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大雪天气,长京城大明宫中已遍地银装素裹,唯有太液池平滑如镜。微风间或掠过,檐角便泛起阵阵铃音,绯红金紫的鲤鱼随之摆尾,池面上便又散开一圈圈涟漪。 池边跪着一列宫装女子,皆被蒙住头脸,宦官将为首的一个轻轻一推,女子就沉下水去。因手上绑着青砖,女子入水即沉,连水花都不见一个,唯有等到口鼻下了水,水面上浮起一串水泡。其余人虽看不到眼前景象,却也知道状况,都瑟缩着发不出声,周身只剩恐惧的颤抖。 景象虽静,却有种惨烈的骇人,连执行的宦官们都吓白了脸。不过当朝皇帝嗜杀成性,当权的郑皇贵妃也是狠毒之辈,他们早已见惯了如此场面,只得一个接一个将人沉下去。 一个新进宫的小宦官抖着手腕将年轻的嫔妃扯起来,在她手腕上系上���砖。他原本低垂着眼强作镇定,然而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时,他心中一惊 —— 她掌心滚烫。抬眼再看,她衣领下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蒙着一层不正常的绯红。 郑皇贵妃素来善妒,将后宫管束得极严,这些年轻妃嫔平日都不得在御前随意走动,宦官们更是将妃嫔们的体质、病症记得清清楚楚,谨慎准备着,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便将人送往冷宫去。唯有近日,皇帝病得有些不祥,宫里人心惶惶,这才看守得松了些,于是顾贵妃得风寒的事便被几个懒怠多事的宦官瞒了下来。 顾贵妃生得好,招得皇贵妃疑神疑鬼,以至于顾贵妃进宫三年都不曾见过龙颜,近一年更是被严加看守,可掐指算算,如今她不过十七。 十七岁的少女身量未成,腰带虚虚地系着一把细腰,越发显得她身段娉婷。人在病中,手脚无力,绑了重物又被人这么向前推着,步子多少有些虚浮。 小宦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过,却不敢停下,仍是将人推着一步步踏进太液池。 池水寒冷刺骨,她一声没吭。大概是因为病得厉害,她双腿发软,一脚踩空便跌了下去,溅起些水花。 蒙白的池水溅起,几滴水珠扑了小宦官一脸,他合上眼,迷茫间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顾贵妃是已故定国大将军顾量殷的女儿。 早几年,长京城里人人都叫得出她的乳名 —— “谁不知道,顾家有女名佳期,顾将军膝下的独女,耆夜王亲聘的王妃,顾佳期啊 —— ” 这个即将被他沉塘的人是顾佳期。 这念头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在他麻木的脑海里炸开一条缝,缝隙里蓦然冒出森森的寒气,连带着翻涌出那王朝烂到骨子里时泼天的潮腐气息:他也曾读横渠四句,也曾踌躇满志,也曾挑灯苦读,想着终有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开太平盛世。奈何佞臣当道,顾将军死了,将军府九族尽灭,朝堂上再也没有忠直之士,就连他这样的升斗小民都无处容身,做了伥鬼。眼下皇帝终于要驾崩了,可是小太子才十岁,眼见又是一个提线傀儡。这些年江山枯槁,如今就连顾佳期都要被沉塘了,谁还记得以前的好日子? 这念头浑如一记闷棍骤然敲到了他汗津津的头上,他站在冬风中怔了一霎,突然再也无法承受住满腔恨意,抹了一把眼睛,咧嘴大哭起来。 年轻人的哭声突兀刺耳,老宦官连忙将人扯了回来,一群人将他连拖带拽地扯开。他被拖到院角处捆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妃嫔们和顾佳期全推了下去。单是想到顾佳期,他便心口闷疼,没来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不是幻觉,他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声响,哭嚎求饶,马蹄敲地,刀剑相抗,随即是长长的寂静。 他哭得大声,是以太液池边的宦官们并未听到远处那些异常的动静。水面上渐归沉寂,宦官们拖来麻袋,等着收尸交差。众人出神的出神,打哈欠的打哈欠,直到纷乱的人声径直传到了耳朵里,一列黑甲兵将太液池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兵士甚至跳下水去,将嫔妃一个个捞起来,解去手上砖石。 一人立在岸边,抽出匕首,弯身缓缓挑开那些蒙面的黑布,美艳青春的面孔逐一露出。 不少人已死了,不知是被冻死的还是被淹死的。 那人脸色森然,薄唇紧抿,握着匕首的手指近乎机械地上挑。他挑开一张黑布,随意望了一眼便要伸手去拆下一张蒙面巾,但又眼瞳一眨,蓦地愣住了,而后移回视线,木然地望着她。 他望得痴然,隔了片刻,持刀的那只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匕首失了准头,在手下少女湿淋淋的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稀薄的血色更衬得那张脸毫无生机。灰淡的日光下,少女的脸上现出某种病态的苍白,硕大的雪片飘飘悠悠地落下,压在睫毛上,像是悬着一片小小的云。 满庭寂寂,只剩下淅沥的水声。水流沿着池边落回水中,激得鲤鱼一阵阵骚乱。小宦官看到那陌生男人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一句无声的“佳期”。 众人纷纷围上去,医官钻进人群,小声叫着:“殿下莫急,先松开娘娘……” 小宦官突然认出了这男人。 “是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耆夜王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第Y章 诸事不宜 时近初秋,天亮得渐渐晚了,禁苑里赤红描金的灯笼虽然长明不熄,但眼下在天光的衬托下,终究失了神采,懒怠怠地被秋风推来扯去。 顾佳期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拉着一个人的手,懒懒散散地坐在将军府的高墙上。极目远望,长京落雪,连片清白。 触目所及都是白雪,一时有些刺眼,她看不真切,身旁的少年笑着往她头上扣了顶风帽。 帽檐遮去了半片雪光,她终于看清了,于是伸长了脖子望。府外街巷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处阔大的庭院,月洞门外缓慢行来一群人。殿宇外的青竹叶子上攒了整片的雪,叶子簌簌摇晃,遮蔽之下看不清楚来者的身影。 那一行人走进了月洞门,脚步声惊扰了竹叶,竹叶上的雪终于不堪重负,猝然落了下去。 坐在顾佳期身边的人似看到了什么Z恐怖、丑陋的东西,他突然敛了笑容,像张箭在弦上的弓,背脊缓缓绷紧了。 顾佳期也僵住了。 楼下缓步走来的女子身材娇小,窄薄的肩上披着玄底厚氅,上头密密匝匝地绣着青云海棠和扶桑交错的繁复图样,领口镶了一圈漆黑的细长狐毛。这一身越发衬得她身形小得像个娃娃,格外惹人怜惜。可她这么端然立着,无形中却有股沉静威然的气势。 那人戴着风帽,阴影遮住了大半脸颊,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个小小的水滴似的尖下巴。 顾佳期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有那样多的宦官、宫女、侍卫,他们个个弓腰侍立,毕恭毕敬地搀扶着她的袖角,好似她一个人站不稳,要这样小心翼翼才能不摔倒。 这样的排场顾佳期是见过的,只有宫里的太后才有。 但不知为何,顾佳期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声。身边那人慢慢握紧了她的手,像是不这么抓紧,她就会变成一阵风飘走似的。 顾佳期想跳下墙去,想从这地方逃开,但是手脚动弹不得,心里轰然响起个念头,就像是人在Z恐惧的时候的祈求:“不准抬头,不准看我,不准,不准!” 但楼下那人定定注视了一阵将军府的牌匾,还是缓慢地仰起头。帽檐下的阴影散开,天地之间雪光晶莹,映出那张脸。 她长得真像个娃娃,像个木头雕成、丹漆涂就、不会说话又锦绣加身的娃娃。 “娃娃”注视着顾佳期,顾佳期也望着她。 她实在称得上美丽,五官鲜明非常,两道眉生得格外好看,眉痕深长,如绵绵远山。 顾佳期见过这个人,每天都见。 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另一个顾佳期。 顾佳期几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她是在疆场上长大的女儿,将来是耆夜王的妻子,她总是张牙舞爪,记不住长京城的规矩……她怎么成了太后? 顾佳期先是觉得十分荒唐,以至于嘴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随后她不可**地发起抖来,慌乱去抓身旁的人,却抓了个空。 那少年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夜阑!” 余光里,楼下有人盯着她。她狠狠擦了把眼睛向下看去,就在另一个“顾佳期”身旁看到了他。 他高了,依旧是那样颀长风流的模样,却换了身黑漆漆、沉甸甸的爵服,眉眼间也铺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桀骜。还是他,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过看着令人生畏。 顾佳期看着看着,突然再也不能忍受,她要跳下去找他问个清楚。 她一转身,抓住墙檐就要往下跳,耳朵边炸开“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额头。她疼得“咝”了一声,同时也醒了,原来是她在梦里翻来翻去,从榻上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她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缓过来爬回榻上去,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笨死算了。” 顾佳期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 其实这个太后的位子,她已坐了近七年了。 她虽然是太后,听起来是要日理万机的样子,但幸在皇帝尚未婚配,所以平日并没有后妃之流来她这里晨昏定省地找麻烦。若是运气好,她还能有几日松闲。 因此,太后娘娘多睡一小阵也不是不行。 日光照进来,她本想合上帘帏,翻个身继续睡,却被按住了手腕,是身边的侍女青瞬来叫她起床。 青瞬朝她小声说道:“娘娘,陛下和摄政王来了。王爷……王爷请您出去用膳。” 方才那一下摔得结结实实,顾佳期一时想不起“王爷”是哪个,与青瞬对视了半晌,才终于醒了一半,愣愣道:“啊,他来了。” 摄政王裴琅受先帝遗诏看顾年轻的小皇帝,不免要常常进出后宫禁苑,也就偶尔要来太后这里请个安,吃个饭。 青瞬点点头,递给顾佳期一杯茶。 明日是天子到西郊祭天的大日子,细枝末节一早都已敲定了,因此**朝中便是一副懒怠之气,早朝散得极早。小皇帝裴昭素来勤谨孝顺,下了朝就径直往成宜宫来,但是**可能诸事不宜,小皇帝不知是哪步路没走对,在路上招惹了摄政王。 摄政王这个人脾气坏得很,一面恨不得顾佳期这个便宜太后赶紧驾鹤西去,一面又要逼着顾佳期在他跟前做小伏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恨透了顾佳期。 爱屋及乌,恨乌则未免烧屋,摄政王在太后这里一点就着,连带着成宜宫的人都常挨他的骂。青瞬羡慕不来顾佳期八风不动的好脾气,生怕摄政王气头上来闯进寝殿吹胡子瞪眼,连忙又推推顾佳期:“太后,王爷真来了。” 佳期有心睡死过去,但眼下若她不出去,想必又有一顿苛责。 顾佳期从来不敢忤逆裴琅的意思,只得爬起来,被青瞬连推带拉着洗漱穿衣。她梳了高高的发髻,穿了层层叠叠的衣裳,整个人被压得四平八稳,像一尊雕像似的走了出去。 小皇帝裴昭年纪还不到十七,身量瘦高。