群的飞鸿,从很早时候起,东坡便开始思考,流亡之中如何安身立命。从佛学的角度,这是一个关于自我与我所的问题。他何曾不想像陶渊明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找一处远离尘嚣的田园种豆、采菊、酿酒,把自己灌个烂醉,倒在篱笆脚下,不知今夕何年。但内心又存有愿想,既然到了这个地面上来,还是希望能够做些加减乘除,对同一个天空下的生灵有所安慰;同时,也渴望在烟火人间经历些事物,消受些乐趣,磨砺自己的品性,窥探造化的阴谋,从而把这个世界看个透彻,不再为之魅惑与懊恼。 自从第二次出川,他人生的旅程,似乎越来越背离故乡的方向。也就是说,他总是生活在异地,在离故乡越来越远的地方。家门口的那棵荔树,成为遥不可及的橄榄,在梦境的风雨中招摇。作为一个士子,投身社稷庙堂,进入权力**,报效**黎民,是他的夙愿。但从元祐八年(1093)起,他一路被踢将出来,不断被边缘化,从权力的掌握者变成权力的囚徒。不论是家还是国,他似乎都依傍不上。徐州、密州、杭州、湖州、黄州、颍州、扬州、定州、英州、惠州,在这一连串的地方,他都如丧家之犬匆忙走过。惠州三年,他原本就绝了北归的盼望,筑起一座房子,收起所有的脚步准备终老,却怎么也想不到,还会被流放到大海之上的孤岛。似乎上苍非要让他绝了收拾魂魄、在世间建立家园的念想。多年来,他一直参不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个谜题,到了六十岁之后,似乎明白了过来。一颗心要想得到自由,就必须“拣尽寒枝不肯栖”,任何境地,包括至高的宠荣与无限温柔之乡,所有的一切都是寒枝,都不能栖住。即便��每天喂养着的身体,也不能成为心灵*终的寄托,因为“长恨此身非我有”,而“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老子·十三章》)。于是,心只能住于无住,而所谓无住,也就是自住,即心归于心,心安住于心,才可以自足自立,拥有无条件的自由。一旦在心外有所纠缠,终将失去原本的自在。在京师的时候,他便写下这样的词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好与不好,不分岭南岭北;家与非家,关乎心之安与不安。安身的问题就转化为安心,只要心安立于自性,何处不是自己的故乡! 在前往海南的路上,他就决意把这个*遥远的他乡,变成自己安心的家园,把儋州的父老当成自己的乡亲,全然地融入当地社会,化为一介草民,在野地里生长。“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中庸》)命运无常,人只能随遇而安,处在富贵境地,就过好富贵的日子,不要觉得有什么歉疚或不可一世;处在贫贱境地,就过好贫贱的日子,不要觉得委屈与卑微;处在夷狄地区,就过好夷狄的生活;处在患难之中,就过好患难的生活,什么地方都能活人。在海南,插根扁担都还能开花呢。于是,在《和陶归去来兮辞》的引文中,他写道:“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 《和陶拟古九首》也有这样的表达:“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他明确表示,要以无何有之乡为自己的家乡。如果是这样,天下到处就都是自己的家乡了。 初到儋州时写的《和陶还旧居》,充分地流露了他的心迹:“痿人常念起,夫我岂忘归。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生世本暂寓,此身念念非。鹅城亦何有,偶拾鹤毳遗。穷鱼守故沼,聚沫犹相依。大儿当门户,时节供丁推。梦与邻翁言,悯默怜我衰。往来付造物,未用相招麾。”人生在世,本来就是暂时的寓居,还是让心回到心里,将心外之物托付于造化,用不着到处去招魂喊魄。弟弟子由也与哥哥灵犀相通,在给东坡的和诗里,有着这样精到的句子:“此身所至即所安,莫问归期两黄鹄。”(《子瞻闻瘦以诗见寄次韵》) 在风云叵测、舟船颠覆的时代,岛屿是孤独无依的象征,被无穷无尽的寒水围困,如同深渊之上浮出的舟船,四周全是愤怒的骇浪。上岛之初,东坡曾经环顾苍茫云水,困惑于不知何日才能出离。现在,勘破了《金刚经》的“无住而住”之后,内心破壁而出,顿觉豁然开朗,四通八达,不再被孤岛境遇所拘困。他把这份心得写成一篇笔记:“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试笔自书》)文章颇得庄子之余韵,写作始终是他参究物理人情的习惯方式,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