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是一部重要的道家典籍,但自柳宗元后,却长期被公认是东汉以后的伪书。20世纪70年代,河北定州汉墓发现竹简《文子》,伪书之说似不攻自破。但考古人员复原竹简文字之后,发现其与今本差异极大,反而证实了传世《文子》之伪。本书进一步论证了今本《文子》的伪书身份及其与古本内容的差异。 ——编者按 今本《文子》對古本内容的捨棄 竹簡釋文公布後,*出乎人們意料的是,衹有三分之一的簡文可在今本中找到九章對應文字,却另有近三分之二的簡文找不到根據。李學勤對此現象的解釋是:“既然它們在今傳本裏集中于一篇,很可能本係連續,所以過去爲竄改者所得,��天又在漢墓中保存下來。”迄今所有學者都持類似的看法,如胡文輝説:“原始《文子》在流傳中散佚,衹剩下很短的殘篇(一千多字),求全的後人不滿足于那個可憐的殘篇,便根據《淮南子》這部以道家爲宗的大書斷章取義,另編撰出一部新的《文子》,并糅合進那個殘篇,這就是今本《文子》了。”葛剛岩精闢地指出,今本九章“幾乎涵蓋了簡本《文子》所提及的全部内容”,“絶非原本《文子》單獨某一篇的内容,應該是幾篇或全書内容的匯雜”。由此推衍,本應得出今本編者見過簡本或原本全書的結論。令人奇怪的是,他却又依據時賢的各種推測,拼湊出一個原本殘損,以及班固以後、張湛之前兩次“整理補充”的詳細過程,且説今本九章“乃《文子》**次整理時彙集原本《文子》殘卷中保存較爲完整的段落而成”。這就與其他時賢之説没有多大差别了。 在復原了竹簡本之後,我們認爲上述這些貌似合情合理的推測并不合乎事實。因爲從上文所列竹簡本篇章結構表,就可以一眼看出兩個問題: 一是與今本九章對應的竹簡本十三章,在全書中比較均衡地分散在三卷八篇之中,而并非連續在一起。今本編者恰恰衹得到這三分之一“保存較爲完整的段落”,其餘三分之二篇章正好全都遺失,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因此,今本編者應該見過原本全書,之所以僅僅抄出十三章且合并成九章,并非因其餘二十三章已經遺失而不得已采取的做法,而是刻意取捨的結果。 二是這十三章的排列位置顯得極有規律,從上列篇章結構表可以看出,横着看第二行《經》篇全部五章,豎着看第三列九篇首章中的八章,都在今本中有對應文字。由此可以推測,今本的取捨并非隨意或偶然的,而具有兩個基本標準:**,《經》篇各章全取,這一點不難理解,即它作爲全書總綱,各章内容都很重要。第二,其他篇主要取各自的首章,這一點需要分析篇内各章之間的關係來做説明。出于這兩個標準之外的有兩章:未取《聞道》篇首章,而取了《用兵》篇第三章。前者當因取自《經》篇的論道文字已多,而《聞道》空談道之重要,毋須再取。後者則很可能反映了今本編者的學派取向,值得深論。 先談爲何主要選取各篇首章。正如上文所説,竹簡本篇章結構嚴整。事實上,與《經》篇和其他八篇的關係類似,在各篇内部,其首章亦占據特殊地位,兼具導言和總綱的作用,其下各章爲其續論或分論,甚至就是對首章關鍵字句或命題的進一步闡釋。 如《聖知》篇首章説“聖者聞禍福所生而知擇道,知者見禍福成形而知擇行”,次章接着專論“禍福”,第三章論禍福之大者“死生”,第四章所論“王知”則指治國智慧,末章論述“致功之道”。全篇主旨在于總結“禍福得失”“行成敗功”的歷史經驗教訓,達到“聖知”“王知”,按“致功之道”行事,這些實際都隱含在首章那兩句話中。 