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驰光不留。一转眼,我回北大教书倏忽已十余年。教书匠的日常不过是授课和著述——也就是教学与科研两方面而已。俗话说“教学相长”,科研与教学的确相得益彰,而我也很享受课堂内外、讲坛上下与师友们一起切磋学问、讨论学术的时光。然而近年来伴随着弘扬传统文化风尚的熏染,我们的讲学以及学术文化交流活动更加多样,形式更加多元,既不拘于高头讲章,也不限于象牙塔内。实际上,各种各样的会议论坛、学术讲座、文化访谈和对话交流等有力推进了学术发展和文化繁荣,起到了传播和启迪思想、弘扬和坚定精神信仰的作用。因此,当广西人民出版社建议我把近年来的讲演和访谈结集出版时,我觉得很有意义并欣然应命,于是在研究生同学的帮助下,编成了这册讲谈录。
讲谈录的内容��较广,涉及古今历史文化特别是以中国哲学和古代思想史为**的精神文化诸多方面,然而其根本旨趣则聚焦于旧邦新命:中国哲学以及近现代以降的中国人文学术的历史使命就是“阐旧邦以辅新命”,因应时代精神之风云际会,面向过去和未来以重建中国文明,推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还有什么比该历史使命更重要?而生于这样一个百世一时的大时代且可能投身于其中,那是何等的幸运!我近年来反复以不同方式、从不同角度围绕“旧邦新命”主题展开讲论。倘若我们追寻中华文明五千年一气呵成的原因、中国文化历尽劫难又化险为夷且与日常新的秘密,或者说探究古代王朝更迭中呈现出来的那种出乎寻常的稳定性,须从那种强韧无匹的“旧邦新命”之历史文化意识叩问答案;实际上,“旧邦新命”思想文化传统同样也是中国之为中国的牢固纽带。
如果说“旧邦新命”是近现代中国人文学术特别是中国哲学的研究旨趣和历史使命,那么“反本开新”就意味着不断地回到历史深处,开掘古代思想文化的精神价值,激发内蕴于历史文化传统的、生生不息的活力。如此看来,当下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的学术使命就是探索、论说和阐扬中国哲学的独特精神气质与理论意义。比如说,我们特别强调从整体视角、全局视野把握中国哲学的理论范式和独特价值,注重分析和阐发其中的心性论、精神哲学、实践智慧和境界理论,而上述中国哲学的理论形态和特点恰与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哲学传统中的知识论、逻辑学、本体论形成有趣对照,这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中西方哲学彼此间的差异和特色。又比如说,“礼”具体呈现了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因为从世界诸民族文化角度看,古代中国的“礼”卓然不群;然而更值得探究的是,作为无所不包的文化体系,“礼”或者说礼乐文明既有仪式感又具有神圣性,因而古代中国文化内具某种深邃的神圣意味,甚至能够提供人生所需的所有答案,亦足以抗衡诸世界宗教,也许这也是历史上中国宗教一直不发达的根本原因,同时也是传统文化没有发展成一神教的部分原因。再比如说,庄子所热衷谈论的“梦”与“化”,隐含了更深刻的理论意义,既可以说明宇宙万物无穷无尽的迁流,且能提示个体生命的永恒价值;《中庸》之所以特别重视“诚”这个概念,并不是因为它的道德伦理学意义,而是因为它指向了那种活生生的、深切动人的精神体验,而当“诚”这种内在精神体验匹配着礼乐文明的仪式时,就能在人我、古今之间建立起内在联系,就能加深人们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理解。可见,中国哲学(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从来都对那种故步自封、以邻为壑的个人主义不屑一顾。
另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是,古代文明经历了太多的险阻、曲折与黑暗,绝非一帆风顺;古代思想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能不深入挖掘古代思想文化中适合于现时代和未来发展的那部分精华并予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本小册子讲谈的主要内容就是褒扬、阐扬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价值与意义,同时我们也应该清醒认识到,反思、批判和抵制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与腐朽,同样任重道远。
还有几篇访谈出乎师友间的对话与互动,讲的都是家常话,不少话都直抒胸臆,也没有在意可能会得罪什么人。如果说这些访谈有什么价值,那就是向前辈学者致意,同时也海阔天空,畅聊了在时代边缘的思考和感喟,也谈了一点儿自己多年来的治学体会,希望能启发更多的人以学问为志业。是耶非耶?敬请方家指正。
这本小册子的出版印行,首先应归功于广西人民出版社的热情推动,其次有赖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魏长祺、许睿、宋耀仁等同学的无私付出。贵州孔学堂发展基金会、贵阳孔学堂为拙稿的整编定稿提供了资助和各种便利。谨致谢忱!