他虽不是顾佳期生的,但日日相处下来,长得却和她越来越像,眉睫既黑且浓,看起来总有心事,皮肤也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这两个生凑到一起的母子,看着真有些联相。 裴昭抬眼看看顾佳期,问了她额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也没笑她,还让出上座给她,问道:“母后**可好些了?早膳用什么?” 他生母早逝,自小被先帝的郑皇贵妃敲打欺瞒,直到十岁登了基,才有了顾佳期这么个便宜母后。 那时顾佳期也才十七,“母子”二人在宫中举步维艰,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从头做起,裴昭怕麻烦旁人,一向是顾佳期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青瞬见怪不怪,将早膳传了来。一时间宫人安置碗碟,林林总总摆了一桌。摄政王裴琅负手站在桌旁,他一身玄色衣袍,身躯硬挺如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宫人端菜倒茶都得绕过他,虽然嫌他碍事,但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顾佳期也是不敢怒,不敢言,全当没看见他。但他就像尊神像似的,仗着顾佳期个子矮,居高临下将她打量了一圈。 他那目光里夹着刀子,刮着骨头缝能转得人头晕。目光在她额角上的淤青处一停,他忽然“哧”地一笑。 偏生这场景就像雪花入水似的,顾佳期早就习惯了,一张小脸上涟漪都不溅一个。她在桌边坐下,颔首道:“王爷早。听闻前日王爷遇刺,刺客可逮着了?” 摄政王当得如此遭人恨,倒也有趣。听顾佳期这么编派他,他稍微一哂,索性看都懒得看她了。 宫人照例试过了毒,裴昭举筷用了几口,见裴琅不动弹,抬头问道:“皇叔不喜欢这碗箸?” 裴琅既然要来蹭饭,就该有一副蹭饭的样子。眼下他却干坐着不动手,摆明了是给人看脸色。 顾佳期暗自腹诽,但照旧当看不见,洗了手,抿了半盅粥,权作未闻。 裴琅倒也不见外,向青瞬微微一笑,吩咐道:“不喜欢你们的菜,没一个能吃的。上次的银雪面可还有?” 他这么一笑,一脸凶戾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越发显得眉眼乌黑发亮。唇角上挑时,还会挑起一个不大明显的酒窝,就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贵气的少年金吾卫似的。 耆夜王裴琅当年是长京掷果盈车的美少年,他带着金吾卫大摇大摆走一圈集市,能硬生生攒出半个月的军饷来。 可惜世殊时异,这位摄政王早就性情大变,如今阖宫上下Z招人怕的就是他。他这么一笑,青瞬非但没看出什么泼天美色来,还凭空生了半两鸡皮疙瘩,当即把头一低,应了一声出去叫面。 见他在这儿大摇大摆地吩咐,裴昭便皱了皱眉。裴琅抱臂一靠,扬眉笑出了声:“蹭陛下一口面,陛下有这般不情愿?” 裴昭脸色未变,摇头道:“皇叔尽拣费事的菜色。” 裴琅瞟了一眼顾佳期,见她只管低头吃粥,笑道:“陛下嫌臣吃的面费事,可是还有什么事要着急赶客?陛下人住宫中,有所不知。这天还未大亮,臣若是即刻就回,恐怕府里的厨子还未起,臣自小虽不比陛下娇生惯养,饿坏了肠胃却也麻烦,只好在宫里叨扰一口了。” 此人刻薄惯了,裴昭性子温和,Z烦事端,平日听了这些话都当没听见,**却是笑了。不但笑了,还放下筷子,他看着裴琅,四平八稳道:“皇叔嫌朕上朝敷衍,那就直说好了,做什么要在母后这里夹枪带棒?” 顾佳期瞟裴昭一眼,见他笑意只在唇边,就知道他不高兴,便猜度着大约是**朝上又有什么不愉快,不由得心里打鼓。裴昭虽然大了,可坐在精瘦颀长的裴琅身边,照旧显得文弱且稚嫩,更何况裴琅此人是Z不好惹的,他昔日刀下亡魂无数,如今更是权倾朝野,谁见谁怕。 裴琅**倒好脾气,像是家中小辈难缠似的,揉揉眉心,无奈地笑道:“这可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臣冤枉。何况这朝也是陛下的朝,哪轮得到臣子来嫌?” 顾佳期低头吃粥,在心里默默写了“无耻”二字。眼看裴昭要回话,她抬起头来,指节无声地叩叩桌面,提醒道:“陛下,君子端方。” 顾佳期觉得自己偶尔运气也好,裴昭自十岁起承她庭训,竟当真死心塌地地将她当作太后恭敬,听她这么说,他当下“是”了一声,低头吃饭,不再理会裴琅。 银雪面也上来了,裴琅拿起筷子就要吃,顾佳期却突然吩咐道:“试。” 试毒的宫人走上前来:“王爷?” 试毒原本是极寻常的,寻常得就像用鼻子呼吸一般,但缺了这个寻常,日后有什么差错就说不清。何况摄政王看她不顺眼,他那边的那帮人更是个个都嫌她碍事,没准那帮人哪天就会撺掇摄政王来一出苦肉计,一股脑儿地栽赃她谋害摄政王,好借机把她拖出去砍了。 所以顾佳期认为,裴琅若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是很没道理。 但裴琅听了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Z令人愤怒的字句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她,不但不动弹,还死死霸占着那碗面。 顾佳期行得端,坐得直,而且实在怕死,只好任由他看,由着他把自己盯出个窟窿来。Z终裴琅败阵���冷笑了一声,向后一靠,跷起腿来,让宫人把银筷子伸出来。 顾佳期对裴琅素来提防,裴昭也看惯了,用完早膳,就放下碗箸出去找人牵马。 大约是因为自小被管得严,裴昭一向性子冷淡,素来只对眨着大眼睛的小马才有几句体己话说。可惜御前的金吾卫将他看管得严,生怕他从马上摔下来出个长短,只有顾佳期睁只眼,闭只眼,他便在成宜宫后养了几匹小马,所以他每日下朝就来成宜宫,其实跟太后没什么关系,外头传的“孝顺”其实都喂了马。 成宜宫的殿宇原本就大而空旷,眼下裴昭一走,少了一个人,就越发安静得让人发慌。 顾佳期做完了方才那一出,知道自己把裴琅惹毛了,现在极尽安静之能事,连调羹都不敢碰到碗沿,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让裴琅注意。 她正聚精会神,只听裴琅叫了她一声:“好了?” 她“嗯”了一声:“好了。” “不过是个风寒,拖了这好些日子。” 顾佳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又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她却抬眼冲他点了点头,顾左右而言他道:“碰上秋老虎着凉罢了。” 她一向是问什么不答什么,裴琅也习惯了她敷衍自己,收了脾气,挑起一筷子面:“知道秋老虎凉,还要往外跑什么?” 这便是在说正事了。 前几年皇帝年纪小,祭天事宜都是太后和摄政王代行,今年是皇帝头一遭亲自祭天,顾佳期也打算一同去。裴琅素来恶形恶状,常给皇帝难堪,想必也嫌太后在场时总是搅浑水,碍手碍脚。 顾佳期放下碗筷,好声好气地说:“陛下还小,今年是他头一次出宫,西郊又不算近,难免 —— ” “得了。”他扫了一眼顾佳期瘦削白皙的脸,目光还是像刀子,在她颈间那道极其浅淡的旧伤痕上一顿,继续说道,“你是太后,想去就去,犯不上跟本王交代。” 他伸出手来替她拉了一下领口,顾佳期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那个眼神的意思,原来是叫她遮住伤疤,她不由得怪自己愚钝。 他的声音懒散了些:“去也行,只是自己得留神,可别添乱,外头麻烦得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那宝贝陛下可全要疑到本王头上来。” 不知是不是幻觉,顾佳期不禁想起之前种种,直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忙向后躲避。 裴琅素来嫌顾佳期太笨。原本他没觉得什么,但她这样做贼似的,反倒十分助兴,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她越是躲,他越是不松手,微笑着垂眸吃面:“本王又不是要你高兴才立你做太后的,外头没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这阵子倒会躲清净,可皇宫就这么一点大,你躲得到哪儿去?” 这人是个活阎王,脸上笑得风流好看,手上力道却是荒唐至极。顾佳期被掐得又酸又疼,又听得青瞬和裴昭在外头说话,声音渐近,她急得眼圈都红了。 裴琅挑了挑英挺的长眉,十足嚣张,眼睛仍笑着,声音里却透出冷来:“顾佳期,本王教了你七年,你怎么还是这样?” 顾佳期一噎,总算想起他Z爱看她这样,她这样子其实反倒Z助兴。 七年下来,她在裴琅面前连一点微薄的体面都没能留下,一想到这个她便心头一灰,连带着声音也弱气下去:“我……” 裴琅将筷子一搁,笑道:“怎么哑火了?不三贞九烈了?” 他说着便倾身过来,将她的下巴一抬,让她仰头直视自己。裴琅那双秀美的眼睛笑意盈盈,却像浸着层寒冰碴子。 其实她进宫后缺衣少食,原本算得上高挑的个子再也没怎么长过,如今虽然穿上了一层层严严实实的深衣,四平八稳地装大人,但看着始终有些稚嫩。对上旁人还好,对着高大的裴琅,总显得有些怪。 顾佳期在这里神飞天外,耳朵听见门窗外头青瞬正小声笑着,御马苑的内官正指点着裴昭骑马:“这还是当年顾将军的法子……” 裴昭时不时问一句:“母后也会这个?” 青瞬“唔”了一声,不知道答了句什么,话音散在风里。 顾佳期紧张至极,偏偏裴琅不打算放过她。 隔着屏风,外间的下人垂首侍立着。顾佳期的手指死死攀着桌沿,用力撑着上身,动也不敢动。 她的神情又急又怕,那样子实在惹人怜爱。裴琅叹息了一声,好像她还是他心尖上的小王妃。他在她耳边犹如恋人般低语:“陛下可就要进来了。” 外间的说话声渐渐到了窗下,青瞬大约是被逗笑了:“那怎么行?……陛下回去问太后娘娘,娘娘必定是不依的。” 说话声到了门外,顾佳期脖子上的手仍未松开,裴琅还在她耳边问:“本王怎么教你的?又忘了?” 她已急得快哭了,口不择言地说:“……明晚!” 裴琅英挺的五官上又铺满了恶劣的笑意,声音大了些:“啊?说什么?臣耳朵不好,没有听清。” 隔着一堵墙,裴昭冷淡清越的声音传了进来:“母后。” 裴琅还没有松手,顾佳期气恼急躁到了顶点,也不想挣扎了,尽让他的手指捏着。 他教的东西,顾佳期没有一件忘过。他教她做顾佳期和太后都不该做的每件事,反正他就是想要她难堪,想要她着急,想要她颜面扫地,因为他恨透了顾佳期。 裴昭推开了门。顾佳期只觉得全身发凉,额头又开始抽痛,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迅速倾身过去,在裴琅唇角轻轻一咬,促声道:“我没忘。明晚、明晚我等你。” 捏在脖子上的那只要命的手蓦地松开,顺手替她揉了揉喉咙。顾佳期如被抽了薪柴的灶火,骤然清凉下来,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坐直了。 青瞬跟着裴昭走进来,笑道:“陛下说要骑围猎的马去西郊呢,太后娘娘依不依他?” 裴昭在门边站住脚,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日头轻缓悠闲地升起来了,照得室内透亮清澈,桌前还是那两个人,一个肩宽腿长,正大马金刀地低头吃面;另一个垂首敛眉,美丽孱弱的小面孔藏在层叠深衣里,越发显得稚嫩与不相称,青瞬连珠炮似的告状,她闻言只是笑笑,轻轻抚了抚脖子。 第二章 平林漠漠 次日,踏着朝阳升起时连续不断的鼓声,长京城的九道城门次第敞开,迎接象征着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 街巷里弄繁华得近乎梦幻,四处人头攒动,人人都想要一睹天子真容。 喧嚣声中飘着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少话都有犯上之嫌,护送的金吾卫如临大敌,自然是将小皇帝捂回了銮舆中。 是以,裴昭Z终也没能骑围猎的马去西郊。 顾佳期听了一耳朵外头那些话,正在出神,没留神车帘一动,裴昭弯腰进来,叫了声“母后”,在她身边坐下。 顾佳期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怎么来了?” 