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姑娘去 许冬林 一 阿海来找大川,约他看姑娘去。 姑娘是他们一位高中同学的未婚妻。 大川妈妈正在门前的场地上喂鸭子,鸭子们吞稻谷,脖子像要打结似的,一 口等不得一口。 阿海骑了自行车来,几乎撞到鸭群,但他右脚一点地,便刹住了 车。 可是,七八只鸭子还是惊着了,摇摆着屁股拼命地往池塘里跳。 彼时,自行车在乡村还很稀罕,莫说鸭子见了怕,便是大川妈妈,也是怔怔地 多看了几眼。 “婶子,大川在家吧……哟,好多鸭子!” 大川妈妈手一指,阿海便在屋外“大川、大川”地喊。 屋内缓缓走出来皮肤 白净的大川,蓝裤子,白背心,细长身材,步态轻盈盈的,整个人像条纸折的月牙 船。 大川微笑着看阿海将闪亮的自行车支在草垛下,有些怕自行车占了地方或 者被毛孩子们碰倒的意思。 “看姑娘? 将来不是你老婆,也不是我……老婆……”大川声音不高,语速 也不快,但分明透着全盘否定的意思。 他笑话阿海兴师动众,竟是为了去看老同 学亚飞的未婚妻,莫非居心不良? “听说长得漂亮,我们这三洲三圩,说她是**。 我就好奇嘛。 走,我们拉 亚飞去,晚上还能搞几杯……”阿海手舞足蹈地说。 大川的笑容悄悄敛了几分。 因为脸瘦,他不笑的时候,细长脸就像不生草木 的巉岩,散着荒寒之气。 “我不去,要去你去。”大川说道。 “哎,你说你说,你说我一个人跑到亚飞家,说,亚飞,我要去你丈母娘家,啧 啧啧,我怎么说得出口? 你这人,就是块木板,一点情趣都没!” 大川妈妈站在水边“嘎嘎哟———嘎嘎哟———”地唤鸭子们回来吃稻谷,鸭子 1 受了惊,远远漂到池塘对面,在蒲草丛里钻进钻出,全不顾大川妈妈的千呼万唤。 大川妈妈提起一盆稻谷,抖了抖,自语道:“不吃不吃,再过两个月将你们一只一 只拎走杀了,看你们还有没有的吃……” 大川的脸悄悄覆上了一层阴云。 “阿海,你晚上就在我家吃晚饭啊。”大川妈妈说着,便作势要在门前唤鸡来 杀了待客。 阿海忙去拦,说马上要和大川一道走。 大川妈妈半信半疑地笑说: “你们在我这里吃晚饭,那群鸭子漂在水上死不上来,我只能捉只鸡杀了……” “真不在这里吃晚饭的。”阿海笑着握着大川妈妈的手腕继续用力阻拦。 大川妈妈便转移话题到鸭子身上,道:“要不是给大川‘超节’,我也不养这 一大群鸭子,天天漂着不归家,每天晚上都要拿竹篙子在水上打。 也好,也不长 了,中秋一到就送到大川丈母娘家。” 此地有“超节”习俗。 儿子订了婚的人家,会在迎娶的那年的中秋给女方送 鸭子。 “鸭”谐音“压”,意为鸭子一送,这婚事便算是压牢实了,再不会翻出变故 来。 早在这年春上,大川妈妈便和亲家母商量过了,计算出了姑娘家的叔、伯、 姑、舅、姨众亲戚的户数,一户一只鸭子。 回头,大川妈妈便照数捉了十来只小鸭 子回家养,只是不幸被水老鼠咬死了三只。 阿海道:“这样说,年底我要吃大川的喜酒了。” 大川妈妈哈哈笑着,正要再说,大川闪进里屋拿了件白色短袖衬衫出来,边 走边穿,推了阿海的肩膀,两人便往草垛边走。 阿海推了自行车在前,大川跟在后面。 大川妈妈不忘补上一句:“下回一起 来我家吃饭啊!”阿海回头摆手应着。 