郑开
2023年7月于贵阳孔学堂 **讲 旧邦何以能够新命 本文整理自2016年11月7日北京大学哲学系“社会•文化•心灵”系列讲座**场。
“旧邦新命”这个题目大家都很清楚,是我们老师的老师冯友兰先生经常讲的问题,他讲这个问题不是偶然的——这样一种历史文化意识是从古到今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中断的。我们知道中国文明、中国文化五千年来一气呵成从来没有中断——尽管经历了很多风雨,经历了很多曲折的过程,但是总有一些转机。这样一种连续的发展,我们称之为连续体,也就是说文明、思想、文化是一贯的和连续的,如果从世界的尺度来观察各个文明兴亡的规律,中国文明是反规律的,也就是说它不常规。我们知道古代有很多文明都陨落了,我们说的四大文明,其中有一些文明的体量很大,比如说中东一线、两河流域的文明影响非常深远,但是我们要看到它的现实,用衰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印度的古文明在古代也很辉煌,是高度发达的文明,但是现在它也是夕阳斜照,这样形容也不过分。
对比来看中国文明的命运和中国文化发展的轨迹,可以发现,古代中国文明领先世界两千多年,在经历了近代约两百年的曲折屈辱的血泪史之后,又呈现出民族崛起、文化复兴的必然趋势。中国文明是世界民族文化里非常特殊的存在,我们也知道西方的一些政客、学者以及老百姓都觉得中国是个谜。那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今天就是希望通过世界历史的尺度和思想史的视野来探究这样的一个问题。
我们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包括我刚才讲的这些东西,也许有一些人会觉得我夸大其词了,说中国文明没有中断,但是中华民族经过长期历史发展,融合了很多其他民族,不是所谓“纯种的民族”。这是一个问题,但我们知道这一问题不值得一辩。还有一个流传较广的问题,有人认为中国历史上汉人的政权在南宋末年就彻底地被扑灭了,从中国政治的正统的角度讲,崖山海战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之后,就说崖山之后再无中国,中国到此为止了。这些见解都是不对的,我们要做的是探究其不对的原因。王国维先生莫名其妙地自沉昆明湖,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穿得整整齐齐,并且把书桌擦得非常干净,没人觉得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为什么自杀也是一个谜,没人知道原因,但是我觉得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中国文化已经万劫不复了,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可能性,帝制已经被送到坟墓里去了。这是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实际上陈寅恪先生在王国维墓前所写的内容与这个观点也是比较一致的。实事求是地讲,王国维先生当然很了不起,但是他太迷恋皇帝制度了,他觉得帝制加上宰相制度是所有的政治制度里面*合理的,把这个拿走中国文化的魂就没了。从我们今天的视野来看,特别是王国维先生身后一百多年发展的情况来看,我们对待这个问题就不见得像他们那样了,中国文化所谓的“新命”在很多地方会生长起来,不见得传统形式断了,“新命”就没了。
在今天的传统文化热、国学热中,有些说法也是甚嚣尘上。比如说中国的礼教如果不行了,中国文化就彻底不行了,婚丧嫁娶这些制度如果不行了,中国文化就彻底没命了,国祚就不在了。这些问题对于我们来说是很有挑战性的,对此我们需要加深对一个问题的认识,就是中国文化为什么会有那种“命”?很多文明没有“新命”,在新的时代或者随着历史的前进,它就永远步入黑暗了。中国文化不是这样,如今中国文化显示出复兴的景象,而且越来越强,它也显示出中国文化的规律不同于世界其他系统的发展。从学术界到一般老百姓,欧洲**主义给我们洗了好几遍脑子,认为从宗教到哲学再到科学的进展是人类发展的普遍规律,资本主义是大家都应该接受的东西,包括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其实也来自资本主义的内部。这里面的一些东西,也就是以西方的历史文化经验为基础所概括出来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理论,长期以来宰制着我们的头脑。有人认为那些东西不言而喻,都是一些普遍的东西,而中国是一个例外,可能在正常的跑道上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不合规范。但是我们今天来看,为什么说中国的历史发展很有意义?就是因为它有可能给整个人类的困境带来新的光明,探寻一种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