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前夜 堂厅里黑漆漆的。右边屋子的耳门虚掩着,由门缝里射出一线灯光。蝶坐在藤椅上,我坐在她旁边:两个人都屏息着向屋子里倾听。 “乖,宝宝,吃奶奶,吃奶奶。”那个新来的奶娘温爱地说着。 “呵呵呵……”小鸠又凄惶地哭起来了。 “哦,不吃,不吃。乖乖,莫哭,莫哭。”奶娘说。 小鸠不哭了。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蹑手蹑脚走到耳门旁,贴着一只眼睛向屋里瞧:坐在桌旁的是母亲,她皱着眉头,脸色带着一点怒和怨,一手抱着小鸠。小鸠凝着她灵活的小眼,注视着灯火。泪珠挂在小颊上,时时摇动着头,发出哭后的咿嘤。奶娘靠在旁边,在桌上转着铜子。一共三个铜子在转,奶娘的手很灵捷,倒了这个,又转起那个。 “鸠,好玩呀,嗳!”奶娘一边忙着转着铜子,一边笑着逗小鸠。 “嗯,嗯。”小鸠把小手指着在转的铜子,很高兴地咿呀着。 “嗯,嗯,鸠也转,鸠也转。”奶娘由母亲手里抱过小鸠来,把铜子给了她,说,“奶娘真疼你呢,小宝宝,你自己转。” 小鸠把奶娘那张陌生的脸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又有所感触地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蝶低声地问我。 “不成功,她不要她呢。” 蝶正打算说什么,忽然屋里传出母亲的话声: “哪个女人不是生儿育女的!现在的世界不同啦,要读书——结了婚还要读书生了孩子还要读书!真是新花样,女人读书有什么用!” “少奶奶毕了业,会当女教习先生,赚钱来孝敬你老人家呢!” “我也有这福气!女人毕业有什么用!这种狠心的,自己的血肉呀,你看,忍心把她磨得这样可怜!哪个女人不是生儿育女的!” “妈,妈,妈,妈……”小鸠凄楚的稚音。 “宝宝,这是你的妈呀!”母亲的声音又变慈和了,“那个狠心的妈不要你了,你还想她做什么?——宝宝,乖乖。真是可怜呢,今天下午自你来了以后,一口奶也没吃。真是可怜的孩子!犯了什么法,叫人受饿罪!” “鸠,嗳,多好玩呀!”奶娘说。铜子又在桌上转起来了。 “娶什么女学生!我早就说女学生要不得。女学生是一朵花呀,摆在那里给人赏赏赞赞的呀!还抱孩子,抱孩子不是做了苦工?” “赫赫赫!……”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 “你还笑!”蝶的声音分明含着泪。 “妈,妈,妈,呵呵……”小鸠又凄切地哭喊了。 “饿了啦!”母亲喊着说。 “小宝宝,吃奶奶,真好吃呀!”奶娘又在逗小鸠。 “呵呵……”小鸠哭得更厉害了。 蝶站起来,很快地推开耳门,走进屋子里去了。我也茫然地跟了她进去。 小鸠张开小口,眼泪果真成串地在腮**着。母亲说:“妈来了,妈来了!”小鸠看见蝶,张开手,使劲地向她怀里扑过来,口里亲热地喊着:“妈,妈,妈。”泪还不住地向下滚。 “真是活冤家!”蝶红晕着眼眶说,“乖,不哭了!” 小鸠果真不哭了,小手在蝶的胸前乱抓着,亲热地撒着娇。蝶把纽扣解开,露出乳来。可怜的孩子!她饿急急地含住了一只,又用手摩弄着另一只。但是凄凄切切地,又接二连三摇动小头,发出咿嘤的余声。 “你看可怜不可怜?”母亲感动地叹息着。 “真是痴东西!”蝶用手帕替小鸠拭了泪,抚摩着她柔细的头发,半似自语,半似教训地说道,“只要有奶奶吃就得了,还要择东拣西的!假使你妈死了呢,你不活了?” “说得真好听!”母亲又怒又笑地说。 此时大家都无声了。那个奶娘无事可做,在旁边腼腆地搓着两手。 小鸠含着奶,已在蝶的怀里睡着了。 “可怜的孩子,”母亲轻松地挺了挺腰说,“饿了,又哭得疲倦了,现在一吃饱,不就睡熟了?真是可怜的!” 蝶抱着小鸠到我们自己的新房里去。母亲也打算去睡了,招呼奶娘,今晚权且在她屋里睡一宵,到明天再作道理。 我走回卧室里,蝶躺在藤椅上,一只脚踏着小鸠的摇篮,侧身向里面,把抽抽咽咽的哭泣代替了她平日的催眠歌。 “又哭了,有什么值得哭的呢?快到一岁的孩子,哪里这么容易换奶?——慢慢地,说不定明天和奶娘混熟了,就肯吃她的奶了。” “她不吃,她自己受!”蝶哽咽着嗓子发气地说,“我是一定要出去的,我难道就这样完了不成!” 一个正在绚烂青春的姑娘,生命在熊熊地燃烧,希望在她的目前美丽地闪烁。蝶并不是一个例外的女子。她所渴求的也是活跃的、前进的、充实的生活。在这没落的封建乡村里,在这寂寞古旧的家庭里,她怎能过得下去?蝶说:“在校里读书,多么新鲜活泼!现在可只有孩子的尿臭和奶香,直挺挺地立着的家具,一切干枯的、死寂的氛围来逼紧我的心胸。我是个活的人,我不能死死地掩埋在这古墓里!” 我爱她,我完全同情她。 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房里静悄悄的。蝶不知几时已经起身,小鸠也不在摇篮里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找到后面厨房里,才看见蝶捧着碗在吃什么。