裴昭从袖中摸出一杯东西来递给她:“青瞬在街边买给母后的。”见她不明就里,补充道,“说是暖胃安神。” **天未亮就要走,顾佳期自然没有吃好,于是笑眯眯地接了。那东西看着奇怪,黑糊糊混着白糊糊,裴昭见她要放到唇边,连忙道:“不知是什么东西,母后还是不要吃了。”说着就要拿回去。 见到少年那的一本正经模样,顾佳期随意抿了一口,“扑哧”笑了出来:“是芝麻糊混杏仁霜。” 裴昭没出过宫,自然也没见过这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吃,他“哦”了一声:“母后怎么知道?” 顾佳期笑起来眉眼弯弯,一侧的长眉挑了挑:“哀家掀过的摊子**陛下批过的折子还多呢。” 她有心活络两人之间的关系,裴昭虽然素来冷淡,倒也给面子地微笑起来:“母后还有这样的本事,朕倒是不知道。” “哀家还有许多陛下不知道的事。”顾佳期掀开车帘一角,指了个方向,“那是汤饼铺子,如陛下所见,来往的多是脚夫。旁边挨着的茶楼倒是富商云集,后头的地窖是储冰的,夏日宫里用的冰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他们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还是,如今不知道了。” 裴昭对外头这些人情风物兴致缺缺,不过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她絮叨。 顾佳期并不嫌自己烦,一来是当“母后”当惯了,二来是裴昭看似冷漠,实则十分细心,眼下看似是来侍奉她,实则是怕她听了外头那些关于摄政王和太后之间关系的传闻多想。 可顾佳期不难过,倒巴不得那传闻传得更盛些。往好里想,没准裴琅良心发现,就此撒手放过她;往坏里想,也许有英雄志士把事情闹大,逼得裴琅撒手放过她,倒都算得上好。 到西郊行辕时已经是夜里了,天空憋着雨,纵使是春日也令人气闷。 顾佳期下车往地上一站,便深吸一口气,想起昨天早上答应过裴琅的事,心里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温和快慰全随着夜游神飞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静无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发出去玩,自己则留在房中发呆。 裴琅当然是会来的,伸头是一个裴琅,缩头也是一个裴琅,逃也没有用,还不如就这么等着。 桌上搁着各样妆奁,她闲得发慌,一一翻开来看,里头是花花绿绿的首饰和胭脂香粉。 从前的顾将军府当然不缺这些,顾量殷战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赏赐、礼品也总是像雪片一样飞来将军府。 顾佳期那阵子性子野,一度发愁屋里放不下,只好央求大哥顾楝出去把东西当掉充军饷。 军饷总是急缺的,和军饷比起来,这些东西不值钱。 不过现在她是太后了,太后要端庄矜持,一年到头穿着沉重的深衣,梳着高高的发髻。 顾佳期有时候在铜镜里看自己,感觉像看到了东瀛进贡来的人偶娃娃,美衣华服盖着细胳膊细腿,仿佛只有提线才会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天气又闷又热,顾佳期玩了一阵首饰胭脂,左等右等等不来裴琅,索性趴在桌上对着一副九连环出神。 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夜风一阵阵拂在后颈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顾佳期趴在桌上睡着了。 夜风晃晃荡荡,梦也晃晃荡荡,她在那片飘摇颠倒的青砖上站了许久,才发觉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还是平帝的顾贵妃。平帝色迷心窍,驾崩前还惦记着后宫中那一群没能沾手的妙龄嫔妃,惦记到彻底发了疯,下旨将她们全部沉塘处死,好在九泉之下也有佳人在侧。 顾佳期也被扔了下去,可是没死成。她被人从太液池里捞上来,呛水呛得肺出了毛病,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已经烧得意识模糊。偶尔睁眼醒来,可连人脸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愿,越是看不清,听觉越是敏锐,有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声音在她榻边,带着笑意对她说:“沉塘?我那荒唐皇兄临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没听到过那个声音了,如今听着有些陌生,但濒死的人总是格外的敏感,她一听就知道那是裴琅。 四年前还是她未婚夫的裴琅。 她想过裴琅会恨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会那样难过。一转眼就难过了六年多,裴琅还是恨她,一丝未减。 身后凉丝丝的,大概是下起了雨。 顾佳期在梦里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那盏摇晃的灯似乎是被风雨浇灭了,铺天盖地的雨水淌成河水,潮水一寸寸涨起。 室内一片漆黑,顾佳期觉得胸**腑向下沉了又沉,眼眶越来越酸烫,胸口一阵阵地抽紧,就像有人捏着她的心口要沥出血来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却越捶越喘不上气,几乎窒息。 梦里逐渐蔓延开大片的黑暗,朔风扫荡过长京城,她回头望去,天还未亮,只觉得浩荡的天下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然后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用力拍着那扇沉重的宫门,不知道想要叫谁来,只是不停地嘶哑着嗓音,本能地叫喊出声:“放我出去!我是顾佳期!我要见顾楝!我要见顾量殷!” 那时候顾楝和顾量殷都已经死了,她在里面关得久了,连这些都忘了。 这噩梦绵长得无穷无尽,顾佳期在砖地上跪着,不停地拍门。 她自认是个没出息的人,可是偶尔也有些刚烈,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她一直拍到手上鲜血淋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束光投进门。顾佳期被人从地上提起来,结结实实地在脸上抽了一巴掌。 顾佳期脸一疼,终于醒了过来。 她没在冷宫里,西郊行辕的桌上还放着副九连环,是宫人特地放在那里给她解闷的,桌上还供着两枝白梅。原来刚才都是梦,她如今是太后了。 外头果然下雨了,她趴在这里睡觉,没注意到窗户没关,雨飘进来打灭了灯柱,顾佳期身后也淋得透湿,看着像是只难看的落汤鸡。 裴琅的脸上透着怒气,抬手“砰”地将窗户合上,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来。 他这样子十分凶狠,顾佳期抽噎着推他:“你别、别动我。” 裴琅理都不理,脚下生风,几乎是将她拖到了榻上,松手一丢。随后他才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问她:“哭了?哭什么?” 顾佳期在软绵绵的榻上躺下后,反倒一点也哭不出来了,总觉得心里像有个惊声尖笑的疯鬼,逼得她也发疯。 她蜷起身体,拢起手指捂住脸,闷闷地笑道:“哭我命好。死都要死了,偏偏被王爷捞了出来。” 裴琅这人也怪,若说他脾气坏,的确什么事都能惹他生顿气,可他发火虽快,下火也快,往往还没等旁人琢磨清楚,他已经将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但若说他脾气好,他又有些真正难惹的地方,譬如他Z讨厌她提那**的旧事。听她这么说,他那张俊秀英挺的脸一下子黑了,双目像盯仇人一般盯着她。 顾佳期也不害怕,继续闷声笑着:“你非要把我捞出来,捞出来也没什么,我大不了去冷宫就好了……都七年了,王爷还没有腻。王爷这般看重我,我可不是命好吗?”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显然是要找事端,裴琅倒也不生气了,笑着搭她的茬儿:“顾佳期,要怪就怪你自己,你那时候算计谁不好?偏要挑个心眼小的招惹。” 他弯下腰将她翻过来,像掰开刺猬似的掰开她捂脸的双手,眼对眼望着她:“你发什么癔症 —— 哟,这是思念臣了?” 他这才看见顾佳期头发解了,及腰的乌发散了一多半,像青云般衬在身下,头上只剩下个松松的髻,上头插着一支垂了碎流苏的玉兰簪,流苏宝石的光点像雨滴,摇摇晃晃地拂着她的眉尾。 顾佳期本来就生得好,不过十几岁时还未全长开。裴琅那时是金吾卫,他们那一帮人在风月场里混惯了,总觉得要长到歌伶们那样知情知趣的年纪才算得上是女人。那时候裴琅再怎么把顾佳期放在心尖上疼,心里也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总觉得她小得吓人,仿佛戳一指头就能把她戳倒,至于别的,他更是想都没想过。他只是下了婚书,收了心,不急不慢地等她长大。 可如今过了七年,顾佳期还是那一张娃娃似的小脸,水滴似的下巴被衣领拥着,衣领上花纹繁复,朱砂、靛蓝、赤金、孔雀绿,令人眼花缭乱地在墨黑底色上交缠,非但没生出凌人的气势,反倒有种秩序井然的妖异。她就这么像个裹了绣服的瓷娃娃似的红着脸孔憨憨笑着,竟隐约有些艳光逼人。 裴琅一瞬间几乎有些窒息,一时没动,顾佳期却已把手搭在他颈后,眯眼笑了一下,浓长弯卷的睫毛似乎都掠过了他的鼻尖。 她香软的呼吸带着潮湿的雨气,也拂在他唇角。丹唇微启,轻吐着意外之语:“是啊,王爷说对了,我思你。” 顾佳期今夜不知是怎么了,胆子格外大,眼看裴琅的目光一寸寸深沉下去,她还是不怕:“王爷,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两情相悦该有多好呢?” 裴琅眯眼笑了一声:“你也知道?” 他扯着她的两只手腕大力拉到头顶,顾佳期疼得脸色一白,他继续说道:“两情相悦就算了。整个长京城,也没几个女人比你还没滋味。” 顾佳期知道他今夜被激得动了气,裴琅提起往事的时候就是真的生气。她在这里心神不定,裴琅火气更大,捏住她的下巴一口咬下去,微笑道:“我劝你知足,你虽然姓顾,可是顾家也没人了。若不是本王记仇,对你早就不在意了。若是没有本王,你又算个什么?不怕宝贝小皇帝过河拆桥吗?” 裴琅动气的时候说话特别难听,顾佳期也气急了,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身上一阵阵发抖,但愣是咬住嘴唇不肯出声。裴琅还咬住她的耳尖厮磨,哑着嗓子折磨她:“说话啊。娘娘今夜不是牙尖嘴利得很吗?” 成宜宫的太后前些日子缠绵病榻,闭门谢客了好一阵,裴琅今天一定是不肯轻易放过她的。顾佳期又疼又困地迷糊起来,这时候她格外乖,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动了动嘴唇,不知是在说什么,裴琅凑近了,才听见她竟然是在说:“夜阑。” “夜阑”是他的表字。 裴琅顿了一下,胸口猛然有一股酸涩的戾气扎了上来,他突然发了狠:“闭嘴,谁让你这样叫本王?” 她几乎像是在说梦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似乎透着委屈:“你让我叫的。” 他一手扳过她的脸:“以前本王高兴让你叫,眼下不高兴了,听见了没有?” 顾佳期不想看他了,偏过头去,又被他大力扳回来,逼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裴琅五官硬朗,眉长眼深,一双眼瞳格外漆黑。从前看只觉得俊秀轻佻,如今尽数化作了慑人的凶狠。再加上在朝堂上滚久了,那笑意里添了股隐隐的冷厉,叫人看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顾佳期终于清醒,想起来了 —— 裴琅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生不如死。 