大川头也不回,路过邻家的猪圈时,弯腰 抄起一块碎砖,狠狠用力朝蒲草丛里砸去,“嘎嘎嘎———”,蒲草里的鸭群一下惊 散了,四面八方地扑腾。 “你作死啊,鸭子在水上漂着也挡你道啦,跟那老东西一样,沤不熟煮不 烂……”大川妈妈举着赶鸭子的细竹竿,作势要追过来打大川。 大川推推阿海, 阿海跨上自行车就骑,大川也轻快地落在了后座上。 二 两个人到了亚飞家门口,静悄悄的,只有亚飞的奶奶坐在宽宽的屋檐下做针 2 线活。 老人告诉他们,亚飞在陶瓷厂上班,要到太阳落山才下班。 阿海捏着衬衫 抖了抖道:“大川,你来骑车带我吧! 我骑一身汗了,到时到了姑娘家,搞得我像 是下了水田才上来似的……” “真是娇滴滴!”大川讽刺道,“要我带你,行啊,我推车,你跟着走。 你走也 嫌累的话,就坐后座,我推着你走。” 阿海拍了一把大川的肩膀,道:“你这嘴巴,自打当了老师,越来越酸了,吐 口吐沫都能当醋卖。 算了算了,我骑我骑,您老坐后面可得坐稳了。”阿海说着, 又跨上车,载着大川,直奔陶瓷厂。 大川老远看见一根土红色的大烟囱,耀武扬威的,从黑隐隐的屋顶中间挺出 来,直指天空。 烟囱顶端正冒着灰白的烟,那烟在半空里蓬蓬盛开,又攀上了一 朵朵肥胖的白云。 天空和大地,借一根大烟囱,连成一体。 又或者是,烟囱要提 起那一整片红砖黑瓦的厂房往云霄里去,连带着周围的村落田畴也踮着脚往高 处生长。 “哟,这得要多大口径的嘴巴才能吸得动这根巨无霸的香烟!” 阿海望着 笑道。 “你嘴大能吹,吹遍五湖四海。”大川在后面接道。 亚飞在陶瓷厂做宣传工作,写写画画的活,不用下车间。 陶瓷厂是县办集体 企业,职工多半是拥有非农户口的小镇青年。 亚飞大多时候是规矩点卯,偶尔出 厂去玩玩。 在亚飞的办公室,三个人寒暄了一番,然后阿海点明主题道:“大川说要看 你的姑娘去……” 大川一提眉,涨红着脸奔到阿海面前,正要踢他,道:“你的嘴皮子还真能 翻,是你说亚飞的姑娘漂亮,三洲三圩数**,硬要去看,又不好意思,才拉了我 来……” 阿海屁股一让,躲过大川的脚,然后转身且战且退地笑道:“不动手啊,你现 在是为人师表的人———是我们俩都想去看姑娘,是吧? 不然这大热天,你跟着我 跑干什么,是吧? 是我们俩都想,都想……” 大川本来皮肤就白,经这一闹,脸红得跟鸡冠似的。 他显然是生了气,转身 便往门外走,道:“你们看姑娘去吧,我回家了。” 3 亚飞忙过来拉大川,道:“老同学开玩笑又不是头一回了,我都不介意,你认 个什么真呀? 走,我们现在就去。” “就是嘛,大川就这样,总是受不得人家跟他开玩笑。”阿海也过来拉大川, 又说道,“你们俩都有了姑娘,只剩下我还没有,我得加把劲是吧? 牡丹花边无 闲草,漂亮姑娘身边朋友一般也生得漂亮———长相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的,一般都 玩不到一起。 亚飞娶牡丹,说不定哪天我也能采枝芍药。” “牡丹、芍药,瞧瞧你,真是一肚花花肠子!”亚飞道,“只是我纳闷,我们三人 中,也只有你算是见过花花世界的人。 你跟着你姐夫跑业务,北边跑到内蒙古大 草原,南边上过海南岛,什么地方的姑娘没见过,怎么想起来还要回我们小地方 找姑娘?” “唉———”阿海长叹一声。 大川情绪缓过来了,揶揄道:“见多了,可不就眼花了。” 