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福建·福鼎
所有的茶叶都来自茶树丛,如果放任不管,茶树就会杂乱生长,树枝变得过分细长。茶叶生长在何处、被如何照料、何时和如何采摘,*重要的是如何制作,决定了它将成为什么样的茶。用同一片叶子,你��以沏出白茶、绿茶、乌龙茶、红茶或普洱茶。普洱茶是发酵而成的;红茶需充分氧化,以激发出丰富的单宁;绿茶只需轻微加工,以突出更细腻的植物味道;乌龙茶的加工程度巧妙地介于红茶和绿茶之间;但白茶……白茶的制作工序*少,只需干燥,茶叶原封未动,因此保留了新鲜茶叶*柔和的口感,滋味清淡,有草香。
白茶是茶叶家族中制作工艺*原始的品种,是我寻访茶叶之旅的起点,也是我每天醒来后的床头茶。床头茶当然可以指在床上喝的任何茶。你可能会想到在冬天寒冷的周日午后看书时喝的茶。一杯热茶贴在你的胸口,床头灯照亮整个房间,黑暗便消失了。毫无疑问,这是喝茶的好时间。我说的床头茶则指早上的**杯茶,那杯你拿到床上喝的茶。如果幸运的话,你则有机会享受送到床头的茶。你半闭着眼睛,静静地喝着那杯茶。一大早,相比蓝瓶咖啡,还是热茶更得我心。
我喝的床头茶几乎全是白毫银针。当然,我也会喝别的白茶。我不会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同一张床上醒来,但我在家的时候,早茶喝白毫银针是我*大的愿望。我住在有钟塔的教堂附近,古老的钟每小时轻轻地报时一次。我会在轻柔的钟声中及时醒来,在被闹钟打扰之前关掉它。
水壶放在厨房的水龙头旁边。我会把里面的水倒空,清空氧气,再装上与茶壶容量相当的水。水流进水壶时我根本不用看;我接过很多次水,知道什么时候该把水龙头关掉。除非是隆冬时节,天空一片漆黑,否则我连灯都不会开。我有一个可以控制水温的水壶,可以把水温调到想要的温度, 但我现在非常熟悉水的声音,能听得出它有没有达到理想的温度。
当水壶嘶嘶作响时,我会把茶叶舀进手心里判断下量,同时感受它们柔滑的银芽,然后将它们放进茶壶中。接着我会把茶壶和茶杯一起放在一个绘有白桦树的小托盘上。我会在那儿站着等一会儿,低头看我踩在白色地板上的脚,但我的眼睛在判断,耳朵在倾听。等水达到理想的温度时我自然会知道,我会把它倒进茶壶里,然后端着托盘回到床上。 我会倒半杯茶,双手捧起杯子,把它贴近脸,呼吸茶叶的清香,然后细细品尝。修剪过的青草和晒过的甘草发出的香气会让我想起福建的山区,想起福鼎镇,想起竹架子上晾晒的新采摘的茶叶的香味。我呷着热茶,心不在焉地凝望着屋顶和天空。鸟儿们从天空中飞过。
寻找白毫银针茶是我的**次觅茶经历。在中国东南部福建省的高山上,每天早上我都会回到起点。要去全世界***的白茶产地福鼎的茶园,你必须经历一段仿佛穿越时空的漫长旅程。我**次去那里还是21 世纪初的时候,那条路有些年头了,而且异常曲折。在正式卖茶之前,我因为工作关系曾去过中国,当时中国才刚开始进行改革开放。我有机会去了那些以前只在书里见过、不可能亲自去的地方。
假设你对葡萄酒很痴迷,你查阅了你能找到的所有相关的书,你不停地与你设法认识的每一位葡萄酒专家交谈, 但是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葡萄藤,因为法国发生了一场革命——这并不难想象——边境已经关闭了一个多世纪。你或许去过巴黎,但在长达几代人的时间里,要游览乡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名声远扬的香槟和波尔多葡萄园只是传说罢了,而卢瓦尔河谷也只是天方夜谭。古老的技术和工艺听起来像无稽之谈,因为它们与时代已经渐行渐远。 然后,政府的态度开始缓和,人们得以去乡村寻访葡萄酒的产地。假如此时你碰巧在法国工作,突然间你可以租一辆车,破天荒**次开往香槟区。这简直不可思议。其实, 大多数明智的人仍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你真的去了,一切都在等着你去发现。 这就是我**次去福鼎的经历。虽然那条路如今仍然坑坑洼洼,但我已经很熟悉了,相比之前,现在已经好走多了。
我前**先去了厦门。厦门是“文革”后**批被批准设立经济特区、与西方进行贸易的城市之一。它成了全球某些**茶叶的新航运港,而这些茶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销路。与当时的许多中国城市一样,厦门缺乏城市规划,用钢铁、玻璃混合搭建的巨型塔楼和破破烂烂的混凝土楼房 与一条条晾衣绳挤在一起。宽阔的高速公路蜿蜒而过。夜晚城市被霓虹灯照亮,白天它则被灰尘和烟雾笼罩。无论白天 还是夜晚,汽车的喇叭声和爆破声都响个不停,听起来像是在打雷,其实是在拆除旧楼,为高楼腾地方。