他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富贵闲人,偏偏被她算计了一道。那年她拿了耆夜王的婚书,转身就借着那个尊贵的身份进出宫廷,到平帝面前去摇尾乞怜,亲手往“耆夜王”三个字上泼了一桶污水。 可是裴琅是何等傲气的人,她那时就清楚不过。 他们二人都是烈性子,所以顾佳期懂得。换成被算计的是她,她多半会直接给那人一刀,所幸裴琅记仇,她才能活到现在,可活着还不如死。 可那时她有多少算计,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 早不记得了。 顾佳期身上出了一层汗,汗涔涔地贴在腰背上,又渐渐风干。她觉得自己像离了水的鱼,渐渐喘不上气,攒了许久力气,才对他说:“你杀了我好不好?” 裴琅问:“凭什么?” 顾佳期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浑然不知有大颗泪水正滚出眼眶:“我想爹爹,还有大哥,还有姑姑。” 他像是很温柔地抚开她的乱发,极其残酷地提醒她:“顾佳期,顾氏九族只剩你一个了。是你自找的。” 平帝昏庸狠毒,顾量殷的将军府功高盖主,锋芒太露。他在前线拼杀之时,后头早已冒出无数恶寒刀锋,等着将他斩落马下。 宫规森严,想要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顾家用尽了心机也没能跟平帝说上话,等到顾佳期坐上了耆夜王妃的位子,终于有人想起了这身份的好处 —— 他们能让平帝看见顾佳期那张尚未长开的漂亮面孔了。 顾佳期已记不清宫中派车马来顾家那夜的光景,只记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着前线战报 —— 潼关告急,裕河告急,军粮告罄,援军不足,将军重伤…… 祠堂里的烛火在昏暗中跃动,四壁似乎都有风渗进来,满耳全是族人低泣的声响。 顾量殷教会她的只有一件事,即人的命数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人人都有求不得,平帝求刀笔留情,皇贵妃求大权旁落,满朝文武求独善其身,顾家人求新的靠山,顾量殷或许只求一死,可顾佳期只求他活着。 她Z终还是点了头。 顾佳期不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人,既然下定决心以色侍人,便不再回头去想裴琅。只是宫中情况远比顾家想象得恶劣,郑皇贵妃的爪牙如铜墙铁壁,她终究太嫩,没能在宫中激出一朵浪花。 到Z后她才想明白,郑皇贵妃不过是条狗,准许她进宫的是皇帝,准许她被幽禁的也是皇帝,顾府和耆夜王翻脸时坐山观虎斗的还是皇帝。这是个好局,一箭双雕。 将军府的灾厄如期而至,不过两年,煌煌将军府便彻底失势,被鬣狗咬啮殆尽。 顾佳期嚼着缠绵的恨意,在黑暗的宫室里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短匕,吹毛断发。她等着平帝召幸,等着把那锋刃送进昏君胸膛。 然而,她终于等到重见天日时,平帝竟已撒手西归。 她就像个终于长出了手脚的剑客,利剑出鞘,却四顾茫然。 有句诗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像她这样的人回看往事时就是如此,但愿如烟,不敢看清。 这个夜晚漫长得无休无止,顾佳期嗓子早已哑了,几乎是数着更漏声挨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直到陶湛在外头清了清嗓子,裴琅方才松手将她丢回榻上,起身问道:“什么事?” “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了信来。” 陶湛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他早习惯了这般情景。 这似乎是件要紧的事,裴琅起身披衣。 他是行伍出身,动作利落,三两下已穿戴齐整。回头看去,顾佳期正抱着枕头蜷身窝着,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刚才她哭得狠了,此刻浓黑的睫毛上还挂着点湿润,眼角也有些发红。按道理来说,这样子是十分香艳的,可她蜷在那儿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加上前几日病得厉害,看着越发瘦得可怜。 裴琅素来不是体贴的人,但顾佳期身份尊贵,一病就要多出许多麻烦,他也怕她再惹麻烦,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她的额头似乎又开始发烫,裴琅不由得“啧”了声:“娇气成这样,还去淋雨。” 顾佳期毫无脾气,也不反驳,疲惫地闭上眼应付:“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回嘴,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变回了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样子,一半是因为醒了,还有一半是因为难受。裴琅站了半晌,脸上终是掠过一丝不忍,心知自己这次是把她折腾狠了,于是张口便叫陶湛去请医官,还低头关切地问她:“哪儿疼?” 一听他说人话,顾佳期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睁开眼,恶声说:“不要。” 裴琅性子直,既然心里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无礼,他笑眯眯地扯起被子将她盖住:“不要什么不要?祭天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小太后娘娘,有病就得看大夫,不然叫人看出毛病来,小皇帝可就下不来台了,是不是?” 他说话和气,装得像个好人似的。顾佳期起初没听懂,听到末尾,隐约明白了,原来这人还是在记恨她执意要陪同皇帝来西郊。 她挣扎着要从被子里钻出来,裴琅哪里肯让她顺心,顺手拿被子角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又把她一推,滚进床里,这才肯走。 顾佳期从被子里挣扎出来,翻过铜镜来看,果然看见颈上有大片瘀青,十分醒目。 裴琅还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憋着坏,常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使绊子。她气得往被子里一窝,打起精神,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骂了个遍。 结果三代往上尚未骂完,裴琅身边的医官便过来为她把了脉。医官也不多问,给了她一支药膏,随即照例不由分说地灌了她一剂药。 天色大明时青瞬过来伺候,见顾佳期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惊诧:“太后娘娘,**起得这样早?” 平日里总要叫好几遍,顾佳期才起得来,青瞬见顾佳期不回答,也就明白是摄政王来过了,连忙换了个话头:“娘娘穿这个也好看。” 顾佳期虽然个子娇小,身材却修长玲珑,并不显得矮小。虽然她比较瘦,但穿上这样又大又重又深的衣裳,倒衬得她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发上密匝匝地坠着宝石坠,远看去倒真像个娃娃。 青瞬笑着调侃:“娘娘昨日还嫌热,**就不怕发疹子了?” 顾佳期紧了紧颈旁密密的一圈绒毛领,遮住一层层的痕迹,微微笑道:“天冷了。” ? 昨夜秋雨洗过,**倒是响晴的天,秋风一阵阵的,吹得青云尽数飞去,只剩穹庐一顶,碧蓝如漆。 裴昭穿了衮服在坛下站定,遥遥回头冲回廊上看去,不知是在看谁,神情古井无波。 青瞬小声说:“陛下看您呢。” 裴琅站在顾佳期下首,瞧得见她们咬耳朵。顾佳期低头听青瞬说话,还不忘拢一下衣领,遮住脖子。他看在眼里,打个哈欠,低笑一声,夹着轻慢。 顾佳期知道他笑什么,她不理他。 坛下的裴昭望着这里,周边一阵窸窣议论声便缓缓传开来,隐约有几句吹到了耳中:“……说到底还是个孩子,竟没主意。” “太后不立规矩,才至于此,居心难说。” 顾佳期就当全没听见,向前站了一步,让裴昭能把她看清楚。她朝他稍微颔首,示意裴昭自己在这里看着他。 裴昭这才转回头去,向天一拜,身姿肃然,如松下风。顾佳期头一次察觉裴昭当真长大了,他倘若是世家的公子,在街上也是会面临掷果盈车的。 祭天礼冗长烦琐,加上天气有异,秋风渐紧,一阵冷似一阵,在场的人都急欲离开。裴琅哈欠连天地熬了一会儿,早早地抓了个空,带人下去喝茶吃点心。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过一次,请太后也下去歇息,顾佳期却怕裴昭紧张,一直等到礼毕方才进屋。 裴昭亲自送上热茶来,顾佳期捧着抿了一口,小声长出了口气。她又想到身边都是人,还需要装出一副天伦之乐的派头来,于是道:“多谢陛下。” 她这么客气,裴昭听了却是不大高兴的样子:“母后不必说谢。”又说,“此处诸事不便,这便回宫吧。” 他说完,就真的转身叫人去打点车马,预备回宫。 一旁的裴琅坐在圈椅中跷着腿,手握着盏铜酒壶,竟是已经喝上了。看裴昭张罗,他笑眯眯地打岔:“陛下,这天气冷得古怪,眼看日头都要落了,等会儿夜里可是更冷。在这儿将就一夜就得了,还闹着要回宫做什么?” 裴昭像是很不喜欢西郊,垂首检看着宫人要递给顾佳期的暖手炉,闻言头也不抬:“要回。” 裴琅仍然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叫陶湛去报信:“哦,陛下要回,那你便去叫宫里的人候着陛下。叫他们将火炉子生起来,把夏日里凿冰的家伙也拿出来。” 他习惯开玩笑调侃身旁的人,顾佳期和裴昭都不理他,省得逼他把蔫招卖出来。 陶湛却当真配合,上前问道:“王爷,生火炉属下明白,但要凿冰的家伙是为了什么?” 裴琅抓过他肩上的披风旋开披上,起身出门,挥鞭上马,甩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了敲冰棍子。” 摄政王和皇帝虽说不睦已久,但若是在御书房或成宜宫,二人并不会表露太多。裴昭一向听顾佳期的,不管裴琅怎么找事,他不言语、不搭理就好。在人前这么挨裴琅的刺,倒还是头一回。 裴昭虽没说什么,顾佳期却能看出他脸上的不痛快来。上车走了一阵,她闷闷想了一阵,小皇帝嘴笨,让裴琅想奚落就奚落,恐怕是她教错了,看来得找人教教他吵架。她终究年纪小,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掀起车帘就叫:“青瞬,你给我找个 —— ” 外头那人却懒洋洋地应了声:“青瞬没有,冰棍子倒有一根。太后有何示下?” 竟是裴琅。 腹诽了一路的人竟一直就在自己一壁之隔的地方,顾佳期哑然地张了张口,有些心虚似的应了一声:“王爷,玩笑过了,哪有那么冷的?” 她这是嘴硬,其实现在天黑透了,确是冷极了。寒风萧萧瑟瑟,一阵阵地刮过,带下漫天黄叶,挂满星星的天幕又透彻又高远。 越是冷,就越是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悠然的香。原来是街边人家酿了米酒,一坛坛摆在路边,齐齐整整的煞是好看。裴琅腰间的长剑上一片洁白,她原以为是皎洁的月色,细看才发现是剑端蒙着的一层薄霜。 顾佳期东想西想,看到这柄剑,又心想Z近确实有些不安稳,不然裴琅怎么带着护卫还要佩剑? 她趴在马车窗口出神,直到裴琅一眼扫过来,她才猛地抽回目光。裴琅也察觉了她一脸尴尬,倒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仅是抬手灌了口酒:“看什么?太后也想喝?男女授受不亲,这壶不行。”他指了指路边的米酒坛,“那个倒可以。本王去弄一坛来?” 他气定神闲地指着米酒坛,脸上挂着一层笑意,笑容明朗,但在顾佳期看来却像刀片挖进人心,要提醒她想起什么来。 