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何而来? ——万物起源的古代之争和两种可能 * 本文系《古代创世论及其批评者》译者导言,略有改动,标题为编者所加。 文丨许瑞 提到“创世论”,我们总会想到《圣经》中上帝创造万物的描述。作为一种对万物起源的“神学”构想,它似乎与进化论所呈现的“科学”图景大相径庭。那么,在这个进化论深入人心的世俗年代,我们为何还要关注创世论,乃至“古代创世论”?大卫·塞德利通过本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塞德利是剑桥大学劳伦斯古代哲学讲席教授,在古典学界和哲学史界都享有巨大声誉。2004年,塞德利教授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之邀,成为萨瑟讲座(Sather Lectures)的讲席教授。萨瑟讲座一年一度,是古典学界*负盛名、历史*为悠久的讲座之一,受邀人无一不是在古典学领域有重要建树的学者;讲座向各专业领域的听众开放,这本身就要求主讲人对题目有深厚的了解,既能将晦涩的思想深入浅出地分享给广大受众,又能在文本解读中展现自己的专业性和原创性。塞德利教授六次讲座的主题为“古代创世论及其批评者”,本书就是他基于讲座的内容整理而成。 西方古代神学思想是塞德利长久以来关心的主题,而《古代创世论及其批评者》可以看作他对这一主题相关文本的集中反思。书中涉及了几大西方古代思想家或流派,并将他们大致分为“创世论者”和“创世论的批评者”两大阵营。在创世论阵营中,有阿那克萨格拉(公元前5世纪早期至中期)、恩培多克勒(公元前5世纪中期)、苏格拉底(公元前5世纪晚期)、柏拉图(公元前5世纪晚期至前4世纪中期)和斯多亚主义者(约公元前3世纪),亚里士多德(公元前4世纪)和盖伦(公元2世纪)也是这一传统的同情者。被归入批评者阵营的则是原子论者,例如留基波、德谟克利特(皆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晚期)和伊壁鸠鲁(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前3世纪早期)。 仅从这份名单来看,创世论者与他们的批评者各自的规模似乎不成比例。不过,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作者如此编排内容背后的思考。塞德利在**章中就指出,“世界由神所统治”的观念很早就在古希腊思想中出现了。在这个意义上,创世论的学说有更悠久的历史并不令人意外;是以在这一有神论大背景下的阿那克萨格拉和恩培多克勒,尚不需要论证神的存在。而原子论者更多是以后来的挑战者的姿态出现,他们发展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解释世界起源的模型,迫使创世论者为自己辩护——苏格拉底就是首位辩护人。在苏格拉底之后,柏拉图通过《蒂迈欧》给出了“创世论者的**宣言”,成为后世不论是创世论的辩护者还是批评者都无法绕过的文本,并且促成了双方更细致的对话。 在明确了本书的结构之后,笔者希望对本书内容做一简要介绍,**勾勒出本书的核心论题和逻辑脉络。回到*初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关注古代创世论?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理解作者是在什么意义上讨论“创世论”的,这奠定了问题的基本语境。上帝“无中生有”地创造世界的基督教解读并不在本书的关切之内,因为古希腊哲学家对创世的解释往往旨在探讨世界的秩序的来源,而不是一切事物存在的原因;而“创世”活动恰恰意味着对某些已经存在的材料进行处理,并为之赋予秩序。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时间上在先的无序世界,并不与“神创造有序世界”的观念相矛盾。由此可见,虽然创世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基督教之前,但在古代创世论与基督教教义之间,仍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异。 那么,世界的秩序又从何而来呢?一种可能的理解是,秩序是由某种理智存在所施加的。这呼应了塞德利对创世论的表述:“要为世界的结构和内容提供合理的解释,只要预设至少一位理智的规划者,也即一位造物神。”在本书中,塞德利对理智创世的强调是一以贯之的:理智的作用可以在较弱的层面上体现出来,例如,塞德利将阿那克萨格拉的神比作一位农夫,它不设计生命形式,而是为本来就无处不在的生命“种子”提供适宜的萌发环境(**章);但塞德利着墨*多的,还是更强版本的理智创世学说,例如在柏拉图《蒂迈欧》的创世神话(第四章)中,造物神德慕格被描述为一位具有技艺的工匠,他将世界造成一个具有灵魂的生命体,从而参与了生命的产生。 在《蒂迈欧》中,神的理智主要是通过他的技艺展现出来的。不少古代创世论者都赞同这一点。在古希腊,“技艺”(techn)通常对应于某类专门知识,例如医术(对应医学)和修辞术(对应修辞学)。