第二天,我去了福州,准备从那儿转道去福鼎。我租了一辆车,可我不会开。我雇来开车送我去福鼎的那个人留着玩乐队的男孩常见的发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他开车时在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声音很刺耳。我让他关掉收音机——因为我们语言不通,所以我做手势示意他——结果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生气地瞥了我一眼。接下来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他的怒气渐渐消散,很快就轻轻地哼起歌,打破了沉默。 车越爬越高,灰色的尘土被满眼的绿色所取代,空气变得清新。离开城市的过程就像在时间机器里如蜗牛般缓慢爬行。随着时间的流逝,喧嚣和混乱逐渐退去,我觉得自己仿佛穿越了千年,穿过了稻田和竹林。
茶叶原产于中国,生长在高海拔地区,就像可可生长在安第斯山脉一样。山上的梯田里长满了浓绿的茶叶。采茶工人正在采摘春茶,他们艰难地穿梭在茶树间,行动缓慢。他们戴着竹子编的帽子遮挡阳光,几千年来一直如此。放眼望去,我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那里没有电线。城镇街道两旁都是小型茶叶加工作坊。人们背着装满新鲜茶叶的大竹篓穿梭于狭窄的小巷。透过敞开的门,我望向没有灯光的室内,看到茶叶在架在炭火上的锅里翻滚着。
女人们坐在门口,从茶叶里挑选嫩芽,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银针茶。我随身带有写着中文的纸片,我把其中一张递给一个女人看,她好奇地抬头打量我。她点点头,笑了笑,飞快地说了什么。我示意司机过来,司机在她面前蹲下来,听她说话。他向她道了谢,然后我们回到车上,朝她指的方向开去。
我们沿着两旁种着茶树的蜿蜒山路来到一座圆形小山的顶上,山顶上矗立着好几栋用木头和混凝土建造的房子。司机停下车,在驾驶座上转过身来盯着我,但什么也没说。我下车向外望去,看到连绵不绝的茶叶梯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人们三五成群地散布在茶树间。我在明媚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一个男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约莫四十多岁,个子很高,穿着T恤和牛仔裤。我把第二张纸递给他,希望他明白我很想亲眼看看银针茶的采摘过程。他一边看一边郑重地点点头,之后抬眼看了看我,用手捂住嘴巴,好像欲言又止,然后他示意我跟他走。从那时起,我们就一起干活儿了。
他把我带到了采茶工人那里,带我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观看他们熟练地采茶。*好的茶叶要用灵巧的手而不是野蛮的机器采摘,它们通常来自两片叶子和新萌发的嫩芽,这些嫩芽如果不采摘就会长成叶子。银针茶的采摘则不同,只需一个步骤,即小心翼翼地将嫩芽剥离即可。这些新长出的嫩芽只有几厘米长,采摘自嫩梢的顶端。白毫银针茶简称“银针茶”,但我更喜欢叫它“白毫银针茶”,听起来更柔和。茶芽是在早春一个持续五天左右的窗口期采摘的,具体时间通常在 3 月 20 日至 4 月 5 日。此时的茶芽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我看着它们被*有经验的采茶工人辛苦地采摘着,这些采茶工人大多是老人,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只有女人们会羞涩地朝我微笑。当时正值新千年之交,我穿着一身红衣,像中国新娘一样,看起来一定很古怪。男人们都刻意地和我保持着距离;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好奇地盯着我看,一脸茫然。尽管我的身高只有约一米六八,却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要高。
到了午饭时间,大伙儿都回到了农场,围坐在竹制的圆托盘前。我们吃的是糖水煮鸡蛋,喝的是倒在高脚杯里的茶汤,茶叶是前**采摘后晒干的。银针茶贴在杯子内壁上, 遇水时落下淡绿色的水滴。待倒入的水徐徐上升,如丝般柔滑的茶叶便会缓缓沉入水中。
采茶工人一边轻声细语地聊天,一边筛选着新采摘的茶芽,剥掉多余的叶子或茎秆,这在城市里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他们会把银针茶放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下晒干。他们将长长的竹筐放置在能捕捉到*佳光线的地方,屋顶、小路和露台上都铺满了茶叶。太阳落山时,茶叶会被端进屋里,竹筐叠得像双层床一样。碰到某些年份,如果空气很潮湿,可以烧柴火把茶叶烘干,烘干的茶叶多了一股淡淡的烟味。
我**次来茶园的时候,夜空晴朗,繁星满天。夜幕降临时,茶园像褪了色的丝网一样悬挂在我们面前,我们坐在月光下喝着芬芳的茶,感受茶园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