顾佳期怔怔地打量了一圈,方才发觉再向前走几步,便正是顾将军府后巷。这地方她熟得很,从前年少荒唐,常跟裴琅在这里玩闹。裴琅指着的那种米酒她从前Z爱喝,一口气可以喝一壶,也跟他做过几次“打家劫舍”的勾当。裴琅第Y次亲她,也是在这里。 眼下街上摊位没人看着,顾佳期却只觉头顶里“轰”的一声,一团邪火卷了上来,她猛地一把摔回了帘子。 他偏要在这时提以前的事,就像拿着烧红的铁棍子往人心口上戳。顾佳期气得眼圈发红,一低头将脸埋进了膝间,狠狠地咬了咬牙。 车外的马蹄铁敲般地响着,十分有节律。隔了片刻,裴琅挥鞭催马向前奔去,声音渐渐远了,只有一声漫不经心的呼哨留在空气中。 过了半晌,车帘一动,是青瞬进来了。见顾佳期这样,她讶然地问:“太后娘娘怎么了?” 她是太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顾佳期不敢忘。她缓了一会儿,摆了摆手,哑声问:“到了吗?” ? ? 第三章 譬如朝露 摄政王早在半路上就回了摄政**,回宫的一行人如他所言,当真冻成了冰棍。 顾佳期脖子上有印子,心里有鬼,更何况穿的是一副捂疹子的行头,早间还喝了一剂药,所以倒不觉得太冷。旁人却是纷纷冻坏了,裴昭下马便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连忙退后了几步,跟顾佳期分开些距离,沙声道:“母后风寒刚好,还是当心些的好。” 顾佳期自己是被顾量殷拿长剑、大刀、木棍子给揍大的,没人跟她说过该怎么养孩子。她推己及人,自���也就觉得普天之下的孩子都该当狼养。裴昭生母早逝,先帝将裴昭交给郑皇贵妃抚养。可是郑皇贵妃心胸狭窄,不肯让这小娃娃抢了象山王的风头,便打着慎养太子的幌子,对裴昭百般刁难,是以裴昭一直到十岁上连见光的机会都极少有 —— 他因此生得十分白净,或者说肤色近乎苍白。 等到平帝驾崩了,封了太后的顾佳期才第Y次见到小储君,只见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鹌鹑,就知道他受过的苦跟自己一样,心里不禁一叹。 从那往后,裴昭便依顾佳期的意思骑马练剑,身子渐渐康健起来,近几年已不曾生过什么病。所以这时候他虽然打了个喷嚏,顾佳期也并未担忧,只叫了太医来诊治。她看过方子,又看着宫人熬了药来,自己方才有空坐在榻前喝了口茶。 裴昭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很不喜欢躺在被子里被人摆弄,李太医驼着背忙前忙后,他硬挺挺地坐着,端着药道:“不过是个小喷嚏,不至于兴师动众。” 李太医从前伺候平帝,平帝晚年沉迷药石丹砂,他劝阻不下,反惹恼了平帝,被一贬再贬。如今他又能伺候裴昭了,于是恨不得掏出心肝脾肺肾来操心。听裴昭这么一说,他忠心耿耿地抹了把昏花的眼睛:“陛下龙体有恙,事关国体,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看,陛下这并非只是吹了冷风,而是早就受了秋雨之凉,非同小可。太后娘娘都守着陛下,母子感情这般笃厚,陛下自己焉有不上心的理?” 也不知道李太医哪句话说错了,裴昭垂了垂浓密的睫毛,面上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快。他一抬头便将那神色抹了,只笑道:“母后不必守着我。” 顾佳期也笑了:“哎呀,是他们先兴师动众的,都闹成这样了,哀家也只好照着《列女传》上头说的做罢了,倒不打算真的守着陛下。” 李太医没料到煌煌礼教被太后弹得这般荒腔走板,一时脸都青了。旁的宫人则是知道太后性情,都低头抿嘴笑,连裴昭都牵了牵嘴角,那双猫似的眼睛弯了弯:“原来母后不打算守着朕吗?” 顾佳期接过药碗来,递给宫人去留药渣子:“陛下是大人了,认真算起来,都该选妃了。哀家要再把陛下当孩子,的确是不能了。” 裴昭原本低着头,正心不在焉地分丸药,听了她这一句,突然抬起头来,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别。” 顾佳期将他逗出了孩子气,知道他心情还没差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便心满意足了,她“扑哧”一笑:“好啦,哀家就算再无情,再冷漠,也不至于趁陛下生着病张罗选妃。陛下歇息吧,哀家这便回了。” 裴昭这才知道顾佳期是故意逗他,摄政王的坏心眼好防,顾佳期的坏心眼却不好防,他被她逗了这些年也没有长进,该上当还是要上当。 他被顾佳期逗完,隐隐有些闷闷的感觉,但还是温柔地看着她:“那母后这便回了?《列女传》上头是这样说的吗?” 顾佳期披上大氅,随口道:“《列女传》上头还说女子被旁人摸一摸就要自己砍掉手腕子呢,宫里人来来往往,磕碰多了去了,哀家有几条手腕子够砍?《列女传》想怎么说怎么说,哀家反正不认可这荒唐至极的说法。” 按照京中世家的眼光,顾家的这位独女从小算是不学无术,先后气跑了七八个先生。若不是顾量殷声名在外,莫说上门提亲,恐怕早就连上门来往的人都没了。眼下李太医听她大放厥词,气得眉头大皱,奈何不敢驳斥。不过裴昭还是被她逗得一笑,咳了两声:“母后不守着朕也就罢了,歪理倒很多。” 顾佳期按着少年微烫的额头将他推回去,小声说:“好了,其实是因为陛下大了,这里用不到哀家了。” 裴昭不置可否,闭眼翻了个身。 顾佳期抽身要走,忽听他说道:“早知如此,朕该在小时候多生些病。” 大约是幼时被郑皇贵妃折磨得久了,裴昭一向寡言,一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如今年纪长了一些,竟然跟她开起玩笑来了。 李太医一跺脚,大惊失色:“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顾佳期也累得很,嘱咐了宫人,抬脚便走出了昭阳宫。 李太医仍在絮叨,裴昭全当未闻,在床头靠住,揉了揉眉心:“朕只是哄太后回去歇着,随口一说罢了。李太医,不必多心。” 李太医在榻边伺候了一阵,毕竟有些感动,忽然道:“陛下虽非太后血脉,对太后却当真仁孝,如此有情有义,陛下当是明君,是我等生民之福。太祖倘若有知,必定也有所感。” 裴昭合上眼:“不是这样。” 李太医没有听真:“陛下说什么?” 裴昭不答,却是已经睡着了。 顾佳期叫人看顾着裴昭,自己也留着心。没想到裴昭这次像中了邪似的,说了那句“早知道就多生病”,竟然就当真病去如抽丝,一连发了数日低热。及至第六日,李太医跪在地上,跟顾佳期絮絮叨叨说了好几篇“之乎者也”。顾佳期总算明白过来,这老头子拐弯抹角,原来是在说小皇帝缠绵病榻都是劳心劳神累出来的,请皇帝保重龙体,**别再去上朝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前头也有摄政王顶着,让裴昭告病,请摄政王上几天朝也是可以的。 顾佳期去偷看过裴琅替裴昭上朝的样子,只觉古人所言甚是。裴昭上朝是“君子和而不同”,皇帝虽冷着脸,臣子倒都倾盖如故;裴琅上朝则彻底是“小人同而不和”,摄政王跷腿在上头倚着,朝臣全低着头,等摄政王一本一本将驳回的折子丢下来,堂中鸦雀无声,十分吓人。 不过和和同同的,结果都大差不差,裴琅这个人虽然又凶又坏,并且行事铁腕,但落到实处时倒还算有一丝人味,把朝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顾佳期看了又看,裴昭这日的确不大好,咳得嗓子都哑了,眼里已带了血丝。顾佳期没有办法,只得问了裴琅的去处,随即硬着头皮写了手书,将在东郊行猎正欢的摄政王召回来。她“之乎者也”地写了一通,Z后落了太后的印。 她自己则跟太医们守着皇帝,看太医小心翼翼地落针在那少年的脖颈上,她只觉得看着都疼。裴昭虽然大了,但大人生病也是要怕疼的,何况裴昭七年前那副瘦削苍白的模样十分可怜,顾佳期担心他,把心提到嗓子眼,竟当真守了裴昭一夜。 次日天明时,裴昭趁着旁人忙碌,向她招了招手。 顾佳期走过去,裴昭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拉过她的手去。顾佳期吓了一跳,却见裴昭只是翻过她的手心,修长的手指像有力的狼毫一般,一笔一画地掠过掌纹,在她手上写了一个“回”字。 顾佳期倒也确实想回,因为裴琅眼见就要下朝了。 裴琅少年时在军中野惯了,可如今做摄政王,平日里规矩也不少。本就少有放风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扯了个假去东郊疯几天,却又被她凭空搅了,还不知要怎么阴阳怪气。 听闻摄政王是连夜赶回来的,他似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上了朝,想必心里有不痛快,等会儿一散朝,他是一定要来做一做面子功夫的。说是给小皇帝请安,但他嘴巴坏,总是顺便给她添添堵。 顾佳期正发着愁,裴昭折起指节,用指骨轻推了推她的手。 顾佳期见他瘦了许多,骨骼温润的脸上透着经年累月擦不去的苍白,忍不住心里一软,小声说:“我不回也行的。” 裴昭笑了笑,干涸的嘴唇有些裂开了,他又写道:“皇叔只是来坐坐,朕没事。” 两人弄得好像真是母子情深似的,但其实顾佳期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并不知道当娘的该是什么样,倒是勉强知道当皇帝的该是什么样 —— 先看好平帝是什么样,然后反着来就是了。所以七年来她都是学着那些被她打跑的老先生的样子,把仁义礼智信往裴昭脑袋里灌,想要勉强灌出个人形来,结果竟然真灌出个谦谦君子,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见他肯担着裴琅的脾气,顾佳期就放了心,披上大氅,带青瞬回成宜宫。 一出昭阳宫门,顾佳期立刻忍不住哈欠连天,青瞬连忙去挡住:“娘娘,可别让人看见。” 顾佳期闭上嘴,青瞬又无奈一笑。顾佳期脸上透着跟裴昭一模一样的苍白,像没晒过太阳似的,眼下的青黑十分显眼,这么看更憔悴了。 青瞬不由得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办?” 顾佳期以为这脸色倒没什么大不了,被裴琅吆五喝六才叫麻烦。她只求能赶在裴琅来之前开溜,赶紧回去找个地儿打盹,于是脚下一拐,绕进昭阳宫后的小巷。 青瞬不明就里,顾佳期笑道:“哀家带你抄个小道。” 青瞬知道她看着稚嫩,其实是在军营里翻滚大的,虽然有些不讲规矩,但辨清东南西北,翻个墙都不在话下,于是虽然自己没走过这条路,却也死心塌地跟着。 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二人转过一道宫墙,迎面就碰上了一尊黑面煞神。 青瞬顿时轻轻“唉”了一声,顾佳期心里一沉,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她暗暗生悔,也只好勉强笑了一下:“王爷辛苦。” 裴琅皱着眉头打量她:“太后娘娘万安。这是昨儿夜里上哪儿逮耗子去了?” 裴琅天生就是个纨绔种子,派他去念经都能逗起闷子来,所以虽然他语带挑衅,青瞬仍忍不住低低一笑。顾佳期原本眼睛极大,睫毛浓长,当下眼周泛着一圈青黑,倒的确像只志怪画书上的妖猫。 顾佳期淡淡扫了她一眼,青瞬连忙抿住嘴,不敢再笑。裴琅却清了清嗓子,青瞬知道意思,忙和陶湛一起垂下头退到外头去。 闲人一走,裴琅连笑都懒得笑了,又是一脸不耐烦地抱臂往宫墙上一靠,拢拳打哈欠道:“东郊景致不错,姑娘也香甜,春宵一刻值千金,太后打算怎么还?” 原来他去东郊玩的是这个。他从前对女人并不留心,顾佳期倒不知道他还会玩这些花样,想来这些年身居高位,毕竟少不得应酬。顾佳期咂摸了一下他Z后半句话,瞬间联想起在西郊时的情形,只觉要糟,硬着头皮道:“王爷替陛下打理朝务,哀家替陛下先谢过 —— ” 却听裴琅轻哼了一声,撑住了她身后的宫墙,倾身过来,二人近得几乎鼻息相引。 顾佳期只觉汗毛倒竖,忙低下头,却只听他轻声说:“本王不是说这个。” 他的声气一丝丝拂在耳际,仿佛再向前半寸,那凉薄的唇就要贴到顾佳期耳郭上。她又痒又不敢乱动,话都说不顺了,打着抖说:“那是要……说什么?” 裴琅像是想了想:“别装傻。你那成宜宫规矩大,本王懒得去。上次出去祭天,原本是两日两夜,偏偏皇帝小崽子偏要当日就回。你说还什么?” 顾佳期怀疑裴琅就喜欢逼着她在光天化日下紧张成一团。昭阳宫里一阵阵的隐约人声跳过宫墙落下来,顾佳期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反驳:“……又不是我要当日回。” 