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大地上地母亲 1 母亲庚子年腊月初九往生。我们为她超度后,把她安顿在官渡滩后面的柏树林边。那是一个高高的土坡,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官渡滩村寨。正月二十七,是母亲的“毕七”(即七七)。在我们老家,人离世后,只有过了“毕七”,才算真正断了尘世之念,安心前往乐土。所以“七七”也算得上是告别的大日子,到那天,亲戚们都会赶来“烧七”。头天下午,我就从北京赶回老家。“七七”那天早晨,我们去墓地给母亲“烧七”。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虽然农历正月还没过完,但今年春天来得早,人间春风浩荡。母亲的坟上还是新土,但墓碑的缝隙间已经冒出细嫩的青草。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生长。这世界生生不息。母亲正在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我的母亲生在一个贫困农家,外公去世早,她刚刚长成,就和外婆一起劳动,把自己和我的舅舅养大,并供舅舅念书。成年后,她嫁给同样贫穷的父亲,在大地上,诞下四个儿女,*后存活三个。她跟父亲在地里种红薯、洋芋、苞谷、大豆, 把三个儿女养大。年轻时她个子高挑,长得漂亮,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美人。但土地消耗了她,磨损了她。我出生时,她才三十多岁���但仿佛已经在人世忍耐了好几十年。她在土地上的一生,除了嫁给一位长相敦厚、且有点聪明的丈夫,生养了三个让她安心的儿女,其他没什么壮举。她没穿过鲜艳 的衣裳,也没说过惊人的言语。除了偶尔去城里看望儿子,她没离开过官渡土地。土地养育了她和她的儿女,也耗尽了她的一生。八十五岁上,大地召她回去,她躺进她生前一直 耕种的一小片土地里。 2 我是母亲*小的儿子。她格外宠我,我五岁时都还吃奶。那时候是大集体,母亲每天早晨出工前,就坐在阶沿上,撩起衣襟,我站在院坝里,头拱上她的胸膛就吃。那时候母亲的奶水,已经没什么滋味和营养了,但我就是断不了。近晌午,我又寻到母亲劳动的地边,爬上一棵桐子树,坐在树杈上,等母亲抽空过来喂奶。那时候大集体劳动人多势众,人们在地头点苞谷,像打仗。社员排成几列纵队,刨垄、打窝、点种、盖肥、瓮土,流水线作业,几列纵队齐头并进,争先恐后。队长背着手,在壕垄间查质量、催进度。母亲一到了晌午就开始东张西望,看到我的小脑袋从桐花中探出来,就跟队长撒谎说解手,扔了锄头就朝我跑来。我从树上溜下来,撩开母亲的衣襟就开始吃奶。有**我吃得正香,冷不防头顶上一声怒喝。我抬头,见队长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原来母亲离开久了,她那个环节断了,她那条流 水线的社员都闲坐在地头。队长很生气,就寻过来,呵斥我的母亲。队长真凶,训得母亲直淌眼泪。队长恶狠狠地骂:“放不下奶头的娃儿走不远!”我吓得不敢哭出声来。也是从 那时起,我就怕队长、怕干部。 当晚回家,母亲用锅烟灰拌了煤油抹在奶头上。临睡前我掀开她的衣襟又要吃奶,被那狰狞的样子吓得大哭。母亲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就不敢哭出声了。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坐在床头,就着煤油灯光纳鞋底,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个劲儿地淌泪,觉得被母亲抛弃了。从那夜起,我就断了奶。 那是我与母亲的**次离别。 3 多年以后,我与母亲聊起这事,她说那晚她也很难过,感觉跟儿子分开了。她半夜起来看我,见我脸上还有泪水,梦里还在伤心地抽噎。我的母亲生了三男一女,*后成活了我们姐弟三个。起先,在我们的头上,还有一位大哥。只是那位大哥在两岁时得了病,没活过来。母亲从此得了心口疼的病,经常没来由地心疼和惊慌。我出生后,身子很弱,她很担心把我也弄丢了,常常半夜里惊醒过来,用手探我的鼻息。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里的匠人,常年走村串乡做一些手艺活儿,给队里挣钱。母亲带着祖母和三个儿女在家。有一次在我两岁时得了病,发烧几天,几乎不保。母亲去滴水岩请医生,路上一边跑一边哭。那位乡村医生行医之余,竟学做了道士。遇到病人,一般先治;治不好,转身就换上道士的衣服,做道场替亡灵超度。我母亲去请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人家做道场。母亲顿觉这是不祥之兆,哭得说不出话来。那位身着道袍的医生问母亲:“你是请医生,还是请先生?”我们那里,把道士、占卜的、算命的、看阴宅的统称“先生”。母亲哭着说儿子病了,请医生。那位医生兼道士说把眼下道场唱完才有空去给我瞧病。母亲急得又大哭,一边哭一边求医生赶紧救孩子的命。医生让她报上我的生辰八字,一测,问了又是个男孩,连说“不怕,不怕,八字好”,让母亲先回家,他唱完道场就下去。母亲只得一边哭一边回家。当天晚上,那位医生真的赶来了。他给我烧了灯草,做了推拿,又灌了汤药,烧就退了。接下来几天,我吃了那位医生开的药,便痊愈了。病愈后我一直很虚弱,母亲就又让我吃起了奶。就这样一直吃到五岁才断奶。 