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绿叶上度过一生 中午做饭,洗小青菜时,看见菜叶上有一粒绿点在微微移动,是的,不是一个,是一粒,一粒绿点。书虫那样大小,好像比书虫更小一些。要是我的眼睛近视再严重一点儿,我就不会看到它。看不见它,它存在也就等于不存在,那我就只管对着自来水龙头冲洗菜叶,它也就随着水流被冲进了下水道。多少弱小生灵,不都是这样消失的吗? 我看到了它,我立即关了水龙头,捧起菜叶凝视它。一粒绿点,看不清五官形貌,不知道雌雄,它很小很小,但不管怎样小,它也是生命。我同样也是生命。而生命是应该被怜惜和尊重的。 一粒绿点,和菜叶一样的绿色,这片菜叶就是它的家,它吃住都在这里,它吃喝的是什么呢?它这么小,小得令人同情,估计它一日的口粮,就是菜叶的几滴汁液吧?几滴绿汁,不够润湿我的舌尖,却是它**的口粮,甚至就是它一生的口粮——也许,它的一生,也就几天,或者几小时吧。 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好。上苍让它做一粒虫儿,安排给它一片绿叶,也是般配,也是慈悲。上苍对一粒虫儿,满含慈悲。 这片菜叶,是它的餐厅、卧室、禅堂和书房。 我们这些人,在世间活下去,要受尽万般苦,才渡过一世劫,这粒小小虫儿,在一片绿叶上度过单纯的一生,未必不是福气。 我捧起菜叶,赶紧下了楼,将这粒安静的虫儿,放在小区的花园里,祈愿天意怜生灵,虫儿得善终。 多年前读过《弘一大师传》,书中记载,大师生前每到一处传法讲道,落座之前,他总要把凳子和蒲团反复抖几次,才缓缓坐下,他怕坐具上有小生灵,他不忍心伤害了它们。 古人说:“欲见圣人气象,须于自己胸中洁净时观之。” 古语说得很好。我想补充一句:欲知圣人之心,须于自己胸中慈悲时观之。 此时,我心柔软而慈悲,至少在此时,我已接近圣人。 一颗牙开始摇晃 多年前就掉过一颗牙,我没有种牙,也没有镶个假牙。民间有言:金牙银牙,不如爹妈给的土牙。掉下的那颗牙,我放在抽屉里保存到现在,就像珍藏了一件自己的私人文物。 想象那颗牙吧,它替我咀嚼了多少艰辛的岁月,啃下了多少难啃的生活的细节,咬合了多少难以忍受难以下咽的日子。它不幸壮烈牺牲了,倒在了我那还属于壮年的牙床上,倒在了酸甜苦辣咸轮番交替的生活战场上。 看起来,它只是一颗骨头,一种坚硬的钙质,它其实是我们身体里无私的志士,忘我的仁者——它认真咀嚼的食物,都是献给身体这座庙宇的供品,却很少用于自己,即使那被它吸收的极有限的部分,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为身体这座神庙服役。 其实,我们身体里的所有血肉,所有脏腑,所有骨头,所有元素,它们存在着运作着,却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着一个整体——为着统摄它们的那个大的生命共同体,那个由它们共同构成的身体的庙宇——我认为从自然中走出来的生命,都是天然地自带价值观的,其实,没有彻底自私的生命,因为自然界没有自私的原子和元素,生命由原子构成,原子服役于整体,支持着整体并构造了整体。 因此,我的牙齿并不值得特别褒奖和赞美。世间所有形形色色的牙齿,都在无私地支撑着那庇护着它,也被它庇护着的身体的庙宇。 所以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扔掉那颗牙齿,我不能扔掉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和一段经历。 每一次将它捧在手上,就想起它咀嚼过的那些日子,禁不住就对自己,也对牙齿们说:后面,还会有坚硬的日子和艰难的生活,我的牙齿们,你们可要继续支持我、帮助我啊。 此刻,牙床上又有一颗牙齿松动了,开始了轻微的摇晃。 我想,那不是它的意志动摇了,不是对依然艰难、依然坚硬——也许永远艰难,也永远坚硬的日子,有了投降或逃跑的想法——我们的骨头和牙齿,继承了数十亿年历练的坚韧品格,不到万不得已,它绝不会倒在它忠诚坚守的岗位。 那么,我是老了吗?我的牙齿也听到我身体里深秋的消息了吗? 也许,我需要补钙了,我的骨头,我的牙齿,都需要补充点什么了。 我对生活的坚持和信仰,也需要补充点什么了。 毕竟,前面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要过,需要我继续坚持和咀嚼。 哪怕再怎么难以咀嚼的生活,你也必须自己去咀嚼,别人的牙齿,是无法代劳的。 坚持吧,我亲爱的牙齿,艰辛的牙齿。 坚持吧,与我一同享受着也忍受着的牙齿。 谢谢你们,与我甘苦与共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