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来。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曹雪芹(约1715-1763或1764),名霈,字梦阮,号雪芹、芹溪、芹圃。祖籍辽阳,一说河北丰润。原为汉军旗人,后归入满洲正白旗。从康熙二年至雍正五年,曾祖曹玺、祖父曹寅、父辈曹、曹频,相继为江宁织造。其祖父曹寅尤为康熙帝所信用,当过“侍读”,并曾兼任苏州织造。雍正五年,宫廷内部派系倾轧加剧,其父因事株连,被罢官抄家。次年,全家由南京迁到北京。这年曹雪芹大约十二三岁。乾隆初年,曹家的境况似有转机而旋遭更大的祸变,从此沦人“树倒猢狲散”的境地。返北以后的曹雪芹,曾在满洲**子弟的宗学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差,晚年移居北京西郊香山一带,长期贫困潦倒,直至病逝。他年轻时经历了“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后期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因而对社会对人生对世情有深刻体验和切身感受。他用十年时间从事《石头记》(即《红楼梦》)的创作。先后增删五次,未完稿而卒。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为杰出的长篇小说。它的版本有两大系统。一为“脂本”系统,指附有脂砚斋等人评语的《红楼梦》传抄本。现存这一系统的本子有十几种。一为“程本”系统。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伟元、高鹗将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以活字排印出版,称“程甲本”。第二年程伟元又在**版基础上加以增删,再度排印,称“程乙本”。这一系统的后四十回,有人认为是清高鹗所续。
《红楼梦》之前的人情小说,从宏观格局来看,基本呈现为两种倾向:以俭瓶梅》为代表的严格写实和才子佳人小说等对诗意的追求。写实与诗意自成系统,大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金瓶梅》的风格完全和市井生活打成了一片,其作者专注于尘垢,专注于人性中的低层次,在这个世界中,只能容纳平凡粗俗、琐细卑微的人物,而不能容纳具有非凡人格的、凝聚着民族文化精髓的、超世拔俗的形象;才子佳人小说的玫瑰色的诗意却又靠牺牲写实而得来,付出的代价更大——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说基本上是失败的记录。
曹雪芹在《金瓶梅》和才子佳人小说之后从事创作,他面临的挑战是严峻的:他必须将《金瓶梅》的写实和才子佳人小说对诗意的追求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并努力使二者融洽无间,只有这样,才能开拓出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领地。他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先看写实与诗意的融合。
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包括才子佳人戏曲)曾热衷于追求诗意,追求不含写实意味的诗意,一时得到许多士大夫文人的欣赏。而曹雪芹却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借贾母之口指出:才子佳人故事“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没趣儿”。所以没趣,原因在于:**,“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第二,不合情理。“奶妈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你们自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