裴琅“噗”地笑了起来:“那难不成本王找皇帝侄儿还吗?别打岔。” 顾佳期小声道:“左右王爷也悠闲了两日两夜,并没吃亏。” 裴琅挑眉“嗯”了一声:“你敢吃醋?” 顾佳期却又没了下文,他失了耐心,抬手在她鼻尖上一弹:“继续说啊。” 他力气很轻,但她也不知发的哪门子脾气,今天偏不想让他碰,她想也不想,低头便一口咬在他虎口上。裴琅吃痛,狠狠向后一抽,她越发咬得用力,咬得口中满是腥咸的铁锈味。 她口中还咬着,心里其实已经蒙了,脖子被他的手环住。裴琅并未发力,只是松松地握着她细长的脖子,听声音,他似乎也动了气,不过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咬啊,这宫里眼线繁多,本王倒不怕人看见。” 他这么一说,顾佳期浑身都不自在,果然觉得宫墙拐角里有人在看,余光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袍角,但一闪就不见了。她心里一急,连汗都冒出来了。 顾佳期知道他力气奇大,其实一错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但他只是收着力气,用了巧力,按住筋轻轻一敲。 一瞬间又酸又痒,顾佳期怀疑他是要让她叫出声,她心里一阵猛跳,也不知道是怒还是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突突跳动着涌上头去。她只想躲开,便猛地松开牙关,仓促退了一步,后背“砰”的一下撞上墙,头上的珠钗也砸了一地。 变故突生,青瞬吓坏了,闻声甩开陶湛跑了过来,慌乱地扶起她:“娘娘!” 顾佳期把自己撞得岔了气,也终于反应过来,裴琅方才不过是敲敲她的麻筋闹着玩,她是杯弓蛇影,总觉得裴琅想害她。她心里有些懊恼,但是顾不得想,咳得一阵一阵的,还不忘拉着青瞬的手,喘着气说:“小声些……” 裴琅皱着眉,看她弯腰咳着,慢慢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脸色多少有些阴晴不定。半晌他才扬眉笑道:“太后倒威风,本王还当是有多大的本事,原来怕我怕成这样?既然如此,今后便少吃这门子飞醋,本王手里没有醋厂,养不起娘娘。” 顾佳期知道他说得对,她怕他怕成这样,是因为她和裴琅早就恩断义绝了。所以她不该想,更不该起脾气,裴琅在外面玩什么、看什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陶湛也怕裴琅当真弄出人命来,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 —— 那只手紧紧攥着,恨不能将五指按进掌心似的,不易察觉地微微打着抖。 陶湛跟了裴琅多年,知道他平时八风不动,在小太后的事上却往往反常。他还以为裴琅这次竟然对太后动了手,心下一沉,赶忙快步走来,直杵着挡在裴琅身前,低声道:“王爷。” 裴琅这次虽然冤枉,但也满不在乎,他捏了捏手骨,笑道:“怕什么?本王跟太后再不对付,也还不至于在昭阳宫外头杀太后。” 顾佳期又用力咳了一声:“王爷自便,我回去了。” 她说她的,裴琅全当没听见,信手从她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来,随便按住了虎口上的血牙印,然后将沾了血的脏帕子往袖中一揣:“今后别走这条路。”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他抬步便向昭阳宫走去,还哼着小曲。 那调子起先还是一支《紫云回》,没几声便离题万里,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调子有些熟悉,顾佳期愣愣地听了一会儿。 青瞬小声道:“这不是土匪嘛,难道这路是他开的吗?” 顾佳期这才回过神。 裴昭遣人来叮嘱过天凉,所以成宜宫里已备了炭,烧得哔剥作响。青瞬燃了香,顾佳期吸了一鼻子东阁香,把脸埋在锦被里,很快就睡了过去。 青瞬说裴琅是土匪,其实倒有几分道理。 昭阳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平帝多疑,这四周全是警戒的金吾卫,巷子不准人通行,命妇们要到昶明宫去给执掌后宫的郑皇贵妃请安,得绕好大的一个圈子。 那是平帝三十九年,顾佳期的头发才刚能扎起来,春风正浓时,帘摇惊燕飞,她头一次跟着小姑姑顾量宁进宫。 顾佳期本就顽皮,又刚从军营��接回长京城,正是个土丫头,看着宫里的绣金灯笼、水岸菡萏、淡绿水雾般的杨柳枝条、宫女们踏着落花的裙裾,全都新鲜极了。她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摇头晃脑的,一不留神,头上的珠钗掉了一地。蹲下去捡时,她又踩住了裙角,一屁股摔下地,难免叹了口气:“唉,这。” 顾量宁跟妯娌谈得正起劲,拍拍她的头,叫她把东西捡起来再赶上去:“昶明宫在顶东边,我在大路上等你,”她指了个方向,嘱咐道,“走大路,记住了?” 顾佳期不捡还好,一捡就更不得了了,她看见太液池边的地上躺着几条小红鲤鱼,大概乱跳到了岸上,正在徒劳地挣扎着,鱼鳃翕动,十分可怜。 她兜着裙子将鱼捡起来丢回水里,又连忙跑着去追顾量宁。 方向她记得,又觉得左右宫里没有坏人,于是也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了,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一转弯进了一条小巷,随即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红缨枪斜着挡在了眼前。 她险些撞到枪柄上,连忙停脚,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侧坐在墙头的少年。 她那时还不认识裴琅,裴琅也还没被封耆夜王,成日与金吾卫的一群中郎将插科打诨、四处游荡,在宫里上房揭瓦。顾佳期只听到他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看见象征着守卫**的锦袍玉带在逆光中闪着晦暝的亮色,那是金线绣成的扶桑、菡萏和朱雀青龙纹样。 墙头上摆着五花八门的佩刀、佩剑和银枪,似乎都是方才他跟同僚逞凶斗狠的战利品,被他卡在墙头当了靠背。他就靠在那堆武器上头,笑吟吟地冲顾佳期点了点下巴:“此路不通。” 顾佳期不知道一墙之隔就是昭阳宫,全没想到警戒这一层,于是猜度眼前是个混进了金吾卫的流氓,一皱眉头:“凭什么?” 俊秀英气的“流氓”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好像她是个毛孩子似的,信口开河:“就凭此路是我开呗。说了不让过,就是不让过。” 这土匪口风坐实了流氓身份,顾佳期毫不犹豫地抬脚一铲,正踢在红缨枪头上。这一招是她惯用的,熟稔已极,那红缨枪被一脚铲开,径直飞起来滚下地。她拍了拍裙子,昂首向前走去。 身后有轻轻一声,是那人跳下了墙头,跟着她走了过来。 顾佳期回头看去,只见他肩上扛着幽亮的黑铜佩刀,大摇大摆地跟着,显然是一副算账不等秋后的德行,不由得问道:“你做什么跟着我?” 裴琅的五官偏邪气,本来是一望即知的不好惹,但那时在巷中凌厉阴影的遮盖下,顾佳期觉得他笑得没心没肺:“姑娘多虑,同路罢了。” “难道你知道我去哪里?你听好,我爹可是顾量殷。” 裴琅笑得更开了,好像笑得肚子痛似的,握刀的手掐住了窄腰,另一手指了个方向:“原来是顾佳期姑娘,失敬。在下听好了,你爹是顾量殷,在下惹不起。不管顾佳期姑娘去哪儿,反正我去昶明宫。” 回长京前,顾量殷常敲打她:“若有扛不过的时候,就说你是顾量殷的女儿。这话出口,天下没人敢欺负你,知道吗?” 顾佳期嘴上瞧不起顾量殷教的那一套,真到有事的时候,少不得还是要将大将军搬出来狐假虎威。 那日,她仗着顾量殷的名头,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不敢惹自己,便大摇大摆地向东走,闻着花香,畅通无阻。裴琅抱着那堆刀枪跟在她身后,他修长懒散,像只美丽的豹子。 顾佳期那时候觉得区区一条昭阳宫的小巷,没什么可怕的。后来她知道自己想错了,宫里的坏人不比宫外的少,坏起来花样翻新,裴琅全都知道,他在保护她。 裴琅以前待她很好,但也只是以前了。 火盆烧得太热,顾佳期睡得口干舌燥,叫了几声没人应,索性闭着眼伸手去摸茶水。凉丝丝的瓷器摆在榻边,她渴得发慌,也不管是什么,摸过来送到唇边。 入口凉丝丝、甜津津,带着一缕清凉的酸。 顾佳期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盯着手里的酒瓮。 青瓷酒瓮极精巧,不过巴掌大,里面装着浓稠清甜的米酒,其中浮着软糯的米粒。 她盯了许久,终于叫了一声:“青瞬。” 青瞬探进头来,见她握着酒瓮,知道她要问什么,便解释:“娘娘,是王爷送来的酒,说是东郊山里的特产,四处送人。陛下那边也有。”说着说着,便有些脸红。 顾佳期哭笑不得,裴琅的脾气难捉摸得很,裴昭和顾佳期搅了他行猎,他要这样广而告之 —— 东郊山里的特产倒不是酒,是当垆卖酒的红颜少女,长京城人人皆知那是什么地方,“行猎”又玩的是什么花样。 顾佳期摇了摇头,觉得裴琅偏狭至极,却舍不得放开手里的米酒,又捧着啜了几口,才道:“陛下好些了没有?” 她睡了一日,眼下已是黄昏时分。裴昭年轻力壮,自然好多了。顾佳期去了昭阳宫,见裴昭已要了折子来看,看得聚精会神,都忘了点灯。 顾佳期叫人点了灯,在他边上没滋没味地翻了会儿书,突然想起来:“怎么**倒没见李太医来絮叨?” 裴昭“嗯”了一声。殿内灯火幢幢地晃着,顾佳期看不清字。他起身找了一圈,没找到黄铜剪子,便叫人拿来,在她身边弯下腰剪了灯花:“李太医**有些怪。不说他,母后怎么了?” 顾佳期没怎么,一时疑惑,裴昭便点了点自己的脸,垂首望着她:“母后的脸通红,是热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顾佳期才觉出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发烫,于是捂着脸颊笑道:“是上火。陛下,这时节烧炭还有些早呢。” 她生得瘦,尖尖小小的一张脸,浓长眉睫衬得肌肤如瓷如雪,眼瞳极其乌黑明亮,偏偏脸颊上一片红云,仿佛雪娃娃蓦地活了。 裴昭看了她一阵,移开眼睛,似乎有些赧然:“儿臣还觉得凉,才自作主张,害得母后上火。母后回去叫人把炭盆撤了吧,儿臣糊涂了。” 顾佳期也不多坐,稍说了几句话便要回成宜宫,裴昭送她到了殿门口,她便叫他停了脚:“哀家认路。” 出了殿门,她却并未向东,而是稍微一拐,走到了昭阳宫偏殿后头。这里药香袅袅,是宫人正煎着药。 她在那里站定,裴昭身边贴身伺候的邵兴平是个人精,留意着太后往这边来了,忙弓腰搭背地跟出来:“太后娘娘。” 顾佳期站住脚,拢了袖子:“陛下那桌上,哀家记得原是有把剪子的。” 剪灯花的黄铜剪子,刀刃未必有一寸长,但毕竟锋锐,后宫禁苑中丢了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大忌,先帝在时就有妃嫔这样偷了剪子行刺过,不过未果。 邵兴平惊觉犯了忌讳,一下子流了满头冷汗,低头应是:“奴才这便遣人清查,娘娘放心,必不惊动陛下 —— ” 顾佳期淡淡“嗯”了一声,青瞬笑道:“邵总管也不必急着请罪,陛下**操劳,若能安排他早些就寝,那也是功德一件。” 场中人不由得都笑了,顾佳期也一咧嘴,又连忙收住,假模假式地责怪她:“你闹得我头痛。” 邵兴平就坡下驴卖乖,将灶后的一个人拉出来:“太后娘娘头痛,李太医倒给看看。” 原来煎药的正是李太医。顾佳期虽然确实觉得全身发烫,但嫌此人啰唆,并不想真让他看看,况且她惦记着昨日昭阳宫外偷窥的人影,想要遣人一查,急着抽身,于是向后一退:“不必。” 李太医却陡然迈了一步,从青瞬身边一让,上前握住了顾佳期的腕子,摇摇摆摆地说:“……娘娘……娘娘脉象热盛邪灼……嗝,气盛血涌,才会如此大起大落。” 丝丝缕缕的酒气穿过空气钻进鼻端,顾佳期皱了皱眉,心下了然。难怪他**躲着不见人,于是她压低声音:“李太医,御前当差,可不该饮酒。” 青瞬莫名变了脸色,叫了一声“娘娘”便走了过来。李太医却哈哈大笑起来,状似癫狂:“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奸佞当道,无人扫除,轮得到一个不守妇道之人教我御前规矩?” 