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离不开镜子 口述者:黄知勤 1959 年,我考了舞校我父亲是搞音乐的,是 1938 年入党的老党员。他从上海音 乐专科学校毕业后入党并参加抗战,后来在当地省委宣传部工 作,任文艺处的处长,主管文艺工作。他有一个音专的同学在 当时的湖北艺术学院(现在改名为武汉音乐学院)当院长。院 长夫人跟我妈妈是同行,都是中学老师,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被 父母带去艺术学院见他们。 有**,妈妈带我去艺术学院时刚好碰到了她的一位学生, 那个女孩是吹长笛的,她说:“李老师,我们学院现在成立了一个舞蹈科,是教芭蕾舞的,让咪咪(我的小名)去学吧。”我妈也不了解什么是芭蕾舞,我们在 1959 年前完全没听说过芭蕾舞。第二天,我们在院子里又碰见了从苏联留学回来的一位老师,我妈就问他:“您看看我女儿能不能去舞蹈科学芭蕾呢?” 老师打量了下我的个头儿,然后跟我说:“姑娘,你下个腰吧。” 我那时也不懂什么是标准下腰,我做完他就说:“行啊,你让她来试试吧。”我妈想着让我学个专业,有一技之长也不错。我那年正上小学五年级,我妈跟院长说了下我的情况,院长说“让她来吧”,就这样我进了湖北艺术学院的舞蹈科。 1959 年 12 月,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我爸爸和林院长都是文代会的代表,他们在北京开会时又遇见了当时北京舞蹈学院的校长陈锦清,林院长就跟陈校长说:“我们刚刚成立了一个舞蹈科,能不能派两名学生去你们学校学习,作为教师培训,等毕业以后再回来?”陈校长想了想,同意了。 1959 年 12 月 26 日,我们学院选了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小孩去北京。有一位老师把我们送到了北京舞蹈学校。到了舞校后,经过挑选只留了两个人——我和另外一名女同学,另外两个人让他们回老家了。我学的是民族舞,她学的是芭蕾舞,我们俩关系还挺好的。我们 12 月到的学校,也就上了一个月的课。放寒假期间,学校组织我们下乡劳动,所有的学生都被安排到了北京的一个叫大井的地方。在大井劳动了几天,我就被老师回去了。 原来芭蕾舞老师不认可我那个同学,她觉得那个同学身体条件太差,根本学不了芭蕾。芭蕾舞老师说能不能让她跟我换一换,让她学民族舞,我来学芭蕾。我小时候很瘦,细长条, 她看了看我的身体条件,说:“从形象上看还可以。”紧接着,她掰了掰我的腿、压了压胯看看开度,随后就说:“你也够硬的。”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之后,我的老师就说:“从下学期开始,你就去芭蕾舞科上课吧。”这相当于我跳了一个月民族舞就转学芭蕾舞了。我觉得不是我选择的芭蕾,而是芭蕾选择了我。现在想想,其实很多学芭蕾舞的孩子都是被选择的。 我小时候也不太爱写信,一个月给家里写一封,开头写的是:“亲爱的全家大小……”我妈边读边乐。那时我总觉得学芭蕾太枯燥,根本就不想跳,心里很苦闷,在学校总想哭,想逃 回家。特别是刚进舞校的时候,每天除了蹲就是擦地,我身体又硬,腿一搁在把杆上,其他同学都伸得直直的,可我的膝盖总打弯,一到压腿就疼得压下不去。老师“啪”一巴掌打过来:“有什么好哭的,那么硬还好意思哭。”我委屈地站在那儿,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呆呆地看着别人。 在班里我年龄*小,因为我是上小学五年级时来的,其他同学都是上六年级时来的,只有我是 1947 年出生的,而且个头儿又*小,所以刚开始我在班上显得特别不合群。其实我在班上一直都不属于好学生,直到快毕业了芭蕾专业课都没得过满分,专业课想得 5 分几乎是不可能的(当时 5 分是满分),一个班的学生几乎没有人能得到,我经常是 3 或 4-,如果能拿个 4-已经特别高兴了。 我永远是站在把杆旁边靠近钢琴的位置,从没站过正中间,当然会特别羡慕站到把杆中间的同学。 无常 甘露 2006 年 7 月 19 日,我得知芭蕾舞团又有几个演员离开。