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思想的启迪 ——追念刘思谦老师 谢玉娥 敬爱的刘思谦老师(1933.12.24—2022.7.18)已经远去,但她的真,她的纯,她的美,留在了人们心间,她的思想、学术与智慧,滋润着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推动着当代学术研究和社会文明的进步与发展。自刘老师1980年回母校河南大学工作,就常到我们中文系资料室去,她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和热情洋溢的招呼声自然亲切。她习惯用的“小谢”称谓使晚辈的我听了顿感年轻起来。在河南大学,刘老师很独特,她任期短暂却不负众望的“从政”经历****。她从“新时期文学思朝研究”毅然转向女性文学且硕果累累,她真诚坦荡、不懈追寻的学术勇气和精神,超越了世俗的功利,她在文学院的历史上百年一见。在我与刘老师认识、交往的四十余年间,因“女性文学”而带来的情谊弥足珍贵。回顾往事,漫���、穿行在逝去的岁月,仿佛又看见刘老师那稳健、熟悉的身影,听见她那亲切的召唤声。 一、那温暖、明亮的光 ——由“序言”到“‘娜拉’言说” 《“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是刘思谦老师学术转向后的**部专著,标志其“转向”的“宣言”是为《女性文学研究教学参考资料》一书写的序言。文章真实地表达了她当时的感受及心态。 我身为女人,就从来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先是陶醉在半是真实半是虚妄的“男女平等”的神话之中,后来又学会了用“我是人”这样一个空洞的抽象聊以自慰。只有当各种名目的“角色”以它们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向我纷纷挤压而来,我才深深意识到了我那和男人不一样的性别。 ……“女人是什么”的**追问,永远和“男人是什么”以及男人对女人的认识纠缠在一起。有趣的是同为男人,怎么认识女人、认识男人同女人的关系又往往大相径庭。《圣经·创世记》说女人是上帝在亚当沉睡时用亚当身上的一条肋骨造成的。此说被许多男人用来证明女人天生的依附性。可是也有男人对此作出了十分新颖的解释…… 大约是出于认识自己这一共同的渴望,女性不约而同地找到了文学。……文学是女性的精神家园或“自己的一间屋”。……较之男性的诉说,她们只有一点或许足以引为骄傲的,那就是多了一点真诚。…… ……这本《女性文学研究教学参考资料》,为热心女性文学研究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必要的资料前提。我出于前面所说的对自己性别意识的漠然,几乎丧失了对女性文学的兴趣,但读了小谢送来的这三十万字的资料汇编,竟不由自主地萌发了也要进入这个领域一试的冲动,并随手写下了这些凌乱的感想,聊以为序。 三年后出版的《“娜拉”言说·后记》里,刘老师再次回忆起往事: 读毕书稿校样,往事历历如梦。 整整三年了。三年前一个初春的傍晚,春寒料峭,狂风扑面。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枯坐,心绪茫然惶然。突听敲门声,访者原来是河大中文系资料室谢玉娥同志,她拿出一摞三十万字的《女性文学研究教学参考资料》清样,一定要我写序。我知道她的心,但是觉得还是婉言谢绝为好。再说当时我真的连“女性文学”这个概念也不清楚,从来没有留意过。小谢说:“你先看看,随便写点什么吧。”于是,我就这样开始走进了女性文学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同我自己息息相通的世界。……可惜我来得有点晚了。我奇怪自己做了大半辈子女人竟对女人是怎么回事浑浑然一无所知;奇怪自己写了十余年文学评论动不动便是人的发现和觉醒什么的,可是女性的发现女性的觉醒在我的视区里竟是一个大盲点。 今天,重读这些文字,好生感慨。当时因某种特殊原因,学术上遇到了“困境”的刘思谦老师在年近花甲之际做出了一个大胆、果敢的决定,自此改变了她的学术命运,使几十年来不知何为“女性”的女学者,进入了一个与自身生命息息相通的学术之境,开始了对自我、对女性、对母辈、对性别、对人类的重新理解和认知,对现实中的男人和女人,对性别与文学、与社会、与历史、与文化等诸种关系的重新审视,在社会、历史和人生的批评视野中纳入了性别视角,借鉴当代女性文学研究成果和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开启了她的“娜拉”言说新旅程。 当年,我为什么要请刘思谦老师写序呢?想来,一是熟悉,但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精神和人格魅力,那温暖、明亮、可以助人前行的女性思想之光,吸引了我。因工作便利与刘老师接触较多,不断看到她在报刊上发表的、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转载的文章。她的《向“人学”攀登》《蒋子龙的“开拓者”家族》《张一弓创作论》《对建国以来农村题材小说的再认识》等文对当代重要文学现象的思考和对有较大影响的作家作品的评论常引起反响和争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她被誉为中国当代中年女评论家的代表之一,其直面人生的勇气和赤诚,其评论文章具有的理性力度和形象的美感、尖锐泼辣的“男子汉风格”,受到关注。在刘老师的特立独行中,我看到了一位**知识女性不凡的人生,心中敬意油然而生。