他眼里通红,显见得受刺激失了智,邵兴平竟拦不住,被他一脚踹到了药炉边。顾佳期心下一沉,猛地意识到原来那墙角的人影正是他,却见他合身一扑,她只觉后背剧痛,竟已被他撞上了院墙。她突然走了神,当朝太后在昭阳宫被太医行刺,这传出去要成什么话? 李太医虽然年老,但毕竟是个身长六尺的男人,这一撞撞得顾佳期眼前一黑,身子不禁软了下去。只听他嘶声哭了起来,老泪纵横,也不知是在跟谁说:“你们背着陛下……你们,我全看见了!陛下、陛下他还叫我去给这妇人生炭盆,可我全看见了……” 顾佳期心里一团乱麻,知道自己是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却见李太医手中一错,已亮出了磨尖的寒光刀尖,正是那无故丢了的黄铜剪子。大概是他早间看见了什么,回来便将剪刀藏起来,就等着这一刻来清君侧! 顾佳期缓过一口气来,隐约觉得身上烫得吓人,却无暇他顾,忙抬手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习武之人都知道人手上有关窍,顾佳期虽然早已荒疏了那点功夫,却仍知道该捏哪里。果然,被她虚虚一握,李太医就再使不上劲,憋得汗如雨下,但另一手仍攥住了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裴琅那厮?狼子野心,图谋江山,可惜道行还嫩 —— ” 顾佳期五内如有烈火烧灼,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腑内却像点燃了炮仗似的。 顾佳期脚下微一踉跄,手上蓦地脱了力。那青瓷酒瓮妖娆的弧线却蓦地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她猛地觉出了不对头 —— 这不是什么上火,是那酒有问题,是裴琅被人算计了! 顾佳期心里一片灼痛,全身却已经脱力,沿着宫墙滑了下去。青瞬惊慌失色,扑了过来,来不及叫出一声“娘娘”,便见顾佳期握着李太医的手缓缓松了,李太医挥起黄铜剪子,挟着力道狠狠楔向她胸口。 黄昏已落,暮色四合,她深衣上的血还看不出什么颜色。她口唇轻轻一动,涌出了一小汩黑色的血线,沿着下颌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邵兴平终于爬起来扯开了李太医。李太医醉得狠了,呵呵哈哈笑着:“这江山、江山……江山所托非人!” 邵兴平不敢再听,将人按住用力填了满嘴土,这才察觉自己蒙了一身冷汗,看都不敢看顾佳期一眼,忙去关了这小院院门。 剧痛几乎在劈开身体,焚烧五脏,顾佳期只来得及死死捏住青瞬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用极低哑的声音厉声嘱咐:“不准叫太医,不准告诉陛下……去找王爷,别叫他看见伤……咳,传我的原话,叫他别忙着进来……” 邵兴平不敢违逆,忙将事情瞒下来,送顾佳期回成宜宫。 车辇摇摇晃晃,青瞬一直捏着顾佳期的虎口,不停地叫她别睡。 顾佳期五内翻搅不止,冷汗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力气随着血从伤口里一寸寸流失。她渐渐感觉不出疼,只感觉自己好像昏昏沉沉地神游天外。想起梦里的情景,她在心底轻轻笑了一声。 成宜宫里那只青瓷酒瓮还摆着,青瞬红着眼睛将东西拿开。 顾佳期蜷在榻上发抖,碰了碰青瞬的手,又虚虚一指案上的笔架。青瞬手忙脚乱,拿了笔,又将铜盆移来。顾佳期趴跪在榻边,哆哆嗦嗦地将笔杆伸到口中,狠狠一按舌根,霎时搜肠刮肚地吐了出来。 青瞬年纪还小,到底害怕,捂住嘴哭起来。 顾佳期吐了再吐,又叫青瞬兑了药来,趴在榻边呕得全身发抖。青瞬看不下去,知道这法子终归有限,却劝不动,只能擦了擦她额角细密的冷汗。顾佳期攥着床栏的手指泛着青白,浓长的睫毛在灯火的映照下合出一扇黑沉的蝶翼。那样子十分孱弱,好像一碰就会碎似的。青瞬忍不住问道:“娘娘还信得过王爷?” 顾佳期已想不清什么,恍恍惚惚地点点头。 说不清为什么,时至**,她依旧是信裴琅的。 青瞬跪在榻边,大约是在哭,殿内的灯快灭了,也没人理会。顾佳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那姿势十分难受,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只能静静挨着。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大力推开,有人挟着一身寒秋雨气走了进来,冰凉的手指在她唇上大力按了几下。 她知道多半是药,却张不开牙关。那人毫不犹豫,将她翻过来摊平,劈头盖脸便猛扇了她一巴掌。 谁知顾佳期并不觉得疼,也睁不开眼,依旧毫无反应。那人怔了片刻,终于捏着她的下巴掰开了牙关,将一粒东西径直送入了喉口。 那丹药又辣又酸,顾佳期“唔”了一声,五内再次翻搅如焚。疼了不知道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许久才皱眉睁开眼来。 视线尚未清晰,天还没亮,殿内一片漆黑,榻边只有一个肃穆高大的黑影。但就算只是个黑影,顾佳期也认得出他。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清清嗓子,轻声问:“下雨了?” 裴琅没应声,转过身去。顾佳期知道自己一身一脸都是黑红干涸的血迹,并不好看,忙说:“别点灯。” 裴琅一向不理会她,径自摸出了火石,手指捻上袖口,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顿了一顿,把火石丢开了。他在榻边坐下,缓缓握住了那青瓷小酒瓮,附到鼻端闻了闻,半晌后突然问道:“疼不疼?” 他滚烫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揉着。那情急之下的一巴掌力气不小,她脸颊肿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胸口的烧灼剧痛一瞬间全变成了缠绵酸楚。顾佳期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酒是好喝的。” 裴琅摸出她脸颊肿了,拿出腰间的酒壶,自饮了一口,将冰凉的酒壶贴在她颊侧冰着,语调里满是黯然:“我不该给你这个。这次是我疏忽了,你尽管怪罪,我接着。” 他平日调侃刻薄的时候一口一个“太后娘娘”,可是正经说话的时候,向来嫌“娘娘”和“太后”这些字眼累赘。 顾佳期用力呼吸,咳了几声,又摇了摇头:“我信得过王爷。” “自然该信。”裴琅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我还舍不得让你死。” 顾佳期信他。送进宫的东西样样都有记录,裴琅虽然一手遮天,却也难挡悠悠众口,他就算再想弄死太后,好篡权夺位,也绝不会用这样引火烧身的法子。 他花了这些年平定江山,靠的自然不是区区耆夜王的名头。他黑白通吃,阴阳手段兼具,在外头一向嚣张惯了,就差一脚踩在龙椅上,难免遭人嫉恨。 连顾佳期都知道,想杀摄政王的人层出不穷。前些日子他就遇刺过一次,不过那日正撞上长京下雨,他这人厌恶泥泞,于是独独那**策马换了上朝的路,正巧避开。 那些人三番五次暗杀不成,用了这样阴毒的手段也不稀奇,可巧裴琅正要往宫里送东西,挑了这酒,偏巧顾佳期撞到刀口上,幸亏那一坛酒没送到昭阳宫去。 顾佳期攥着被角,怔怔地发了一阵子呆,重复道:“酒是好喝的。王爷特意给我的酒,是不是?” 酒��还冰凉地贴在她脸上,裴琅听到她这唐突的问话,似乎回身朝她看过来。她听到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他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是,东郊姑娘漂亮,可惜缘分不到。本王给你送一壶酒来,就是想特意昭告天下,太后你亲手扰了本王的温柔乡。” 他的声音透着寂寥,像从很远的风雨里飘过来,Z终化作一声轻叹:“可惜,太后时运不济,撞得不巧,倒成了我的过失。等过一阵子吧,本王找个好天气,带太后去寺里拜一拜。” 顾佳期知道裴琅不想说,偏偏胸口里有块石头砸得她五脏六腑稀烂,她木然地逼自己说下去,好像只有难堪才能将胸口那不该有的酸涩冲淡似的:“王爷,那条路我又走了一遍,可王爷还是舍不得杀我。王爷还喜欢我,是不是?” 裴琅静了一瞬,忽然在黑暗中极平静地道:“顾佳期,你忘了?” 她忘了什么? 整个长京城都当她是耆夜王的小王妃,可顾量殷一出事,她就穿上预备好的嫁衣进了宫,跪在平帝脚下,试图螳臂当车,去换回风雨飘摇的将军府。 那是顾佳期平生Z屈辱的一夜,沿途指指点点叫着“小王妃”的孩童百姓、鸦雀无声的昭阳宫、平帝状似疯癫的荒淫笑声,还有郑皇贵妃涂着血似的刻薄嘴唇…… 她一败涂地,人人都说她是不得已,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开始她靠近裴琅就带了见不得人的目的。后来日久生情,她自己都耻于承认那样脏的心思,所以一直当自己忘了,自欺欺人。 “你凭什么叫我喜欢你?顾佳期,别拿什么走投无路来搪塞,你那点心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还不够用。我那皇兄Z爱抢别人的女人,你们顾家人不就是吃准了这个吗?若非他那癖好别致,你会巴巴地勾引我?顾佳期,你咎由自取,我留你活着,也确有一半是因为顾将军的功勋,可你凭什么还要我喜欢你?” 顾佳期只觉得裴琅说了这些话,那一刀她便是白挨了似的,一时也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很想让他也不痛快,于是闷闷笑了两声,对他认真地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王爷那时若是不喜欢我,我怎么勾引王爷?可惜,我千算万算,漏算了郑皇贵妃的手腕,自己送到先帝面前。”她咳了一声继续说,“……多亏王爷回来,不然我就算是只九命猫,也早死透了。可是王爷既然感念我爹的功勋,怎么舍得这样对我呢?” 裴琅气得笑了,拍了拍她的脸:“本王怎么对你了?难道你想去冷宫陪那帮人吃闲饭吗?本王还得顶着恶名收拾这副烂江山,你却想清闲自在,想得倒美。不过娘娘**倒是牙尖嘴利,还有没有了?继续说,没准本王一高兴,就说一句喜欢你,好如了你的愿。” 大概是弄那解药时跟人动手,用力太大,他的手微微抖着,就像是真的还喜欢她似的。 药效泛上来,顾佳期胸中一阵翻涌,赶忙推了推他的手。用力虽然不大,不过裴琅跟她吵了架,现在大概一点都不想碰她,冰凉的指尖只稍在她腕上一蹭,迅速移开了。 顾佳期勉强撑起身子,又跪在榻边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其实她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胃里仍在痉挛,一阵阵地发酸发疼。裴琅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坐起来会好些。” 她太阳穴突突的,几乎连抓住床沿的力气都没了,被他扯着手臂坐起来,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拿袖子胡乱擦了嘴后,她笑道:“我劝王爷自己也多惜命,成日在外头吆五喝六,威风凛凛,叫人下了药都不知道。他日若是王爷出了事,我可没本事插翅膀出去找解药,到时候这天下是谁的,还不好说呢。” 她吐得声音酸涩,并不好听,裴琅大约也嫌病中人讨厌,不欲久留,见她软趴趴地窝回了锦被里,便站起来理了理袍子:“那娘娘可要事与愿违了。本王记仇惯了,死也要拉娘娘陪葬,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左右都落不到你手里。黄泉之下可没有俗务缠身,娘娘忘了的事,本王要娘娘一件件想起来。” 月瘦如眉,星光历乱。 陶湛在廊下等着,远远看见裴琅快步走来,像一阵风似的刮过他身边,停也不停,连忙抬脚跟了上去。 裴琅走的是无人的小路,只有几盏宫灯摇摇晃晃地亮着,泥土、凉雨和血迹混在他的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狰狞。 