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岸上
岸上
午后三点半,老苏搬着条凳到家门口不远处的木麻黄林中,开始他**中*惬意的时刻。木麻黄林里吹过来的海风,裹着浓重的腥臭味。这种味道好像能腐蚀一切,海边人家的门窗,若非涂上厚厚油漆,就会在其作用下,锈迹斑斑,摧枯拉朽。有的人锁上房门离开半年,回家时,阳台、窗口的防盗网就会在手掌的揉捏下,碎成满地锈渣。**能抵御海风侵蚀的,只剩下海边生长的植物,尤其是木麻黄。木麻黄经过海风的梳理,针叶根根分明,好像浮动在空中的有形光线。老苏的工具不复杂,不过是木工用的小斧头、凿子等,加工对象是一块木麻黄树的老根。两年前的那场超大台风,让靠海的地方满目疮痍,台风过后,他走在残枝断干的木麻黄林里,内心在滴血。一棵被风连根拔起的木麻黄树绊倒了他,爬起后,他望着那团盘根与错节,心有所动。几天后,他借来锯子、斧头,把老树根截断,找来两个后生,将它抬到院子里放着。老树根在院子里放了快两年,他还没动手,在此期间,他买了木工工具,在很多小玩意儿上练手。真正对老树根动刀,是在大半个月前—他觉得,可以开始了。
他把交错的根须全都除去,剩下光滑的木块。他学会了用铅笔、量角器、尺子等,还开始画图—那是一艘船的造型。他想把那艘记忆中的船,以缩小的方式,用一整块树根雕刻出来。他并不急于完成,每天在这片树林里的时光,是独属于他自己的。阳光仍然猛烈,海面吹过来的风是有重量的,但从此时到傍晚,风会越来越凉快。他刻几刀,就停下来,抽一支烟。收拾东西回家之时,地上丢了半包烟的烟头。他其实很少坐到暮色起,而是在接近五点就收拾整齐,到镇上的茶馆喝杯下午茶。镇子和渔村挨着,是海南岛上***的一个渔港,多少年来,一代代“做海”的人,从这里扬帆航向广袤的南中国海。穿过村头往北就是港口,但他步子很急,不敢多看那个他离开、回来无数遍的海港。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到海上去了。
茶馆里人声鼎沸。说话的人为了压住杂音,只能把声音喊得更高—人人都在嘶喊,却连对面的话都听不清。老苏还是听到了一些,大概是关于这座小镇的。小镇近些年已经完全变样了,早先那个落魄、凋敝甚至可以说被某种悲伤笼罩的港口,显示出迸发、昂扬的新面貌,高楼快速建起,还修建了海洋工艺品一条街,引来不少游客。街角那家店,据说生意*好,老板早已是千万身家了。但有人觉得发展的速度还不够快,还得提提速——提速*好的办法,是得到上级部门的重视。
其实,镇里在出方案时,问过老苏意见的。他在会场听着,只是听,一言不发,被问急了,就说:“我多年不出海了,脑子又坏,这些东西,哪懂?”后来证明,他的沉默让他保留了一些脸面——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渔民阿黄,中气十足地提了几十条建议,条条言之有据,没一条被采纳。*终的方案,是北京一个文化公司的三个“90后”设计师拍着脑袋做出来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出《海贼王》《加勒比海盗》的气息。但不管怎样,这镇子算是焕然一新了。各级领导在镇上的行程,通过电视、报纸、网络等媒体的报道,把镇子推到了全国人民面前,给小镇带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领导考察之后,镇里尊重阿黄,给他写了一封信,感谢他为小镇的发展建言献策。阿黄把那封信甩在老苏面前,脸变成彩光灯,各种颜色交替闪耀。老苏说:“阿黄,消消气,你也活这么久了,气还这么大?该提的建议你也提了,人家感谢信也给你写了,你还气什么?吃茶,吃茶……”
“我们这些人,就该死在咸水里,不该留下来见这个!”阿黄再拍桌子。
“吃茶,吃茶!”