1986年夏,刘老师与人合著的《小说追踪》《中国当代文学中篇小说选讲》出版后签名送我,使我感动,她对学术事业的执着、专注与热诚,令我敬佩。1989年10月,在河南大学出版社孟宪法老师的鼓励支持下,我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女性文学研究资料分类整理好送出版社时,心中有个愿望,想请刘老师写序,留个纪念。我先给她打了个招呼,她爽快地答应了。当书稿*后一次校样出来,1990年4月10日晚上,我带着清样到河大家属院苹果园小区刘老师的家中拜访,见面后说明来意,其情形正如《“娜拉”言说·后记》中所写:此时,严冬虽然已过,但“春寒料峭,狂风扑面……”,几个月间,刘老师好像换了一个人。但我相信,热心的刘老师会看看书稿,我很想听听她对女性文学的看法。4月12日周四下午是系里规定的集体活动时间,遇到了刘老师,她告诉我资料快看完了,觉得挺有意思,并打算开“女性文学研究”选修课。我听了出乎意料地高兴。13日傍晚,刘老师特意去资料室找我,商量序言如何写,是否加标题,还借了几本妇女研究和妇女文学研究的书。看到刘老师的精神又振作起来,我顿时感到,刘老师还是刘老师!评论家刘思谦能转入女性文学研究,是女界、也是学界的一件幸事。5月1日,回到郑州家里的刘老师把她写好的序言寄了过来。之后,经过一个学期的准备,到1991年春,刘老师开始给1987年级本科生上女性文学研究课,那本已出版的资料被她**为教学参考书。刘老师从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讲起,结合课堂教学给学生编印了辅助教材《女性文学研究作品选》,我协助到学校印刷厂打印、校对,共编过两册,选有冯沅君的《隔绝》、庐隐的《或人的悲哀》、石评梅的《灵感的埋葬》、冰心的《两个家庭》、凌叔华的《绣枕》等十多篇作品。自此,刘老师一边上课一边研究,“作品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家一本一本一篇一篇地读,旁及她们的传记与研究资料;理论是从两性关系史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的起源》读起,进而扩展到精神分析、社会心理学、女性心理学和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心境豁然开朗”。这段话真实地反映了学术转向后刘老师一种新的心境与心态。其间她的一些论文也陆续发表,如《徘徊于家门内外——冯沅君小说解读》《女性角色人物画廊:凌叔华小说人物谈》《张爱玲:走出女性神话》《林徽因:澄明的生命之灯》等。1993年《文学评论》第2期刊载了她的《关于中国女性文学》,这是本阶段刘老师对女性文学研究的一次系统总结和初步的理论思考。文章从人类两性关系的演变史入手,认为自从父权制社会以来,人类便朝着性别统治、性别依附的方向发展,造成了漫长的以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两性关系为基础的社会诸关系的形成,妇女文学创作的权利和能力被剥夺被压抑,由此来理解女性文学产生的历史大背景,认为“女性文学”是一个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历史概念,对它的认识关系到我们对整个文学史和女性文学的基本看法。如果说女性文学研究有它的价值目标的话,那便是包括男性在内的人的价值的全面实现,便是社会压抑的解除和人的彻底解放这一十分遥远的价值目标。 《“娜拉”言说》于1993年12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集中代表了刘思谦老师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该书选取了冯沅君、庐隐、石评梅、冰心、凌叔华、丁玲、萧红、白薇、林徽因、杨绛、苏青、张爱玲共十二位现代女作家及其作品进行论述、分析,“从她们自己的言说中去寻找、辨别被历史所掩盖、所压抑的女性生存之真”,而“女性主义作为一种阅读视点对于视野的开拓确能见以前所未见”。《“娜拉”言说》是继孟悦与戴锦华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之后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一部奠基式著作,它对女作家创作心理的深刻透视和对女性文本的细腻分析得到研究者的赞赏,被誉为女作家的“心灵史”。陈柏林以“视角的凯旋”作了高度评价,认为《“娜拉”言说》的出现使以往男性**意识下的主流学界对现代女作家群的研究,因与研究对象心灵结构的错位而出现的隔靴搔痒的尴尬局面大为改观,著者独特的“人—女人”视角和同为女人的心灵相通性使女作家的心路历程得到了****的展示,称它是“娜拉”在当代的言说。徐艳蕊认为《“娜拉”言说》与《浮出历史地表》在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对女性文学史的重建、女性文化血脉的寻找工作上代表了迄今为止的*高成就。王春荣与吴玉杰主编的《文学史话语权威的确立与发展》第五章“新时期女学者的文学史研究”第三节,对“刘思谦的‘女作家心灵史’及‘性别研究’”专门进行了论述,认为刘思谦在从《“娜拉”言说》到性别研究观的学术追求中,悉心倾听女作家的心灵之声,诗化叙述女作家的心路历程,不断地建构性别研究观的诗学体系,她不是新时期*早的女性文学研究者,但她是*执着的女性文学研究的思想者。《“娜拉”言说》也是刘思谦老师向“人学”攀登道路上的一个新高度、新阶段,标志着其学术视域的拓展和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