他方才找药时穷凶极恶,进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陶湛这才觉出不妥,忙脱了大氅替他披上。 裴琅伸手拢住了领口:“处理干净了?” 陶湛道:“是。”走了两步,他替裴琅兜住马,“王爷,属下有一句话。不知……” 裴琅翻身上马:“不当讲就不要讲。” 陶湛却摇摇头:“王爷为娘娘得罪的人也够了。王爷是放不下,可毕竟覆水难收。当年是没有法子,只得出此下策,可即便是下策,这太后她也做了七年,难道还能回头吗?” 裴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王知道。” 陶湛也仰头看着他,半晌,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王爷不知道。若真怕人疑心太后,正经该做的是一刀两断,如今这样 —— ” 未等他说完,裴琅冷冷地笑了一声,扬鞭落下,“啪”的一声,黑马被打得喷了个响鼻,蓦地飞冲出了宫门。 摄政王走了,青瞬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点了灯。 顾佳期蜷在锦被中向里睡着,青瞬大着胆子去提起一角被子,不慎碰了一下顾佳期的肩,没料到她竟还是醒的。被这么一碰,她突然一掀被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全都没忘。” 倒像是在闹小孩脾气。 顾佳期年纪轻,病里闹脾气,这倒也寻常,青瞬问道:“娘娘?” 顾佳期看清是她,哑然张张嘴,就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地任她拿了药粉打理。 那黄铜剪子只是剪灯花的,刀刃不过寸许长。虽然齐根没进左边胸口,可终究只不过剜下块肉来,血流得虽多,却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动起来疼得厉害。 顾佳期疼得又出了一身汗,青瞬喂了些安神药,她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还记着叮嘱:“别走漏消息给陛下。” 但小皇帝到底还是知道了。 ? ? 第四章 昨日之日 天还未亮时,药力过了,顾佳期疼醒过来,睁眼便吓了一跳,因为榻前坐着一个人,白皙文雅,正是裴昭。 见她醒来,裴昭便站了起来:“母后。”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顾佳期想起李太医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没底,偏偏青瞬不在,她正急得冒汗,裴昭已经说道:“听说李太医酒后失仪,将母后认成了仇家,用刀伤了母后,儿臣来看看。” 顾佳期将信将疑,裴昭已凑近了些,就着晨光端详了她一阵。 裴昭乌黑透亮的眼珠被晨光照得透出一点杏仁色,格外剔透,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顾佳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他格外像个大人,不禁向后一躲,牵动伤口,霎时“咝”了一声。 裴昭立刻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相触不过一瞬,立刻抽离开来,他有些无措似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母后伤在何处,儿臣鲁莽。” 看他这样子,邵兴平是连伤在何处都没有告诉他,想来是当真没走漏风声。顾佳期掩住锦被,轻舒一口气:“陛下不用管。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她捂着伤处,裴昭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但顾忌男女大防,立刻移开了目光。 裴昭亲自传了早膳服侍她吃过,这才到前朝去。到了晌午,他又来了一趟,陪她用着午膳,席间他突然说道:“中秋宫宴有朕操持,母后安心养伤,不必经手了。” 这些事顾佳期不擅长,加上宫中人丁不旺,向来能省则省。中秋这节历来逃不过,毕竟要图个亲族齐整,平帝的老太妃们也都要过节,算起来都是她没见过几面的“姐妹”,不好连这点热闹都不给。 她在这上头笨极了,往年中秋,都是裴琅派人来手把手地教,于是她少不得被裴琅在场面上或私下里冷嘲热讽。所以裴昭这么一说,她便松了口气,又十分愧疚:“这可不是陛下的分内事,不好让陛下去忙。” 裴昭抬起头来,替她扶了扶靠枕,澄澈的眼底是一股探究:“母后想自己去忙?” 她连忙摇摇头。裴昭便展眉一笑:“那便是了。” 裴昭性子持重,但这一笑有些许促狭,有股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气。顾佳期一下想起了前日的话,恍然大悟,咧嘴笑起来:“哦,哀家明白了,陛下是怕哀家张罗选妃。” 顾佳期总这么逗他,裴昭依旧皱了皱眉:“都说了不要。” 这时其实离中秋还远得很,顾佳期也并未真打算让他一个半大孩子经手那些繁缛事宜,不过身上有伤,那酒里掺的毒又麻烦,来来去去调理了多日,等到惊觉大节将近时,已不大来得及了。 她叫来宫中仆妇问,那些人却一头雾水:“太后娘娘问中秋宫宴?陛下都已安置好了,只消太后娘娘亲自去一趟西边。” 西边便是老太妃们的居所,到了这一步,便当真是万事俱备了。顾佳期有些讪讪地,忙叫人送了点心去裴昭的书房致谢。及至次日早间,她便乘銮舆往西边去。 老太妃们跟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顾小太后并不相熟,只有从前的王婕妤和林淑妃等人是跟她姑姑顾量宁说过话的。可是在深宫中憋得久了,便是不熟也能强扭成妯娌,于是一帮女人纷纷拉着顾佳期的手问:“陛下可选妃了?” 顾佳期张了张嘴,原想说“陛下才十七”,转念一想,十七倒也不算小了,是裴昭自己不亲女色。而这不亲女色的缘故无论是什么,似乎总有她这个后娘教导无方的缘故在。 她这个手生的太后一时被问得哽住了,不知如何接话。王太妃年纪轻,还未全然糊涂掉,啐道:“不知羞的,陛下可是明君,眼下尚未归政,哪来的空闲沉湎后宫?”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平帝。老太妃们犹豫了一阵,林太妃年纪Z大,近七十了,人也糊涂,伸出老树皮似的手,出了个馊主意:“那便先叫耆夜小王爷娶亲。” 顾佳期一愣,听她继续道:“小王爷一娶亲,便可以带王妃回封地去,王爷日子和美了,自然就再没心思插手政事,到时候归政小陛下还难吗?归政事毕,还怕陛下不亲女色?” 林老太妃一拍手掌,满脸皱纹里铺着志得意满:“迎刃而解。” 另一个老太太戳她的腰,低声提点:“小王妃在这儿呢,小王爷娶哪个去?” 顾佳期有好几年没听过旁人叫裴琅“小王爷”了,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小王爷”和“小王妃”说的是谁。想来这帮人真是被闷得发了慌,糊涂得不记世事,倘若她没做这个太后,如今多半也是一样的。 顾佳期揉着额角陪她们聊到天黑,终于得了机会起驾回成宜宫。 几日后便是中秋,宫中四处已装扮了起来,通明辉煌的红鲤鱼灯轻盈摇荡,光河一样绵延到深院中去。 有人等在宫门外,顾佳期快步走过去,那少年托了一下她的手臂:“母后,慢些。” 顾佳期笑道:“又不是腿叫人捅了,做什么慢些?” 裴昭应了一声,淡淡责怪道:“母后偶尔也说些吉利话吧。” ? 裴昭进殿同她一起用晚膳。青瞬将一尾焦火鲈鱼卸开,将小刺尽数剔了出去,嘴上也不停,将一日见闻倒珠子似的倒了个遍。 她说话有趣,连裴昭都笑了:“朕只是忙,并没有其他心思,选妃并不急于一时,皇叔也并不用母后张罗。”他回头问邵兴平,“前日说起,皇叔近来心仪的是谁家的姑娘?” 邵兴平垂目道:“回禀陛下,是朱家的幺女,唤作紫庾的。” “朱紫庾”这名字有些耳熟,顾佳期捏着筷子想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大概是神策军副将朱添漫的女儿,自小养在军中,也是去年才回长京城的。 裴昭笑起来总是稍纵即逝,一句话的工夫,他脸上的笑意已褪了,敛眉挑起一块焦边微卷的鱼腹,送到她碟中:“母后觉得不好?那儿臣遣人去跟皇叔说。” 顾佳期自然不敢管裴琅的事,而且连谈都不想谈,正想岔开话题,裴昭又道:“过一阵子南山秋猎,到时母后身上若是大好了,不如也去散散心?” 她松了口气,立刻答应了。 所幸接下去一连几天朝中都有事,没人来她的成宜宫找不痛快。到了正日子,她照例是天不亮就被青瞬刨起来梳洗穿衣,又穿得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席中。 裴昭面冷,又被太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没几个人敢找他喝酒。裴琅倒是天生热络,一手握着酒壶四处灌人,犹如一只大蝗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顾佳期和后宫妃眷落座在后头,并不见前头的人,只有贵家命妇带着姑娘们来敬酒。王太妃坐在顾佳期身边,低声道:“月圆人团圆。” 顾佳期与她轻轻一碰杯,心不在焉。 李太医犯了大错,大约早就被处置了,外头的人并不知道是裴昭压下的消息,连裴琅都不知道。顾佳期自己也觉得一点小伤没什么,一仰脖便将甜酒饮尽了。 裴昭办事妥帖,虽与她说了不忙选妃,但若她当真严防死守,外头难免以为是太后和摄政王沆瀣一气,成心压着小皇帝。裴昭十分周到,大概怕外头乱传顾佳期的坏名声,是以京中数得上名号的仕女也都到了宴上,都是风华正盛的小姑娘。 顾佳期自问也不过大她们四五岁,倘若脱了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旁人未必看得出有什么差别。可眼下却是她坐在上首,那些人一个个躬身来敬酒,不敢走近,也不敢直视,像是中间凭空隔着一道银河似的,叫顾佳期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顾佳期接过酒就喝了,一小口一小口抿,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混混沌沌的,满鼻子只剩下甜酒气息。有人在耳边接连叫了她几声,她才抬头看见,原来是裴琅过来敬酒了。 裴琅自己少年时虽不得先皇宠爱,但仗着性子讨人喜欢,武艺又好,在金吾卫里混着,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掀了多少宫宇的琉璃瓦。是以对他而言,在座的倒都是熟面孔,进来便先向老太妃们依次敬了一圈。 现在也只有这些糊涂人不怕他了,大家都笑眯眯的,跟他推杯换盏。 顾佳期近日睡个不停,人也懒了不少,眼下又有些困了,扶着额角一下下打瞌睡,王太妃笑着碰她的肩膀:“你才多大?倒比我们还要娇贵。” 顾佳期偷偷揉了一下胸前的伤口,正待腹诽,裴琅已转过来了,噙着笑,向她微举酒杯,道:“太后娘娘万安。”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俊俏鲜明的脸上,顾佳期一时有些眼花,总觉得似乎犹是少年时,不由得也醺然一笑。 他**穿了正经袍子,玄黑腰带转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银线纹束到腰后去,宽肩拉开,身姿笔挺,看着像个正经人。裴琅自回长京摄政,已极少碰那些黑甲短打了,王太妃有近一年没见过他,此刻看在眼里,倒觉得新鲜,奇道:“哟,小王爷这是转性了?” 顾佳期酒气上涌,有些晕乎,正待笑裴琅,却见���身后闪出一个盈盈窈窕的人影来,那人并不下跪,只冲她盈盈一拜:“小女朱紫庾,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太妃娘娘。” 她咬字吐息极特别,声线似是缠绵,语调却利落果断。她一抬起头来,顾佳期看清她的容貌,果然是飒爽清丽的一张面孔,眉痕犹长,单是眉眼便深情款款。 顾佳期受宠若惊,裴琅不防着她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