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者 1 这是一枚十分普通的白色塑料扣子。在故事发生的前**晚上,这枚��子还安分地待在一件白色衬衫上,并且,它是从上往下数的第六枚扣子,它与扣缝的结合可遮掩住主人的肚脐——它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在故事发生的这天早上,它脱线掉了下来。它、扣眼上的线、衬衫组成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只飘在天上的风筝正费尽全力挣脱束缚,没想到此时,风却停了。 当辰发现那枚掉落的扣子时,已是早上八点二十了。他洗漱完毕,吃好早餐,准备换上正装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从家到公司,开车需要一个小时(堵车的情况已被考虑在内),由于这个会议十分重要,他不敢有任何疏忽,于是他决定提前半个小时出发,也就是八点半出门,比平常的九点早半个小时。然而,那颗扣子成了他美好前途上的绊脚石。辰万万没想到,一个体积小、重量轻、渺小如鹅毛的扣子,竟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这是一颗能够牵引出过去也能预测未来的扣子,它脱落的命运意味着辰那丝毫不坚固的人生大厦彻底倾塌了。因为贫穷,他只能租住这样一个位于郊区的房子,并且铆足劲买了辆二手车后再无闲钱。他只有两件正式衬衫:一件洗了未干,另一件扣子脱落。于是,他不得不耐下心来把扣子缝上……日后,辰想,如果他没有浪费这十分钟,也许就不会遇到那场车祸,他也就不会失业。 终于,辰穿上了这件已洗过上百次的衬衫,严丝合缝地扣好扣子,走出家门。他走进小区,泄愤般把自己扔进一辆黑色轿车的驾驶位。今天的感觉糟透了,连天边的云都无精打采的,而这辆开起来轰轰作响的二手车,像是一颗前进在沙漠中无助的瓢虫。辰使劲压抑着沮丧的情绪,不得不在转弯时猛打已经生锈的方向盘,才能勉强让车以一种相对正确的姿势在道路上前行。这里实在太堵了,每天早上都一个样,毫无新意。辰万分确信,如果从高空看下来,这些车辆就像是一队蚂蚁,速度则正是人类肉眼看见蚂蚁行走的速度。当他开上那条两边栽满梧桐、同向各有两条车道的马路时,他不得不拉了刹车。这是一条出名拥堵的马路,所有车辆争先恐后在这条路上争抢一席之地。汽笛声齐发齐鸣,柳絮与尘土在空中胡乱飞舞。车与车的距离不过十厘米,车技高明的司机在其中费力穿梭,每个人都在暗中较劲,仿佛抢先那五秒钟就会让自己摘得世界**……这一派乱七八糟、黄土飞扬的景象是辰每日早上的免费电影。辰不愿与那些双眼通红的人争个高低。他知道,就算他不去争抢,耐心等上一会儿——*多二十分钟——这股堵劲儿就会过去,他便能顺利通过。这是他人生中必须等待的二十分钟,是他厌恶、却不得不细细品味的二十分钟。 辰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向后甩去,同时快速关上车窗。在他摇上车窗一刹那,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向外看去,只见一副默剧一样的景象:所有车胡乱横行;司机们走到车外抽烟、吐痰、挥舞手臂;行人们机警地左顾右盼、伺机穿过……一切几乎是静默的,一切趋近无声,只有一些出挑的突兀之音冲破阻隔传来微弱的呼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没有声音,这些让人厌烦的景象就有些滑稽意味了。辰看看时间:九点整。没问题,还有时间,通过这个拥堵地段,他只需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公司。 辰已经不是**次有这种感觉了。当他关上车窗,快活地观看窗外那一出出滑稽默剧时,他总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在海中。他不认为是车窗挡住了声音,而以为是水中收集声波的效率很低,导致他听不见声音。他觉得车辆和人们并不是真实存在于那里的,而是通过一面镜子折射而来的,海平面就是那面镜子。当他沉溺于有关“陆地上的海洋”这种荒谬的幻想中时,同时也陷入一种无法自控的虚无境界。