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1 飞机翅膀乱晃时,我*迫切的愿望是撒尿。幸好座位靠窗,头贴在玻璃上,看得见下面是一片水。我又不会游泳。**次坐飞机就淹死,我那些朋友准保牙都会笑掉。飞机的确在往下坠。我开始后悔不该坐飞机。起飞时间一变再变,这预兆和暗示再明显不过。为什么固执着非坐飞机不可。我叹了口气,飞机抖得更厉害。
空中小姐开始来送纪念品。我陡然有些脸红。飞机正平稳地飞行著。
我去的地方叫桃花源。不是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是个新开发的旅游区,外国人投资。这个外国人讨了位中国老婆。
我的目的不是游山玩水。我是个编辑,小编辑。此行的目的是找本赚钱的书。赚钱不是日的。有钱,才能出好书。当然,有了钱,盖房子,多来点奖金什么的。我们已经付了五十元的信息费。这个情报**靠得住。我们打算出一本《叶群��传》。根据提供情报的人说,有个人手上有八盘磁带,是叶群当年口述的生平自传。武侠热,琼瑶热,已经过去。今天的读者一个个实在难揣摸。不过这本书肯定能赚钱。
飞机开始降落。窗外是个军用机场,人们都在议论,说这里是林副主席当年专用的。跑道两旁,稀稀落落地歇着直升飞机,笨头笨脑的。天近黄昏,看得见人,看不清人脸。我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耳鸣,下了飞机,仿佛刚睡醒,刚从热被窝里被人硬揪出来。人都往一个方向走,有一个出口,没有检票的。
老车没有来。也许来过又走了。谁让飞机一误再误。我有一个电话号码,4444,拨了半天,没人接。风很大,好在我把冬天的衣服全带了。总算接通了电话,人又不在,女接线员正不高兴,摔电话的声音吓人一跳。我只知道一个老车,还有4444,急得开始冒汗。
这地方鬼不生蛋。飞机上下来的人都还没走,冻得缩脖子,又不得不伸长了颈子等汽车。汽车迟迟不来。好几个女人在做旅馆生意一个丑而且老的女人盯住我不放,口水直溅到我脸上。路灯突然亮了个眉毛扯得极细的姑娘让我住到她那儿去。老女人气呼呼地走了这是*后一班汽车,细眉毛姑娘说,她提供的是*后一次机会。我开始犹豫。老车不来,我不能在飞机场冻死。细眉毛姑娘塞给我一张名片似的东西,上面写着“林尽山房住宿证”。“走吧”,她极温柔地叫了一声,我心头一热,糊里糊涂地接下了那张住宿证。
汽车在一个糊里糊涂的地方停了一下。细眉毛姑娘把三五个房客撵鸭子似的赶下来。没有路灯,没有月亮,天上七八颗星。不知谁拿着支钢笔电筒,射在地上像头小白猪在跑。有人绊了一下。我们离了公路,身不由已地走着。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人跳出来剪径,身上千元公款肯定保不住。不能为了一千元,我把命豁出去。也许这细眉毛姑娘就是山大王的手下。
“林尽山房”是茶场的一排什么房子。泥墙草瓦,有点古朴。中学下乡劳动,住过类似的建筑。我疑心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不用说这一夜老鼠怎么怪叫,棉被怎么有霉味,单是那饿得难受劲儿,就够我回味一星期。我有一种叫人遗弃的感觉。忙这忙那,睡在床上才想到没吃晚饭。中饭是机场的两块玩县似的袖珍蛋糕。我真后悔,没有把小芸买的两袋法式面包带上。
面包是昨天在鼓楼医院买的。我们约好在那儿偷偷见面。那面包大约刚到,我去时,小芸正高举着面包从人群里挤出来,还热乎乎的。然后她去化验室,取报告单。我说不出一种确切的滋味,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默默地走,一病一拐,看着她红脸进去,白脸出来,*后又是红脸。我们都知道事情不会太妙。一切和*糟糕的预料一样。大家无话可说,都笑,和哭差不多的笑。脸上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后审判似乎已经结束。太阳懒懒地射在身上,冷冰冰的。我印象中,小芸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当然,事实上也许什么也没说。 2 老车一见到我,就说:“找你真不容易。”我激动得差点流眼泪我私下曾对自己说:“今天要是见不到老车,明天狗日的不回南京我已经在林尽山房住了两个晚上。饥鼠绕床,臭味扑鼻,我实在受够了。那一千元公款差点把人烦死,时时得担心会被人偷掉。我甚至不惜装穷。虽然不是**次组稿,我仍然缺乏出公差的起码经验人的忍耐也有个极限。