阿黄不作声了。
老苏年轻时出海,从未和阿黄同船过,但他听过阿黄的勇猛之事。阿黄的水性好到在海里就正常、上岸就发晕,他曾说过,把他四肢捆绑丢到海里,他仅靠耳朵根、舌尖划水,也能安然无恙回到渔村。但阿黄是同一辈人里*先走下渔船的,五十五岁一过,就浑身不适,海风一吹便骨头痛——据说是他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寒气侵入了骨头深处。这事也让阿黄在同辈人面前抬不起头,凭什么那些家伙比我在船上多待十几年?他还变得神经敏感,一看到别人低头说话,就觉得是在暗中嘲笑他,脾性愈加暴躁。一暴躁,身上的关节就发痛,又得压抑着,压出一肚子闷气。他是一名自恨没有死在海中的好水手。
阿黄去木麻黄林里看过老苏的雕刻。他前前后后细细看了十多分钟,越看眼睛越发红:“你在刻那艘船啊?你在刻那艘船啊……”老苏取出一支烟点着:“你能看出是哪条船?渔船不都长一样嘛!”阿黄摆摆手:“哪里一样,不一样,我知道的,你刻的,就是那条船。当年要不是我运气好,生了一场病,没赶上出海,我也随着这船,死在南海了……我该死在海里的……我觉得我是偷生的人,这些年都是偷偷活下来的。晚上睡着,骨头缝里,海风直接穿过去,把人都打散了……”
老苏拍拍阿黄的肩膀:“这真不是给你刻的,我哪知道你心里想着啥,我给自己刻的。闲得慌,手不动一动,人就傻了。”
阿黄也拍拍老苏的肩膀:“你还会刻这好东西,我也有一件宝贝,藏着没给任何人看,来来来,你跟着我,带你去看看!”“不去,不去。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海里
“出海的人,永远不能喝酒,否则你总会在醉后淹死在水里。”——数十年前,老苏的父亲在老苏上船之前,已经无数次这么警告过他。老苏当然是懂得水性的,他三岁的时候,已经能独自在海面划游,在大人们的笑声中玩潜入水中又浮起的游戏。
这不算啥,哪个渔家孩子不这样呢?但近海划游与登上渔船出征远海,是两回事。出海,是男人的事,岸上是属于女人的。风浪和噩运,被男人的身躯挡住,女人们则要面对难熬的等待和寂寞的无眠。
出远海之前,老苏所有关于海的记忆,都跟黄昏和月夜有关。
黄昏是酸楚的。通讯不发达的很多年里,等待是**的联系方式。每到黄昏,女人们就会在岸边的木麻黄树和椰子树下遥望大海,希望铺满黄金的水面上,出现一个黑点。黑点逐渐变大,变成她们的男人以及船舱里的鱼虾。这样的等待,等到的有欢喜,也有颗粒无收的失望——有时是绝望,出海的男人和那艘船,永远留在某一次风浪里了。月夜则是欢腾的。当月夜下有人,说明渔船已安然回来,女人们悬着的一颗心,暂时回归原位。渔获从船上被卸下,在月光下,鱼虾蟹闪耀着奇特的光泽。
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月光穿过鱼虾的身体,散发着晶莹的光。这是小孩子的节日。
老苏十三岁**次上船。父亲是在出海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他这个消息的—若提前告诉他,怕他过于兴奋,睡不好,影响在船上的状态。船离开岸边的时候,老苏陷在兴奋里,不去看岸上老人和女人的挥手。船驶向碧蓝深处,兴奋很快化为乌有。四望全是一样的,只有水天,只有单调到让人眼花的碧蓝色,航向掌握在父亲手里、心中。船行半天之后,老苏已经把该吐的都吐出来了。船员上前帮他捏肩捏背,被父亲喝止了:“才刚开始,后面两个月都要在水上,怎么受得了?让他吐!”
父亲不理在船上打滚的他,只顾观看太阳,对照着手中的罗盘,有时会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那本纸张灰黄的小册子。那么多年了,识字不多的父亲已经能把册子上的文字背下来了,可海上航行马虎不得,还是得拿出来印证一下记忆。小册子上写着这片海域所有的秘密。老苏翻滚到肚子疼,翻滚到口腔泛酸、泛苦,翻滚到无力呻吟,父亲还是不理他,也不让船员过去。
傍晚时,海面平静,有人给父亲换手,父亲把罗盘交到那人手中。父亲下到船舱里,用毛巾沾染了一点淡水,递给他。他接过毛巾时,手是发抖的,可他眼中的恨意并未消减。父亲淡淡地说:“要出海,这一关得熬过去,谁也帮不了你。海风吹了**了,你用毛巾擦擦脸、擦擦裤裆。风咸,不擦要烂掉。”握着父亲递过来的湿毛巾,他发抖的手抬都抬不起来了。父亲伸手扶住他的后背,用力在他肩膀一捏,又抢过毛巾,盖在他脸上。毛巾掀开时,好像揭开了一层厚厚的海盐面具,他脸上一阵凉意。父亲把毛巾塞进他裤裆,他挣扎而起,呕吐到一动就肚皮刺痛,他也不管了,推开父亲的手,自己擦。
这一趟出海,父亲没给他安排捕捞的活计,只任他在船上不停地呕吐,只任他学会在海上的**件事——习惯晕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