再如《爲政》篇首章提出“御之以道,養之以德,勿視以賢,勿加以力”四條治國原則;次章主張“[以民]爲本”,實即提出“御之以道”的根本方針;第三、四章認爲富國必先富民,信立方能威行,這是恩威并施的兩種治國路徑,都是由“養之以德”生發出來的;第五章使民“無争心”,實質是要求君主“勿視以賢”;第六章讓天子“不敢”,更明顯是“勿加以力”的另一種説法。可見,後面五章都是緊緊圍繞首章的四條治國原則而展開論述的。 又如《人主》篇首章認爲“人主”是民衆的表率,可以“化久亂之民”,使“淳德復生”,能夠“積德成王”。以下兩章分别論述如何“教化”民衆,如何“積碩生淳德”,更明顯是從首章生發出來的分論。這三章,《人主》言教化的主體,《教化》言教化的做法,《淳德》言教化的目標,是一個完整的三合一結構。 正因爲竹簡本《經》篇及其他各篇的首章具有全書或全篇總綱的特徵,所以今本編者主要選取這些篇章重新組合成《道德》篇。它們的内容如此豐富,以致給人留下“幾乎涵蓋了簡本《文子》所提及的全部内容”的感覺,這也説明其取捨十分妥善。反過來説,其他篇章具有分論的特徵,居于從屬的地位,甚至部分基本思想在所取各章中已有所表述,這是今本捨棄其餘二十三章的主要原因。 再談爲何選取《王天下》章。今本第十一章是**既非抄自竹簡本《經》篇,又不是抄自某篇首章的,而對應于《用兵》篇第三章《王天下》。這顯然是由于“王天下”是“致功”的終極目標,必須保留。另外還有一個深層原因。從今本來看,本章的核心論述主要是暗引《老子》文句的,殘簡中對應文字很少,應該是爛脱所致。竹簡本不但應該有這些文句,且爲全書中暗引《老子》*多的章之一。有理由推測,編者破例選取這一章,正是取决于其道家立場和視角。 《文子》是一部道家著作,兼融許多儒家思想,這從今本對應九章就可以明顯看出。然而,竹簡本的儒家氣息更爲濃厚,有些今本捨棄的章,甚至更近于儒家一些,如《師徒之道》《義兵》《以人爲本》《富國》《用仁》《用義》《教化》《淳德》等章。以《教化》章爲例,雖闕文甚多,但其主張“以教化之”(2310簡),將“不化”的責任歸諸“人[主]”(0570簡),以爲“刑罰不足”用(2243簡),要求人主以自身爲表率,先教後刑,思想十分清晰明確。在今存東漢以前的文獻中,有類似説法的都是儒家著作,如郭店楚簡《成之聞之》,上博簡《仲弓》、《荀子·宥坐》、《孔子家語·始誅》、《禮記·緇衣》、《韓詩外傳》(卷三)、《説苑》(卷七)等,而且大都是用孔子的口吻説的。竹簡本確有暗引孔子之言的,如0818簡“令遠者來,令[近者悦]”。據《論語·子路》,“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説,遠者來。’”這是孔子*基本的治國理念之一。所以《教化》章殘闕的文字亦有可能接近諸書所記孔子之言,全章體現的純粹是儒家思想。由此推測,今本編者捨棄這些章,確實有着更深層次的根本原因。竹簡《文子》以老子思想爲本位,兼融孔子思想,但還没有像黄老道家、雜家那樣吸取墨、名、法、陰陽等家思想。東漢以後道家學者在明明看到全書的情况下,却衹選取其中的主要篇章,捨棄其餘二十三章,而另外從《淮南子》等書中抄録材料,僞造出今本《文子》,其實包含了兩點思想上的意圖:一是嫌其太近儒家,故大量删除這類文字,以使道家思想更占主體地位;二是嫌其過于樸素,故大量增竄黄老道家的論述,以使其内容更加豐富,思想更加深刻。 *後,今本編者經過取捨分合,將原書的十三章編爲九章,或許是有意使其章數與古本全書九篇的數目相同。如果這一推測成立,則可以作爲今本捨棄其餘二十三章的又一個潛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