比如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险境,虽然车门窗紧闭、海水不会流进来,但这里的氧气总会用完,他终将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早已死去,这一切不过是大海为自己上演的幻象,而他腐烂的肉体则待在一座深海沉船里。这些念头纠缠着他,伴他挨过这二十分钟。当前面的车流蠢蠢欲动,他便知道,二十分钟已经结束,他即将顺着车流游向另一条道路。 多数车辆顺次前行,而辰会右拐进一条窄小的只能单行的林荫小路。这条路的一边种了高大的榉树,树荫盖在路上,形成一片灰绿色的牢房。辰随着逐渐顺畅的车流缓慢前行。他摇下车窗,让繁杂之音流进车里,就像狠心捅破了一个灌满水的气球。他看见了那个幽暗的入口,还看见了一辆红色宝马车率先拐进小路。此时,他离路口大约十米。现在该打开右转向灯了。于是,他把手柄往上抬了一下,右后车灯应势而亮。这是一个无言的讯号,是机器代替人类用金属的嘴巴发出的告诫语言。有时,他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语言多过人类拥有过多无用修饰的语言。他发现前面那辆灰溜溜的现代轿车也打闪了右转向灯,这令他欣喜。每天早晨,当辰看到前面有车发出即将右转的讯息时,他总会兴奋。这种难以言喻的殊途同归的感觉太奇妙了。辰怀着愿意与陌生人分享秘密的友好心情紧跟现代车,他要把那条自以为是的、用拥堵博得存在感的马路甩得远远的。他知道,先是那辆红色宝马车,然后是现代车,然后就是自己,他们三个将无所顾忌地在榉树下面驰骋一会儿。也许后面还会有车,不过他可以把后面的来车看作是自己的追随者,或者是一个音符的长尾音。 辰跟随现代车拐进小路,还未走十米,便听到“刺啦”一声响。这是一声极不友好的响动,现代车警惕地停下,辰也不得不踩了刹车。辰沮丧地感到,这一切都被破坏掉了,仿佛一段马上进入高潮的音乐被迫中断。他茫然地疑惑着:前方发生车祸了吗?这种路上也会发生车祸?难道是红色宝马剐蹭上榉树了?马上,辰冷静下来,发现现代车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而他的后面跟上一辆黄色的甲壳虫。甲壳虫看起来很不好惹,它匆匆忙忙拐进来,又急赤白脸停了车,此刻,它正气急败坏地嚎叫着。辰认为,一定是红色宝马遇上了突发情况。而那种时尚秀气的车通常属于一位女士,估计还是位年轻女性。想到这里,辰为现代车的按兵不动感到羞愧,他决心下车,要去为那位假想的女人平息一场毫无线索的风波。*重要的是,如果这场“车祸”耽误太久,他是肯定会迟到的。 “你怎么骑车的!” 辰打开车门,一只脚还没踩到地上,便听到上面那句话。那是一声尖利的喊叫,一个硬实的女声。 没错,是女人,漂亮的女人,一个如无法拆卸的炸弹一样危险又漂亮的女人,是*让辰头疼的那种女人。辰看到了这个场景,便再也迈不动步子了。命运今天不仅给他安排了那黑暗而沉默的二十分钟,还给他设置了一道没有出口的迷宫。那位穿着艳丽、五官精致的宝马女人正对着一个穿着工服的外卖骑手大声吼叫;而后面嚣张的甲壳虫也正疯狂按着喇叭。辰在心里默默补充着车祸的全部细节:女人拐进小路时,以为畅通无阻,她心里正思量着一件事,便忽略了突然出现的电动车。骑手可能正为一件马上逾时的订单而发愁,他把身子使劲向前摇晃,企图让电动车能够根由惯性而稍快一些,他思维的盲区也使他忽略了宝马车。然后,当事态紧迫,两人不得不从自己的思想世界里挣脱出来时,所有的感官恢复,甚至比平时还要强烈。刹车声音震耳欲聋,骑手的恐惧挥之不去,连那道刮痕都像是两面峭壁间的悬崖。一切都那样出乎意料、又按部就班地发生了。其实,这不过是今晨无数车祸中的其中一起,伴随着烦躁、嗔怒、混乱、绝望。 “请你看好!这辆车可不是你能见到的那种普通的平民车!这是一辆宝马车——请你好好看看标志。所以这起车祸也不能说是一起普通的车祸。这是一起你与宝马车之间发生的车祸!这要跟你稀里糊涂撞上的那些大众、现代、别克完全不同!这件事必须解决清楚!” 女人像一只指手画脚的章鱼,不停晃着脑袋,口沫横飞。她原本整洁的发型因她大幅度的摇头摆尾而凌乱了,她身上本穿着鲜艳的时装,而此时,她从头到脚散发出的污气已把时装“染黑”。她像一个脏兮兮的、十分不讨人喜欢的稻草人,不仅让人厌恶,还让人恐惧。