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散一春愁 今年上海的桂花,居然有春节前开的,我见的几株是生在阴影里,料阳光吝啬,使为迟桂,但竟然迟了这么多时候。腊梅却开得早,海棠、迎春也开了几朵,白头翁只是偶尔露面,冬珊瑚的果子便剩下许多。雨水少,紫罗兰也好过去年。三角梅、藤三七、碰碰香这些个温室里的宠儿则感叹着:这不过是春天啊。 春天年年来到人间,这些冷暖,过了便忘记,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但植物不同。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鸢尾、朱顶红、玉簪、矾根、酢浆草、蜀葵,这些花儿们,???它们似乎商量好了登场的次序,春天的舞台不需要导演,即便性急的,也不会推推搡搡,每年一次的春之交响,乱了,就不好看了。 安吉拉盛时,蔷薇却开始了��谢。种在盆里的铁线莲一点也不娇气,年年如期归来。不需要照看的是院子外面的那株苦楝,也是这时节开花,只是生得高,花又细碎,直到开败,很少有人抬起头来看它一眼。 ???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此种舒闲容与之态,今天的人,已经很难体会了,日本一位学者青山宏却敏感地发现,从中唐起,落花和伤春、惜春甚至悲哀之情的结合突然增加,至晚唐发展为诗歌中的普遍情感之一,宋词依循了这个过程,愈加悲凉。青山宏在题为《中国诗歌中的落花与伤惜春的关系》论文中并未明确回答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我以为其中固然有世事无常与朝代衰颓的影响,但中国诗人情绪的转变,也是人对生命、对自身认识的演进。伤春虽为农业社会的时尚,却有深意寄托焉。 以我的阅读,这一类的诗歌,唐人作,但宋人更多,盖以唐之盛,全是开心的事,来不及忧伤,故唐人的情绪,远不及宋人细腻。 台北故宫藏着苏轼的《寒食帖》,东坡一生,好诗多矣,寒食诗算不得妙,然不是所有的东坡诗文都有书迹,《寒食帖》是“天下第三行书”,从鉴赏的角度来说,便有趣起来。 其一: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胭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其二: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帖》17行,计129字,满腔萧瑟与孤苦,如连绵的阴雨,落在笔端,其寒彻骨,仿佛纸都是湿冷的。他的朋友黄庭坚在跋语中云“是诗似李太白”,我看更像白乐天。行书,王羲之《兰亭集序》,亦作于暮春,虽有对时光流逝之感慨,但还算达观;第二行书,颜鲁公《祭侄稿》,悲愤之语也。可见书法,绝非抄抄《千家诗》之类的便可传世。 东坡老夫子,见海棠花陷于泥淖之中,难过得很,但其实是个引子,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心情糟透了,能不惜春、伤春。 他爱海棠,在黄州,还留下“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名句。我种了四盆贴梗海棠、一株垂丝海棠,每年春天,它们开的时候,盆养的就搬到客厅和书房,白日和夜里都看得到,看来爱花人的心思是相通的。不过,文豪的深邃却是我等不能够领会的,何况红尘滚滚,古风不存,即便是提着流水的雨伞,行走在拥挤的地铁里,也不会有伤春的情绪吧。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我次读李后主的这一阕词是十几岁,是朋友眈陆抄了给我的,他那时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愈发瘦,他喜欢这样的东西,我不奇怪,但如此之春愁,当时的我,是不大能体会的。我更喜欢稼轩的《粉蝶儿》:“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叫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这种哀而不伤的调子,似乎更对我的胃口,而且,还使我对所谓的“豪放”与“婉约”的分类产生怀疑,仿佛宋词除了革命、反革命,没有第三条道路似的。 四季都有花开花落,花有花的哲学。尼采说,“在植物眼里,整个世界就是一株植物;在我们眼里,它是人。”《唐诗三百首》的首就告诉我们:“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但人却不这么看,唐寅《落花》诗云,“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见赏花人”,仿佛有了人的欣赏,花才有价值。说到底,伤春也好、惜春也罢,是对时间的珍视以及对时间流逝徒唤奈何的挽歌,而落花是时间河流上微弱的印记,有些时候,它又是掠过时间针孔的那匹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