阿海一笑:“不出门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发现还是我们这江边的姑娘水灵、 娇俏。 北边的姑娘倒是饱鼻子饱眼,生得饱满,可是嗓门大;南边的吧,也还勤 快,可是脸又黑……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亚飞呵呵笑起来,一副怡然自得的神采。 亚飞笑过,他拉了大川,便去推自 己支在车棚里的自行车。 这一回,亚飞骑车在前,载着大川,阿海一人骑车在后, 三个人一路说笑着便往集镇方向去。 三 长街东西走向。 在长街后面,是一条同样东西走向的长河,名叫天河,但此 地没有牛郎织女。 亚飞他们一行从南边来,要横穿长街,再过天河上的石桥,方 能抵达家住河北岸的姑娘家。 街南是一段青石铺就的石板路,路边高树葱郁,蝉在上面吱吱地叫。 树荫下 一个卖西瓜的摊子,地上散着五六个青皮大西瓜,旁边还歇着两只高至膝盖的竹 筐,竹筐里面也睡着瓜。 亚飞道:“我买个西瓜带去。”说着,他便去挑瓜。 阿海 也跟了过来。 卖瓜的是个中年男子,捧了瓜往篮子里装,然后提了杆秤去称。 阿 海早已掏出钱来,递给坐在竹筐后面的小姑娘,向着卖瓜男子问道:“是一家的 吧? 我付钱了,多少钱啊?”亚飞道:“我付我付,哪天去你丈母娘家你再付……” 4 阿海道:“付过了……一个西瓜而已,好歹也是我的同学的丈母娘,去掉前 面的修饰语,我这也是去见丈母娘。” 亚飞笑了,轻轻捶了把阿海,道:“去你的吧———这样说,还有一个丈母娘, 就在附近。” “谁呀?” “大川丈母娘。” “别听亚飞扯,赶紧吧,赶紧去看亚飞的姑娘。”大川一扬手,制止他们道。 亚飞忽然道:“对了,大川的姑娘在我们先前读书的中学边开了一家代销 店,往街东走几步就到……” “老师!”坐在竹筐后面的那个小姑娘忽然站起来。 原来是大川的学生。 小姑娘捏着一张纸币,望着她父亲道:“是我们老师。” “那不能收钱……”卖瓜男子将小姑娘手里的纸币抽出来,便要还给大川。 大川忙道:“不是我的钱。 你们就收下吧,天这么热。 ———你暑假作业做完 了吧?” 几个人为一张纸币又拉扯了一番,大川的脸又有些红了。 终于丢下瓜钱,三 个人推车抱瓜,转身便跑,卖瓜男子便不再追。 上坡路上,阿海若有所思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像一个人?” “谁啊?” “我们一个同学……大川知道。”阿海望着大川笑说。 大川不说话,低头往前走。 亚飞道:“就你眼毒,我怎么没想起来?” 阿海瞥一眼亚飞道:“你眼里只有三洲三圩数**的姑娘,当然想不起来昔 日老同学了。 《再别康桥》还有印象吗? 五四联欢上,和大川一起朗诵《再别康 桥》的我们班的‘徽因’姑娘,你还没想起来?” 亚飞品咂似的动了动嘴唇,缓缓点头道:“眉眼的神采有些像,乌溜溜的眼 睛葡萄似的……我们班那个‘徽因’ 还真是考走了,没想到啊,黄鹤一去不 复返。” “可不是,两个世界的人啦!”阿海感叹道。 三个人说着,便上了长街。 小镇的街多半是露水街,生意只一早上忙,一到 5 晌午之后,种田的去种田,做手艺的去做手艺,没有闲人来逛街。 