更可怕的是,辰发现他的阵营里只有自己一人:被女人训斥的骑手像一株蔫头耷脑的含羞草,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反抗,他甚至不愿说话;现代车安安静静停着;甲壳虫持续不断的“嘶吼”,但也只限于“嘶吼”,没人下车,甚至没人摇下车窗探出身子。辰站在离女人五米远的地方,进退两难。突然,一阵比“陆地上的海洋”还要尖锐的恐惧感向辰袭来,他战栗着想到:也许大多数车辆都不是被人类驾驶的,也许所有车都有感情、有技巧,也有打算。辰、女人、外卖骑手被困在这无人区里,周围满是一些随时可能失去控制的机器。*糟糕的是,女人是个恶魔,骑手是孬种,而辰早晚会孤零零落进那个毫无理性的黑洞。甲壳虫不停发出警告,现代车也开始轻轻地颤抖。 现在九点半,女人已经持续叫嚷十分钟了,并且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在这段奇怪的时间里,每个人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一丝改变。红色宝马车死死地堵着去路,甲壳虫**着后面的来车唱着激烈的“歌曲”,阻隔了来路,一切都无法进退。人类的喊声、骂声;车的叫声、吼声;风摆树叶的沙沙声;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声……不同频率、不同音色、不同层次的声音混杂成一片,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人都在里面打转。 警察呢?还有那些热爱主持公正的人呢?他们曾如雨后春笋般“扑啦啦”从各个角落冒出,而此刻,他们都去哪了?辰觉得,这个空间存在一种暗示,而他、女人、骑手之间存在一个坚不可摧的三角关系。当人们龟缩在车里时,这里就不得不托举出一个英雄来了。辰尴尬地存在于此事件的辐射区内,不得不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否则他的命运就只有一个:变成土块、瓦解、簌簌掉下、融入土地。怀着这样的心思,辰向前迈了两步,并思量着如何对抗那个能量巨大的雌性声源。突然,现代车动了一下,驾驶门打开,一个秃头男人缩着肩膀走了出来。这个男人面色灰白,身形佝偻,他如幽灵一般飘到辰身边,说道: “啧,本来我是要去离婚的,现在看来,这婚是离不成了。” “民政局恐怕没这么早关门吧。”辰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对他来说,开会迟到才是*糟糕的事。现在看来,迟到已成定局了。 “你还没看明白吗?”男人指了指暴躁的女人与沉默的骑手,又指了指那个甲壳虫率领的庞大车队。前者像是被困在了一面只能不停重复的镜子里,而后者像是学校里*顽劣的孩子们。“这是一个死循环,所有人或事在这里达到平衡,人的吵闹与车的吵闹交相呼应,而我们则是困在笼子里的海豹,只能自认倒霉。”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辰同意男人的观点,并无力地感叹道。 “也不是没有。”男人露出狡猾的神色。“只要把这个平衡破掉就可以了。你可以把这里想象成海族馆,空气是海水,我们是海洋生物,边境处有一片巨大的环形玻璃围栏。要想使这里失衡,就必须砸破那块玻璃。” 听了男人的话,辰突然觉得一切清晰起来,一切充满含义,真相浮出水面。辰认为:女人是施害者,而骑手是被害者(这毋庸置疑),那位模棱两可、擅长诡辩的男人象征智者,而自己呢?辰闭上眼睛,他需要从无名的光中寻找一些暗示,然后,他听到男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在这里,以暴制暴是行不通的。”辰睁开眼睛。全部完整了,拼图的*后一块已经归位,他污浊的双眼捕捉到了那个定义。是的,他是审判者。他必须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这是他的使命,是他牺牲自己的生活而换来的光荣责任。 辰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女人。 2 这便是“一粒扣子使辰失业”的故事。故事有很多种讲法,也有很多个结局。这些结局互不干扰,独立存在,它们全部相对真确,也相对理性。