断奶这事,母亲很坚决,也可能是被队长那句“放不下 奶头的娃走不远”吓怕了。她一不做,二不休,断奶第二天,就给我肩上挎个布包,让我跟着哥哥姐姐去七八里外的黎家 村小,挤坐在哥哥旁边听课。我听老师讲得有趣,就忘记了吃奶这事。 这样,我一断奶就上了学。到秋季开学时,我正式成了一年级的学生。 我的老家叫官渡滩,寨前有条河,叫董河。河水清浅,游鱼如织。村人常用自制土炸药炸鱼。一只炸药包点着了,朝河**扔,“轰”的一声,鱼儿就翻着白肚皮上来,浮在水面上。炸鱼是很危险的事情,炸药包扔早了,掉到水里,把鱼吓跑了;扔晚了,在手里爆炸,把人炸出个窟窿,或者炸掉半只手,也是有的。母亲严禁我炸鱼。凡是危险的事情她都坚决禁止。但男孩子哪里禁得住诱惑?有一次,我跟着寨里的孩子去河里炸鱼。雷管刚炸响,就听到一声惨叫,扔炸药包那个人的手炸没了,剩下一截断掌像根断树桩茫然地朝天举着,不断朝外 涌血。我们都吓蒙了,随即大哭大叫起来。母亲听到爆炸声,又听到哭声循声找到河边,看见那受伤的孩子,呆住了。等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走,她才醒悟过来,抱住我就哭。 她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地掐着我的胳膊,像要掐在手里才放心。等到河滩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搂着我,抽噎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夜里,她把我搂在怀里不松手。第二天,她得知那个孩子在医院里,无甚大恙,但残疾是肯定的了。她这才醒悟过来,揪住我就打。她一边打一边骂,骂我不知天高地厚。她说人有三怕,怕天地,怕活物,怕鬼神。“你不怕我就打,打得让你怕。”她打完,又抱着我哭。 多年以后,我读到康德写的“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持久地思索,它们就越能使我们的内心充满深深的敬畏,那就是繁星闪烁的星空和我们内心的道德律。”这时候,我想起母亲当年打骂我时说到的“怕”。我想,母亲说的“怕”,其实应该是敬畏吧。敬畏星空,敬畏自然,敬畏法则,敬畏道德,敬畏生命。这是一个人苟活于世而不乱的底线。 4 一生向土地俯首,把力气和心血都给了土地,土地却并未回报她。生产队里劳作**,一个男子十分工分,她只有七分,跟老人和半大小孩儿一样。每年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姑姑到我们家,走了两个钟头山路。家里的晚饭是苞谷面稀饭掺四季豆叶。父亲用筷子搅了搅,见稀饭里都是四季豆叶子,没有多少苞谷面,把碗往桌上一顿,黑了脸。他说妹妹大老远的来,不应该放这么多四季豆叶,应该多放点苞谷面。 可是哪有多的苞谷面呢?其实姑姑一进门,母亲就准备找邻居借一碗米。但她拿着碗立在门边,自言自语:“晓得别个有没得,”“借了又哪个时候还别个哦。”犹豫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去。父亲那晚的怒火很久不停。母亲坐在灶前垂头抹泪。姑姑劝了母亲,又劝父亲,*后也哭了。 每到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能吃的都吃光了。山里有枇杷树,村人就剥枇杷树的皮,连夜用锅炒干,用石碓舂成粉,混点儿草叶捏成粑粑蒸熟了吃。没过几天,山里的枇杷树皮都被剥光了。屋后有棵杮子树。母亲想杮子跟枇杷一样都是好果子,杮子树皮也该能吃吧。于是剥了树皮,也和了草叶蒸成粑粑,头一个端给饥饿的老祖母。祖母吃了一口,噎得差点儿死过去。母亲吓得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给我的粑粑也掉地上了。虽然我又饿了一顿,但躲过一劫。 为了一家人活命,母亲悄悄在房前屋后和地角种了南瓜、黄瓜、玉米。黄瓜刚打出指头样的胆儿(我们那里把作物果实初长叫打胆儿),南瓜才开花,玉米秆的腰上刚冒出一缕细嫩的红缨,就被大队干部巡查到,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大队干部连铲带扯,骂骂咧咧,十分凶狠。我捡起石块要砸干部,母亲抢下了石头。我冲上去就要咬干部,母亲抱住了我。她说扯掉几棵庄稼是小事,伤了人就是伤天理了。不让人活命算不算伤天理呢?那时的我不明白。 那时候,村人都养猪。人都吃不饱,猪就更难了。我家有老有少,母亲坚韧地把养猪这事坚持下来。我每天跟姐姐上坡打猪草。没有粮食喂,猪也瘦。腊月,每户杀了猪,还得剖成两半边,一半边卖给食品站,留半边自家吃。一半边只有五六十斤。除了杀猪当天及春节有点儿猪肉吃以外,平时没肉吃。但菜里总得有点儿油星子。母亲把猪肉切成舌头样的长片,炒菜前将肉片放在锅里煎一下,眼见锅底有点儿油出来,赶紧把肉片提起来,把油滴尽,留着下次继续使用。薄薄的一小片肉一般用二十来天。我们正长身体,馋得很。看着母亲把肉片放在锅底煎,就盼着肉片能多滋出两滴油。每次母亲都是坚定地把肉片从锅底拎起,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把 越来越瘦的肉片挂在碗柜旁边的铁钉上,嘴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许多清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