具有专门知识的人能够成功地从事某类生产或实践,并且造成某种益处。技艺与知识(以及理智)的关联,还意味着技艺可以被系统性地解释和理解。与此相应,神的技艺也应当具有以上特征。 认为神具有技艺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如果我们认为发明声呐的是掌握了仿生技术的科学家,那么也许更有理由认为,它所仿照的生命体本身,也是由掌握了生命创造技术的某种力量所造的,并且这很可能是一种更高深的技术。这一逻辑指向了古代哲学家支持创世论的一个重要论证,也即“设计论证”——这正是塞德利在本书中反复讨论的。 设计论证主张作为工匠的神设计并创造了世界。它得以成立的一个重要前提是,神的创造更多是出于计划,而非仅仅出自偶然。塞德利认为,是苏格拉底**提出了设计论证,以作为对原子论者的回应。而我们也正是在苏格拉底那里“**次见到了偶然和计划的明确分离”,二者“被呈现为相互竞争的两种创生性生命起源”。为什么强调计划性对创世论者如此重要?结合设计论证的论战背景,塞德利颇有说服力地指出,这是为了对原子论者以偶然性为生命起源的解释原则进行有效反驳——原子论者声称,组成世间万物的物质材料(质料)并不是由理智组织起来的,而是仅仅凭借它们自身的物理性质随机组合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塞德利又将这种学说称为“质料论”)。 在苏格拉底的论证中,支持设计的*有力的证据,就是事物的目的性结构:我们的眼睛有眼睑作为保护,还有睫毛挡风,这说明眼睛的结构是为我们的利益、为某个善好的目的服务的。类似的有益结构只能来自神的安排,而不可能是偶然产生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多亚主义者和盖伦,都继承和发展了目的论思想:柏拉图通过将神的技艺与人的技艺进行类比,将目的论结构施加于世界的整体,使之符合*好的宇宙安排。在*终目的的衡量下,世间万物都获得了确定的等级位置。亚里士多德对这一目的论世界观提供了有力辩护,并且将自然世界中的一切活动都进一步解释为对神的模仿。虽然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世界有一个开端,但就他对目的论的发展而言,塞德利认为他应当被看作柏拉图的继承人。斯多亚主义者细化和强化了目的论的论证。盖伦则为目的论提供了更丰富的科学论据。 面对强势的创世论传统,塞德利仍然试图充分挖掘原子论解释的理论潜力,以期读者能够“对古代的论辩双方抱有同等的同情”。他论证到,原子论者诉诸“无限”的力量来解释世界的有益结构;在组合方式有限的前提下,物质随机组合的次数越是趋于无穷,像我们这样的世界就越是有可能出现。在这个意义上,从产生方式而言,我们的世界是偶然的产物;但从可能性而言,这个世界的出现又是必然的。“无限”的提出大大强化了偶然起源的解释力,这一点得到了塞德利的充分肯定。在这里,塞德利适时地引入了伊壁鸠鲁的物种起源方案,来展示原子论解释与近现代自然选择理论的亲和性。 大规模的偶然产生与自然选择相结合,确实对目的论解释及其背后的创世理论提出了严峻挑战。但这一理论如果想要成立,就需要对物质本身的性质以及世界的运行规律提供更充分的解释,否则创世论就依然保有它的吸引力。在这里,我们似乎终于触及了当代创世论的主张者与进化论的支持者的论辩核心。但在古代背景下的反思,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视角。塞德利致力于展现古代思想中宗教和科学的交织,于是我们发现,即使在有神论的大背景下,采纳创世论的动机也不必然是宗教的,而恰恰可能是科学的(如阿那克萨格拉);创世论者并不必然将他们的宗教理论与科学对立起来,而是往往将科学整合进自己的思想之中;创世论的批判者也可能和创世论的支持者分享相似的理论动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应带着更开放的心态去审视这场古代论辩的当代版本,而这正是塞德利在书的前言中就已经作出的提醒:古代创世论及其批评者的论辩,在今天依然具有旺盛的理论生命力。 到目前为止,我们或许已经部分领略了本书的思想魅力,但这远不是全部,塞德利对创世之争的宗教色彩更浓厚的部分也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他不仅追溯学说背后的宗教动机,更试图揭示神学论证可能导致的伦理后果,这无疑能引发更多的共鸣。当然,本书在面向广大读者的同时依然保持了较高的专业性,不乏对时下学界**和难点问题的详细探讨,并时常借助纸草、残篇等更加专业的历史材料来丰富自己的论证,故而对相关领域的专业学者而言也有宝贵的参考价值。此外,塞德利一些简要的点评,或许同样值得研究者和爱好者循迹深入(恩培多克勒对性别政治的态度或可作为一例)。 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吴飞教授阅读了译稿,并给出了许多有益的修订建议,我对此深表感谢。受限于译者的学力和理解,译文难免会有错误或欠妥之处,敬请各位读者不吝指正。 于多伦多大学罗巴茨图书馆 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