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飞机,看上去小小的,像玩具,慢慢地飞过 1980 年 5月的灰色天空,降落在武汉的南湖机场。京广线上的一列火车,又长又粗黑乎乎带着千里奔波的风尘,莽撞又霸道,呼啸着,穿越汉口,跨越长江大桥,依傍着蜿蜒的蛇山,冲向武昌火车南站。江面上的轮船,无论是停泊还是起错,都发出了呜鸣的汽笛声;长长的错链,哗啦啦从江面升起,哗啦啦钻人水中。武汉钢铁公司的烟囱群,突突地吐着黄色或者黑色的浓烟,半边天空的云层,因此浓重而沉郁。附近的石油化学总公司的烟囱里,吐出的则是火焰,这里的半边天空,因此明亮而鲜艳。这就是曾芒芒的出生之地和生长之地一一城市。城市就是种混响着的巨大声音,就是一种胡乱涂抹的浓重油彩。22 岁的女青年曾芒芒,她的 1980 年 5月的某个星期天,就在这片混响与油彩中开始了。
这**,天上下着温暖的细雨。曾芒芒对父母谎称她在工厂加班,因此获得了一个悠闲的星期天。曾芒芒斜躺在她单身宿舍的单人床上阅读着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
被子折叠得四四方方。枕头洁白。洁白的枕套是曾芒芒自己用钩针钩出来的,大朵大朵的云状牙边,镂空的枕面上是一句古语:梅花香自苦寒来。被子与枕头摞起来,把脑袋垫得舒舒服服。齐腰的长发昨天晚上就洗过了,今天故意没有扎辫子,披散着,一根一根交错滑落,垂挂在枕头的花边上。胸襟上别了两枚新鲜的白兰花,时时暗香浮动。细腰过于凹陷,搭上一条银灰色的纱巾,酷似匪首那妖艳的压寨夫人。窗台上一盆玻璃海棠,繁华的小红花开满无名的相思。床边的凳子上,一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缸,里面装满一杯开水两只搪瓷碗,扣着一只二两的大馒头,一根香肠,十几根榨菜丝。这就是曾芒芒为自已准备的**的伙食。
这套小说得来不易。曾芒芒答应给人编织一双绒线手套,约翰·克利斯朵夫才专属于曾芒芒一个星期。新出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套四册,都是大厚本,定价 4块3 毛钱。曾芒芒买不起曾芒芒的月薪才 21 块 5毛。每个月的饭菜票需要 15 块左右,而女孩子又还有固定的花费。此外,书,学习资料,电影票,新手绢,同学来了请吃牛肉面,都是需要花钱的。而一个月到头,总是还想积攒两三块钱吧?攒一点点私房钱,是女孩子永远的隐秘游戏,一点点的积蓄,可以带来大大的快乐。《约翰·克利斯朵夫》得来不易,不属于曾芒芒,因此曾芒芒更馋。解馋的阅读因此更加紧张、沉迷又畅快。
献给
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
一罗受·罗兰
这是扉页的题词。曾芒芒把这句题词抄录到了她的笔记本上,同时还把这句话顺过来,这么写了一遍:受苦的奋斗的自由灵魂必战胜一!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由中国*好的翻译家之一,傅雷同志翻译的。按说傅雷同志应该比谁都懂得,受苦的奋斗的自由灵魂必战胜一切。然而,傅雷同志却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就与妻子朱梅馥同志双双上吊自杀了。据说,自杀之前,他们受到过红卫兵的冲击和侮辱。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有多少人受到过冲击和侮辱啊。曾芒芒的父母曾分地和郝毓秀也受到了红卫兵的冲击和侮辱。就连只是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曾芒芒,也受到了红小兵的冲击和侮辱。面对冲击与侮辱,有的人选择了死亡,有的人选择了生存。对于自由的灵魂,是消亡意味战胜?还是生存意味战胜?消亡要下多大的决心,生存又要下多大的决心?一个人为什么选择消亡或者生存?曾芒芒不明白。曾芒芒反复吟咏扉页的题词,她还是不明白。正是这种不明白,深深地诱惑了曾芒芒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