我们选择哪一个结局与开头对应,完全取决于我们想让故事在哪里结束。根据开头中若隐若现的素材,我们可以有这样一个推断:辰是一个能力不佳又懒惰的小镇青年,他来到大城市发展,企图过上侥幸的安逸生活。然而他发现,在大城市活下去是一件极难的事。于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对他来讲至关重要。然而,日积月累,他常年浸淫于城市奢靡生活的影子之下,早已无法接受小镇平淡的日子。所以,当他失业后,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情绪将他包围,立体的影像在他眼前悉数倾塌,他觉得一切都是荒唐的,一切都必须被破坏掉。 失业后,辰没有**睡好过。他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那些令他作呕的污点,似乎也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在他深邃的想象中,囚禁在海底宫殿里的海怪死掉了,一些看不见的污秽因子把天上地下搅得乌烟瘴气。全世界乱套了,所有事情都毫无规则可言。他想着那些穿金戴银、虚伪假笑的人,他认为那是一块块腐朽的木头。深夜,辰在黑暗中握紧拳头,咬着牙齿,他想用自己的心房之血将那些人的脸面玷污。那座愤怒的火山越烧越旺,天地之间一片红色。每个夜晚,辰怀着这些愤恨的想法入眠。 今晚,辰梦到了那个苍白浮肿、如脱水的冬瓜一样的男人。男人躺在灰白色的现代车里,像躺在一个古旧的坟墓。辰醒了,流着汗,喘着粗气,被梦中虚乱的意象搅得筋疲力尽。他体会到一种窒息感,于是他知道,那片海越来越深厚了,水的压强正一点点逼近他的心脏。辰有一个冲动,他要用尽所有手段“虐待”那枚扣子(扣子象征着某种根源)——压碎它,劈断它,烧坏它。可是没用,这一切浇不灭他心头的怒火。于是他知道了,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而自己也不全因为迟到才被辞退。是因为他掌握的那个秘密:一年前,下班后,辰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老板的办公室里,他看到了女人的美腿勾上了老板的膝盖,还看到了老板发现他时惊恐的眼神。那个女人是谁呢?这一年,他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一会儿,他觉得女人是公司年轻漂亮的前台,一会儿,他又觉得女人是他在酒吧见到的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年时间,他每天都在胆战心惊地等待那个“判决”。他知道老板一定会开除他,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判决”来得这么晚、这么��合时宜——因为他弟弟突如其来的病症,这是他*需要工作的时候。一些人总是在审判另一群人,他们总是在审判我们。辰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这片海的始作俑者,而自己不过是可悲的受害者。为什么不能翻身起义、奋起直追、变成那朵洁白黏稠的浪花呢?一个危险的想法在辰的心中横蹿,使他一刻不得安宁:也许那天与老板苟且的女人,就是那个开宝马车的女人!当黎明来临,天空泛起青白色,辰按捺不住了,他拥有一把尖锐的武器,也许审判不了众生,但足以审判那个女人。 辰将手机中的视频拷贝在电脑桌面上。他注册了一个视频网站的账号,把视频拖曳进发布区,并编辑了一段文字。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拿起了剑。这一刻终于来到,他将圣洁的水从眼眶驱出,并把几个神秘的音节放在口中玩味了一会儿。然后,他按下了“发布”键。视频上传成功后,他关上电脑,躺回床上。今天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迟钝地思索着,闭上眼睛。 3 我们都知道,时间就像水一样,有驱动和怂恿的作用,它会把所有材料以一种莫名的逻辑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湖,或一个庞大的泥泞沼泽。