离开纯属无奈,尽管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还是有些怅然。演员经常笑着说自己学了 7 年芭蕾,*后跳的年头超过 7 年也就够本儿了。其实据我所知,大部分人都没跳够本儿,跳一年、两年、三年的大有人在,还有毕业后再没有机会穿上芭蕾舞鞋的……如果可以,她们想在舞台上跳一辈子,直到老去。 芭蕾舞团有一个女孩,来团 3 年,20 岁。这一年团里没有跟她续签,大家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在一周之后。她是个极好强的孩子,知道这个消息后简直万念俱灰。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声音,没有音乐,也没有灯光,一个人淹在黑暗中不肯呼救,不去听朋友的呼喊,与世隔绝地待了4天。第 5 天一早,她去了西单附近的 KTV,一个人昏天黑地地唱到声音沙哑,自己也不知道唱了些什么……其实她的伙伴们都知道她的痛苦,但没有一个人去劝她,没有一个人敢去劝她,因为她们知道,终有**她们也会像她一样离开,她们有她们的无常。 至于吗?或许很多人会质疑。15 岁那年,女孩的双脚脚踝长了严重的骨刺。那时她还在舞院上学,练功的时候总是忍着痛,不想让别人知道。每**,双脚和舞鞋都在无声地对抗和挣扎,疼痛与日俱增,她孤独地承受着。终于在**早晨练功时,老师发现了她的脚的异常,让她马上停止上课,去医院做检查。 女孩压根儿就没去医院,在学校附近溜达了一圈,回来跟老师说医生看了没啥事。老师从小看着她们长大,实在太了解这些孩子了。老师很快给女孩的妈妈打了电话。第二天,女孩的妈妈从外地赶来,带着女儿去了学校附近的医院,从医生那儿得到的答复是,千万不要再跳舞了,进行保守**,可以保住双脚,也不至于太痛苦。母亲很为难,孩子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对妈妈说,想让我不再跳舞,除非让我死了。母亲拗不过女儿,在陌生的北京奔跑于各家医院,*后找到北医三院,告诉医生自己的女儿还想正常跳舞,而且不能歇太久耽误练功。 *后,不知是母亲的无助还是女孩的坚持打动了医生,他们答应给孩子做一个新的尝试,这是*快的方式,但没法保证*优的结果。女孩不想太耽误练功,笑着问医生能不能双脚一起做,这样能节约些时间。医生认为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女孩说两条腿同时残废和保留一条腿对跳舞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就试试吧,没准儿会成功。 医生制定了严谨的方案,女孩单薄的身体裹在大号的病服里显得有些寂寥。在妈妈面前,她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快乐,骗妈妈也骗自己。*终,皆大欢喜,手术成功了。妈妈为了照顾 孩子,把老家的工作辞掉,在舞蹈学校附近租了间地下室陪伴着女儿。父亲一个人承担全家的生活开销,甚为辛苦。女孩说那段日子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只是希望快点儿过去。她说**的后遗症就是现在*怕泡脚,说那时几乎把人一生要泡的脚 都泡尽了。别人做足底按摩是享受,对她来说就是折磨。当然,她也从来没有吃饱过,因为担心脚好后体重不易恢复,她还要跳舞。 她可以再跳舞了。芭蕾舞鞋的丝带优雅地缠绕着,刚好掩盖住那双脚上长长的伤疤。2008 年她笑着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她一直微微笑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听的人倒 哭了。5 年后,命运还是注定了她和芭蕾舞鞋的分离,暂时的或者永远的……“我爱芭蕾,但芭蕾不爱我”,这句话不幸又被 言中了。 我知道,多少叹息都无法平息她内心的伤痛;我也知道,芭蕾舞演员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