昨晚的那一层愁云,早从她的脸上消散了。 “你起来了?”她含笑地跑近我。 “你吃的什么?” “肝,醋炒猪肝,怪难吃的。”她皱着眉,摇着头说。 “吃这个做什么?” “止奶呢!”她高兴地说,“小鸠吃奶娘的奶了。今天一早起,奶娘来抱她,她就要她抱。我叫奶娘抱她到没人的地方去。奶娘抱她到前面大厅上,和她玩了一会,果真就肯吃她的奶了。吃了奶,又玩了好久,一次也没有哭。现在我叫奶娘抱她到自己家里去了。” “我知道熟了就会吃她奶的,昨天你偏要那么着急!” “这样子,我俩明天就动身。”她一时真高兴。 “好,只要你愿意。” 奶娘声明她不能住在我家抱孩子,因为她丈夫在外面做生意,她要在家里料理;孩子只有抱到她自己家里去养育。好在都同在一个村里,自然可以时常来来去去。我们也都答应了。 “不知道她家里干净不干净,邻居怎么样,屋舍怎么样。”我说。 “下午我要去的。我要送小鸠的衣服、东西去。”蝶一边回答我,一边又和女用人说,“张妈,你先去看看她在那里登得惯登不惯,哭不哭,现在在那里做什么,奶娘待她怎么样。” “你自己去一去也好。”我说。 “可是现在我不敢去;去了,她会不要奶娘了。——到晚上,我不见她面,偷偷地去看看情形。”蝶说着,眼就红了。 蝶中饭也不吃,忙着把小鸠的衣服、玩具和零星东西打点了一箱又一包;又忙着把我们自己的行李书籍理好。她脸色苍白得可怜,眼也变得滞钝了,泛着凄清的弱光。 然而刚才她并不是这样子的。 “蝶,你不舒服?歇歇吧。”我说。 “不要紧……”她哽咽着,向藤椅上一躺,就摸出手帕不住地拭泪。 蝶虽然年轻,但也是具有强烈的母爱的。青春的火焰鼓动她振起、前进;但等她丢开了孩子,预备振起、前进时,她顿时发觉已经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自己的心已经空虚、怅惘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正吃晚饭,蝶叫张妈提了箱子包袱,到奶娘家里去。 “你吃了饭再去。”母亲慈祥地和蝶说,“我和你一块去看看。” “我吃不下。——晚上,路难走,你老人家莫去。”她说。 “少吃一点,你两天没有好好地吃饭了,饿出病来怎么办?”我也怂恿她。 “没有的事。我饿了,我自己会吃。不要紧。”她说着就和张妈去了。 我到外面去辞了行回家,屋子里坐着满满的人。蝶很兴奋,同时又很疲乏地坐在椅上。小鸠在她怀里又跳又唱。满屋里喧哗着,有的赞叹,有的怜惜小鸠。 “怎么她又回来了?”我看见小鸠在她怀里,不免惊奇地问。 “这孩子真了不得!”蝶含着柔弱的目光,兴奋地说,“我 到了奶娘家,我不敢进去,只在房外坐着。小鸠在房内,正和许多左右邻家的孩子玩,玩得真高兴。以后,我和奶娘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她在房内就听出来了。她也不玩了,摆着头,嗯、嗯、嗯地遍处望;望不见,她就妈、妈、妈地喊着,扁着小嘴要哭了……” “嗳,你慢慢说。” “我忍不住了,走进去。我说:‘咦,你还认得我呵!’她喜得打起格格来,往我怀里扑,又跳又唱。唉,那样子我真说不出!抱到我手里,唉,那种快乐的样子!她就不放我了。这个抱,她不要;那个抱,她也不要。她把手指着外面,推我,打我,要我抱她回来。” “今天就让她在家里睡吧。”我拉拉她的小手,又把自己的两手拍着。她摆着头,紧紧地把着蝶的肩,表示不要我抱。 母亲不作声,只是叹息着。 小鸠在奶娘怀里吃饱了奶——蝶的奶上涂着黑墨,小鸠曾失望地哭了很久的——就由蝶抱到我们卧室里来了。 我,蝶,小鸠,我们三个人都睡到床上了。小鸠高兴地爬着,滚着,嘴里又咿呀地唱着。蝶说:“你喊爸呀。”小鸠就滚到我身边,昂着头,窝着小嘴喊:“爸——”蝶说:“你喊妈呀。”小鸠就又滚到蝶的怀里喊:“妈——”她玩了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 “你也静心睡吧。今天你太疲乏了。你看你又这样疲弱了,说不定你明天不能勉强动身的,饭又不吃……”我说。 “日子迫了呀,我必定要赶上考期的。” 夜阑了。只有蚊虫的鸣声和时钟的摆动应和着。我也睡不着,翻身看蝶,蝶一手护着酣睡的小鸠,不时地耸动着肩,吐着长气。 “你还没有睡着?” “唔……”显然又在抽咽了。 “不要哭,好姑娘。” “我的奶涨得痛。” “过一两天就会好的。你静心睡,不要胡思乱想。” “我睡不着。——你靠近我一点。” 我把身肢靠近她,她空着的右手就抱住了我,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我不想出去了,我不读书了。”她紧紧地把我一抱,就伤心地低泣起来了。 “你把胸襟放远一点。”我抚着她的发,不禁也黯然了。 蝶索性大声痛哭起来了。 小鸠也醒了,在蝶怀里钻动着。 蝶一边哭,一边拍着她。 1930年1月9日 (原载《妇女杂志》1931年7月第17卷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