辰于第二天中午醒来,发现时间给自己变了一个可怕的魔术。不过六个小时,视频的点击量已逾百万,并有不断疯狂递增的趋势。辰洗了把脸,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个由自己一手炮制的网红事件。他的手机版本老旧,摄像头像素过低,并且在拍摄时,一种古怪的兴奋情绪导致他的手不断颤抖,所以视频不是很清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女人的大概容貌、穿着打扮,以及女人训斥骑手时张牙舞爪的姿态。*关键的是,辰竟无意中将宝马的车牌号揽进了镜头内。在这个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只有一分多钟的视频里,女人的“恶行”被无限放大。她暴躁的手指和脚踝像是邪恶的水草,她本人像是在海底兴风作浪的女巫,而那位骑手也看起来更可怜了。辰粗看了一下那些如墨水般流满整个评论区的语句,观点出人意料的一边倒: ——这个恶毒的女人怎么不去死呢?她妈妈是怎么管教她的? ——从头到脚的假**,哪位网络大神能人肉一下她! ——可怜的外卖小哥,建议小哥让她赔偿精神损失费! …… 整整一个下午,辰盯着评论区看,他干涩的眼睛始终无法聚焦。这里不断刷新,不断重叠,当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些词句,试图弄明白其中含义时,新的评论涌来,很快便将旧的词句冲下去了。他只能捕捉一些零星的词:恶毒、去死、人肉……这些样子规整的词字无处不在,它们组成了一片巨大的钢筋铁网,将无辜的贝壳悉数打尽。人们不厌其烦、兴高采烈地用系统里既成的宋体字建造海底迷宫,毒气弥漫周围。辰僵坐着,机械地刷着屏幕,他很想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一会,去看看窗外的树叶,或看看手边的烟灰缸。可他的眼睛无法离开,他已被囚禁在这个“刑场”里了。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他是想做一回“审判者”,不过他只想用道德“审判”那个女人,而不是用“死亡”——所有词语中,“去死”出现的频率*高,仿佛在那个无法成形的世界里,女人已被众人判过很多次死刑了。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尽管大家十分期盼女人在网络世界里被判死刑,她是不可能真正死亡的。他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将陷入那个混乱的深渊,因为他的“审判”职能早已不受控制了。 辰想把视频删除,却被告知“请联系管理员”。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辰都在排一条虚无的队伍。他不知道前面排了多少人,那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问题呢?在这样一个虚构的空间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焦躁的灵魂等待一场冰冷的慰藉呢?他盯着对话框的眼睛肿胀酸疼,可他不敢把视线移开哪怕一秒,他怕在去接一杯水,或上个厕所,或喂一下金鱼的空当,他就已经失去了与这个神圣的“掌控者”交谈的**机会。当管理员终于“显身”与他交谈之时,他感到一束天赐之光落在头顶。 “对不起,先生,按理来说,您没有资格删除这个视频。”管理员用宋体五号字解释道。 “为什么?这明明是我发的视频,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把我自己生产的东西删除掉?”辰一头雾水。 “说实在的……”屏幕上的字出现的速度变慢了,“视频一经发出,就不属于您了,而是属于平台。您说这个视频侵犯了个人隐私,那就请那位被侵犯隐私的女士来跟我们说吧,她说,我们会删掉的。” 见辰不说话,管理员善意地安慰道:“我建议您不用操心别人的事,毕竟过错不在您呀。”说完这句话,对话框骤然消失,只剩下一个提示语:您已退出聊天。 他一定是位穿白衬衫、戴黑框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年轻人,辰这样思索着。