八盘磁带和一本《叶群自传》,究竞和我有多大关系?我拎着装有公款的黑包,做贼心虚似的走来走去,旅馆的服务员会怎么想?说不定他们已和派出所联系过。我的工作证早丢了为了出门方便,用的是另一位同事的证件。除了都藏着副近视眼镜,我和证件上的同事显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我打了**半电话。一部手摇电话机差点被我摇散掉。接线员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我死皮赖脸地缠着细眉毛姑娘不放。是她把我骗到这个倒霉的地方,她没理由丢下我撒手不管。林尽山房的电话机是个摆设,我必须到六里路之外的场部去用电话。细眉毛姑娘有一辆加重的“凤凰车”,我想尽了歪点子也没把车骗到手。我说我皮包里的钱足够她买五部新车。但是她毫不动心。六里多路,走一会就到了,她说,路很好走。
*后她答应用车子驮我去。她正好要去看一个人。
一路上颠得够呛。陡坡很多,我跳上跳下忙个不歇。天气很冷我没手套,两只手交换着扶坐垫。她一路哼着各式各样的电影歌曲为了讨好,我骗她自己是写电影剧本的。她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并让给我一只棉手套。“你说现在什么电影*好呢?”她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我。我把当前的电影海骂一通,狂得自己都莫名其妙。今天的事倘若叫未婚妻知道,准饶不了我。即使是小芸知道了也会生气。我的骂使细眉毛姑娘肃然起敬,她细声细气地问我的剧本叫什么。我知道这么做不太好,但还是胡诌了一个。
“谁演女主角呢?”她问。
“小芸。”“电影的主角叫什么?
“小芝。”
““小芸’“小琴’,”她念叨着,“这名字真像。这么巧?”我说:“是有些巧。"
我打电话时,她要回林尽山房。我求她别走,我不认识回去的路电话打不通,她说不能老等我,她还有事。“再说,小王还想搭我的车呢。”她指了指一个穿红滑雪袄的姑娘,也是眉毛扯得细细的,“我这车带不了两个人!”她们笑着走了。
中午在场部的食堂混了一顿饭。因为电话好不容易通了,却叫我下午一点钟再打。我向食堂的大师傅说了一通必须在他这儿吃中饭的理由。大师傅极通人情,我吃了饭,菜是笋干烧肉,却没收我的钱从一点钟到四点钟,我不停地摇电话。也许是因为有点生气,也许是想抄近路,回林尽山房当真迷了路。眼见着目的地就在前面,偏偏一道道山沟挡住路。不止一次我差点叫树根绊倒,鞋带也断了,我意识到自己有为出版事业献身的可能。《叶群自传》准是本了不得的好书,否则没必要叫我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小芸正在家里等着我拿主意。事实上我们已经慌得不行,虽然嘴上一个劲地说不怕不怕。未来的丈母娘大人和未婚妻现在还蒙在鼓里我一会热,一会冷,回到林尽山房天都黑了。我的老丈人是大学的副教授,又和我们总编辑同班同学。现在好了,我的事一定会闹得满社风雨。天知道我会被人们想成什么模样。说不定未婚妻会和我玩命早在我们的关系敲定之初,她就和我明言约法。我们的关系只许她和我断,我却没权利考虑类似的要求。男人抛弃女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她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女人比男人脆弱,感情比男人丰富,因此法律保护女人。多少年来,说实话都是我求着她。我心甘情愿,遵循这不平等条约。她一会冷,一会热,一会白天,一会黑夜。我知道爱情都这味。女人不是东西,是有感情的人。人可是了不得的东西.我有的是力气,要那么平等干什么。力气存在那里不用,也是一种能量的浪费,让人家去笑话我是丈母娘家的农民工临时工好了。
直到吃晚饭,我仍然摆脱不了惶恐不安。人越是劝自已别害怕,越是一个劲地害怕。问题的性质至少有它严重的一面。我把未婚妻妹妹的肚子弄大了,虽然有婚姻法做后盾,我还是感到一阵又一阵地发冷。也许我只是在道德上犯了些什么错误,然而我行为的合法性否定不了。我不停地向自己演说,模拟着辩护律师的腔调,饭吃完了还在空碗里扒来扒去。一睡上床,我便在心里大声向未婚妻道歉。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问题。假如允许的话,我愿意承担勾引她妹妹的罪名爱情是神圣的,我的行为起码已经玷污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