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音的电话比傅雨旸料想的要来得早。 不等他下楼上车,其实他那里的应酬还没散,是听到酒店的通知,他溜号出来看看她的。 岂料她人没来,傅雨旸拿不准她是真有事,还是生气了。 “你晚上去我家干吗?” 某人去到自己车里,把手机调成扬声器模式,也无所谓司机听去什么。撑手托腮,是有点乏了,他垂眸瞥扶手上的手机屏幕,俨然人在他眼前一般聊天:“你这几天不见,上来连个称呼问候的话术都没有,很不礼貌。” 周和音的暴脾气,她才不能从这句话里转换出些什么惦念来。她只惦记着有人无缘无故要去她家里,还要见周学采,光想想就够天崩地裂了:“你快说呀!” 傅雨旸被她喊得有点更上头了,哂笑,闭目养神:“我说什么?” “去我家啊。” “我找你父亲谈点事。” “什么事啊?”有人更奓毛了。 他偏要她更急:“谈她女儿……” 傅雨旸没说完,那头已经喊出一阵啊啊啊啊啊,秒怂:“我喝酒了,傅先生也是。那事就当成年人的错误,翻篇好不好!” 瞬间,某人撩开眼帘,目光,阴晴不定。 “你上次这么千方百计地讨巧女人是多大年纪?”老乔问傅雨旸。 某人答得倒实诚:“没有过。” “就因为该欠人家?” “我不欠她。”傅雨旸寥寥一句,点明二人。 “那这么费劲为什么?” “怯吧。”B城的俚语里,怯不是个好词。 傅雨旸往六家巷深里走,弹格路,走在上面,步履不平。外面正值烧夜饭的时间,冷锅热油,菜一瞬投进锅里,水油相击,吱吱冒响。 谁家孩子作业还没做完,妈妈辅导的声音,隔着院墙都听得到,读书难,教养更难。 遛狗的两个主人在巷子里碰到了,互相家常几句,两条狗,仗着人势,互相对汪着,主人绳子一松,倒也乖觉地闭嘴了。 已过白露的深秋,饮水人家的门楼里还能飘出来淡淡的桂香,还有收音机里咿呀的吴侬软语。 周家对过的阿宝出来帮妈妈买酱油,弟弟也要跟过来,两个人用买酱油剩下的钱一人买了一根烤肠,钱不够,只能弟弟吃纯肉的,阿宝吃玉米肠。 阿宝看到几个人走过来,静默地觑来人,她识得其中一个,他和小音姐姐说过话。 傅雨旸一面往前走,一面发现有一高一矮两个孩子跟着他。某人顿步、偏头,阿宝怕叔叔误会,指指她的家,示意他们是一路的。 是当真怯。怯这一切,倘若没有当初的错着,也许他连这巷子里的阿宝也不会认得。 有人百无聊赖,两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歪头来问阿宝:“你小音姐姐回来了吗?” 阿宝诚实地摇头。 “这样啊……” 话还没说完,他预备说,那没事了,快领弟弟回家吧。 有人穿云箭一般飞回来,皮鞋嗒嗒地踏在弹格路上,倒是轻巧。也对,这巷弄于她,是故乡。 薄薄夜色,周和音难得一身正统的通勤裤装,头发低低地束成低马尾。傅雨旸一向欣赏职场女性的裤装,并不比裙装少任何女性美。反而觉得中性的服饰,更能彰显女士的柔美、英气。 周和音的翻袖外套挽在手臂上,一路小跑过来,阿宝领着弟弟溜烟般和她拜拜。邻里谁家炒的尖辣椒,呛得咧,害她连打好几个喷嚏。 到了傅雨旸跟前了,他也无动于衷。 跟大哥哥一道来的许抒见,急急跟周和音打招呼,还拿纸巾给她。 周和音有点蒙,谢着接过纸巾,捂鼻子的空隙,她瞥一眼傅雨旸,想等着他介绍的。 某人依旧无话。 许抒见倒是自报家门了:“我是许抒见。我大哥哥的干妹妹,是真的那种,我哥磕头认了干妈那种。” “我知道。” “你知道啊,大哥哥跟你讲的?”抒见其实还比周和音大两岁,但二人莫名反过来了。 “那什么……许先生跟我讲的。” “哦……” 抒见的哦还没哦完呢,傅雨旸专业拆台:“许抒诚什么时候跟你讲的?” 周和音瞥一眼,不回应,算是让他自行领会。 周和音越不理他,傅雨旸的火就越冒高。他偏头往里走,老乔还带着个随行,个个西装革履的,在这巷子里本就很点眼了。 周和音不敢多过分,只是一路跟着傅雨旸,小声问他:“你不会真找我爸吧?” “嗯,三缺一,邀你父亲打会儿牌。正好说点事。” “傅雨旸,我求你了。” “求我什么?”他也不懂了。 “就我和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我爸实在没必要知道啊。”周和音跟着他身边,像特务接头似的,跑得急,马尾都甩到右肩上了,歪着有歪着的别致、温柔。 “你自己的什么事?” “我喝酒,和一个男人接吻了。这事。”声音小却笃定。 傅雨旸当真低估她了。她比他想象中勇敢多了,勇敢到让人心惊肉跳。 “哦。是你自己的事?” “不然呢?” “那我就问问你了,七度的酒,你拢共喝几杯,就能犯成年人的错误,还翻篇?” “是你……” 傅雨旸没等她话说完:“我当惜你,一滴正经的酒没让你沾,你倒好。” 周和音也气不过:“是你让我走的。那不是错误是什么?”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到了周家门口。 是周家前楼,几步阔阶上去,红色院门的对联不在,横批还在,拿宽胶布粘得牢靠的一句话——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傅雨旸客观陈情:“我只是让你回家来。” 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事实她也一直在这里,不曾逾距。偏偏,不知道是谁走错了一步,以至于,步步跟着错了。 甚者,当初谈租约的时候,周家不让细枝末节的女儿出面,也不至于此。 一杯茶的时间足以交割。傅雨旸知道,周家多半不屑傅家的赔偿,偿还这个词本身就够没有意义。从时效到情意。 可是他要替母亲亲口把这桩旧事讲出来,也厘清掉。 傅雨旸迈步上阶时,周和音一把扽住他手臂:“我爸不会同意的。” 他们依旧说的不是一件事,傅雨旸却在这话里,冷静地剔出了些别的东西。那就是,有人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她父亲不会同意,她也没想闹到她父母那里去。 成年人的感情,本意就该合则来,不合则散。 这一比,她比她祖母的清醒只会多不会少。不会被男人一时的情意围囿住,这才是女人读书的意义,男人有多少天地,女人也该有。 傅雨旸发现,他由衷地欢喜她,从皮囊到倔强。这样的周和音,哪怕不成为他什么人,他也是喜欢她的。 姊妹、情人、女儿,他无一不希望她们是周和音这样。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