管理员的话确实给了辰一些启发:为什么要操心这种事呢?如果宝马女人必须接受众人的判决,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啊!而他作为这件事的“源头”,其实早已不用充当“审判者”这个角色了。现在,热心网友们个个成了“审判者”,他们像是一只只蟑螂,盘踞在这个由错觉组成的房间里,而辰早已获得了自由。 想到这里,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事情很简单,他只需把这些庸人自扰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逐,便可以重新回到生活庸俗的怀抱中。他没必要继续关注这件事的发展,因为他栽种的树苗已经长大了,早已不受他控制。此刻,辰的房间里有一片黯淡的暖橘色,过不了多会儿,太阳便会隐没,如水的黑夜会笼罩一切。他决定伴着西沉的太阳睡一会儿,等醒来再思考找找工作的事。隔壁传来“嘁嘁喳喳”的炒菜声,不时飘来一股炒辣椒的香味儿。辰因为经常加班,从不知道隔壁是一个会炒辣椒的女人(或者男人)。他觉得所有的感觉都被放大了,而他此刻正安然沉入温暖的水里。海中的武器和言语消失殆尽,只剩温暾的水泡,辰就这样睡着了。 当辰醒来,已入夜了,他睁开眼睛,只见一团厚重的黑色。同时,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向他袭来,他怀着焦急的心情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脑。然后,他看见屏幕的右下方弹出了一只消息框。那个伴随了他无数个日月、一开机就会自动弹出来的新闻消息框上,赫然显示了这样一个标题:辱骂外卖骑手的女司机,真实身份竟是?辰点开那条新闻,正是他拍摄的视频!辰惊讶地捂住嘴巴,他无法想象,在他陷入睡眠的这三个小时里,在这个也许连一顿庞大的饭局都进行不完的短暂时间中,那个存在于无数条隐形网络中的虚幻世界竟掀起了一顿骇浪。事情朝着一个无法预想的方向冲刺过去,而他甚至连边角的花花叶叶都捕捉不到。 微博、博客、朋友圈、微信群、视频网站、门户网站、自媒体……所有网页都被辰拍摄的视频刷屏了。短短三个小时,美女欺负外卖骑手的视频已如病毒般扩散开来,它充斥了互联网的每个角落,并成了绝大多数社交网络平台的头条。人们隐藏在电脑后面,手舞足蹈地敲击着键盘,毫不留情地痛斥着、怜悯着。宋体、黑体、新魏、楷体……各种字体如喷薄的琼浆,迅速而准确地黏上个人主页、评论区、对话框……有些人喜欢发表大篇幅的议论,有些人擅长一针见血的嘲讽,更多的人则善于躲在黑暗中,猎豹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场网络狂欢。在众多花样翻新的动态中,辰发现了*为恐怖的一条。它发布于微博,此时已有上万的转发。这条动态是这样写的: “宝马门”女主角身份大起底:林慧,女,86年生人,2015年与前夫离婚,随新任丈夫来到大城市发展。去年,林慧傍上某某已婚富豪,半年间,富豪为林慧花掉上千万,该女仍不满足,处心积虑想上位。请大家不要手下留情,坚决不能给这种恶人机会! 文字下面附上了林慧的身份证正反面照片、林慧的近照以及林慧现住宅地址。 没错,就是这个女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驱赶了辰心中的忧愁,他不再忧郁、无措,而是想放声大笑。命运一直在跟他开这种兜兜转转的玩笑。他曾以为,这座巨大城市里的一切表象:高楼、地铁、霓虹灯、树叶……全都是他的敌人。他现在发现,真正的敌人隐藏在雾霭深处,那是一些他根本无从发觉、无从考量的物体。他惊惧地思量着,也许那些“敌人”就是他自己。这个虚华城市里的一切都是他与自己上演的闹剧。扣子、宝马车、骑手……深水、机器、断层……全部是一颗颗虚幻的棋。而嘶鸣声、鸟叫声、炒菜声则全部是从深邃的宇宙中传来的没有频率的声音。这一切到底是否真实存在呢?还只是海市蜃楼?辰再次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温暖的水中触感荡然无存,眼前是一座雄伟却无情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