此时下午四点 多的样子,太阳光斜斜地照在店铺的门板上,朝南的店家大多将店铺上了三五片 门板,挡着能径直射到餐桌案板上的太阳光。 但余热尚烈,从青石板上反射的太 阳光,联合着高空直射的光柱,将空气上下里外都烘透了。 空气里还混合着店门 板上散发的桐油味,以及早市残留的蔬菜垃圾被太阳暴晒后的馊臭味,这些味道 填满细长街道,长街便显得愈加逼仄。 一上长街,阿海便骑车往街东跑。 亚飞追着喊:“错了,错了,还得过河!” 阿海笑道:“没错,没错。 既然路过了,就顺便把大川的姑娘也瞧一瞧。”亚 飞只得骑车跟着阿海跑。 大川犹豫着,慢慢也上了车。 可是,快到代销店门口 时,大川到底还是下了车,不肯再挪一步。 代销店的外墙上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汽水冰棒”四个黑字。 店铺里坐着一个女的,正在织毛衣,一根黝黑的辫子拖下来,辫梢卷曲,落在大腿 上。 再细瞧,那刘海儿也是烫过的。 阿海高声道:“三根冰棒。” “没有。”女的头也没抬。 阿海道:“牌子上不写着‘汽水冰棒’吗?” 女的抬了头,没好气道:“你没看见现在放暑假吗?” 阿海望了望身后远处,亚飞正骑车过来,大川却远远站在树荫下,树桩似的 不动。 “那,三瓶汽水吧。”阿海道。 女的拾起大腿上的长辫子,扬鞭似的往身后一甩,站了起来,往货架上寻汽 水。 阿海看了一惊:好巍峨雄壮的女人! 屁股厚实如石磨,皮肤也粗黑。 他甚少 见到本地姑娘有长成这样豪放的,他有些怀疑是大川的丈母娘,可是年龄不像, 女的也就三十上下的样子。 亚飞这时也过来了,站在柜台边。 阿海和亚飞开了汽水在喝,柜台上还立着一瓶,也开了,在汩汩地冒着气。 阿海没话找话:“嫂子,这汽水过了保质期吧? 味道不对。” 女的双目一睁,高声质问道:“你喊谁嫂子? 老子还没结婚,你喊谁嫂子?” 说着,女的拿起一块店门板,便要打阿海。 阿海忙往店外撤,慌乱中碰翻了 柜台上的那瓶汽水。 汽水瓶滚到泥地上,地上也湿了一大片。 女的举着店门板, 从柜台里出来,哐一声滑倒了。 阿海忍不住笑,女的爬起来,越发恼怒。 6 女的举着店门板已经追到了店门外,叉开两腿站在大太阳下,摆开大战一场 的架势。 阿海瞟眼一扫,女的双腿粗壮如两座桥墩。 那店门板一挥舞,辫子跟在 身后也飞舞起来。 亚飞忙追过来拉,道:“嫂子,误会,误会。” 女的转身过来要打亚飞:“这个家伙也捉弄人……” 亚飞哭笑不得,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妹子,妹子,大 川,大川,误会误会,我们同学……” 大川看见这边竟然打起来了,惶惑不已,终于往这边走,半道上遇见阿海,他 已经一脸嬉笑着骑了车来。 亚飞见阿海骑车跑了,便也上了车追过来。 “误会 误会。”亚飞一边骑,一边笑着。 亚飞遇见大川,赶紧道:“你去把三瓶汽水付个 账吧,我们在桥上等你。” 大川有些左右为难。 女的已经走过来,她望见大川已经缓缓走过来,便立住 了脚步。 大川走走,又停了,离女的大约有两丈远的时候,他掏出纸币,往地上一 放,转身走了。 女的没说话,也没追,目送大川疾步追赶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