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我有一个梦
我是河北人,出生在河北省南部邢台市南和县大会塔村。南和县的名称里有一个“和”字,老人们说,县志里有这样一句话:“此地人和而知礼”。是的,我们这里确实是“人和而知礼”。在河北省,南和算不上一个经济发达的地方,但却是有悠久人文传统的地方。历史上,我们这里出过一个宰相——唐朝宰相宋景;一个户部御史——元朝户部御史朱正色。县里有很多古迹:汉代吴村古墓、北齐造像碑、大隋名州南和县澧水石桥碑、北周时修建的白雀庵、元代修建的白佛寺水陆殿。
少年时代,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些古迹、这块土地的美,也从来没有感到这块土地上的人的善良、淳朴、知礼有什么特殊之处。我觉得,这里闭塞、落后、穷。我出生的村庄,离邢台市区只有四十里地,骑自行车的话,快了一个多小时,慢了两个小时就到了,可是我都从来没去过。我熟悉的就是村里一排排的简陋的房子,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麦地。能到十里之外的县城去赶集,对我来说,都是节日。
在河北南部平原上,到处可以见到这样的房子:长方体,猛一眼看上去是砖砌的,但实际上,如果你曾经参与过盖房的过程就会发现,房子的墙主要是由土坯砌的,只在外面砌一层砖,为了好看。还有些更穷的人家,连外面那层砖也砌不起,就只砌土坯。
我出生的屋子,也是这些简陋长方体中的一间,那是爷爷、奶奶家的房子。
屋子不大,朝北,冬天的时候,风冷飕飕地刮着。夏天,风吹不进来,屋子里闷得要死。屋子里有一半都是炕,炕头盘着自己制的火炉,炉子里烧的是煤块。
北方的土炕,要是烧得好,整个炕都是暖的,但是家里要省煤,只有炕中间是热的。我妈说,小时候我怕冷,一个人在炕上翻啊翻啊,就朝炕中间暖和地方爬过去了。人小,不知利害,有时候,竟然会径直往炕前头的火炉子爬,大人一没看住,小手或者小脚就伸进了炉火,烫伤了。
后来,我一直很怕冬天。冬天冷啊,鼻子里总是拖着鼻涕,鼻头总是红红的。我觉得不好看,偷偷地用袖子去抹,袖口总是脏的。妈看见了,骂我“脏”,用零碎的毛线织了两个袖头,缝在棉袄的袖口。
灶里有火,有柴,但总是要到做饭的时候才烧。我喜欢帮大人拉风箱,往里添柴,火苗腾地起来,里面有金色的火星子,飞舞着,闪着光。柴劈劈啪啪地响,好听。有时候火苗子蹿出来,离我的脸很近,很热。我真喜欢,又多添了一把柴,被大人一巴掌打在头上:“添那么多柴,闹啥!”
我出生的那年,爸爸、妈妈搬出了奶奶家,盖了自己的房子。新房子里面是土坯,外面是砖,屋顶是平的,好晾晒粮食。可炕还是只有中间暖。能盖起这间房子,非常不容易。妈妈说,为了盖这房子,积下了四五年的饥荒,一直到我快六岁,才把钱还清,可当初妈妈还是坚持一定要盖这房子。
我出生的那间房子,就是爸爸、妈妈结婚的房子。妈妈后来一直说,如果不是姥姥劝,她才不会嫁给爸爸。
那就从我姥姥开始说吧。
我的倔是遗传。
妈妈说,爸爸骗了她。爸爸打我,就像打小猪一样。
我姥姥,就是我妈妈的妈。据说,我妈刚生了我,我姥姥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深。我没见过姥爷。我妈说,她还没结婚的时候,我姥爷就去世了。我姥姥和我姥爷的故事,都是我妈妈讲的。
我姥姥和我姥爷都是农民,我妈妈出生的地方,离我家并不远,都是那个县的。在我们那里,这很常见,说亲的对象都不远,多绕几个弯,可能还是远亲。
我姥姥生了六个女儿,我妈妈*大。五个姨都是我妈一手带大的。我妈妈小学只上到了二年级,然后就给家里干活,带小孩,一直到嫁给我爸爸。
我妈妈和我爸爸的认识过程,一点都不浪漫,他们是经过介绍人介绍认识的。别小看介绍人,在农村,介绍人这个角色很厉害,谁家有个小伙子要找对象,谁家有个姑娘马上就要到寻婆家的年纪,介绍人脑子里心里全记得。
介绍我爸跟我妈相识的这个介绍人,那时候年纪可不小了,已经五六十岁了。爸爸当年在天津当兵,探亲回了一趟家,爷爷就开始给他操心找媳妇的事。介绍人想起了我妈。我妈说,她年轻的时候,来给她说亲的人并不少。妈妈不是大美人儿,但在我眼中,她很美,她有一双善良的眼睛,笑起来,眼尾上扬,特别好看。妈妈只上了两年学,可一手带大了下面五个妹妹,在农村人看来,这种善良和能干,比上过学重要。
就这样,妈妈来到了爷爷家相亲。
现在提起相亲的过程,妈妈还会有点生气,说爸爸骗了她。
先看人,人没什么可说,爸爸年轻时长得很帅,一米八的大个子,穿一身军装,很英俊。
再问家境:“家里有几间房啊?”回答说:“前面两间,后面三间。”
妈妈很满意。回去后才知道,爸爸家里有四个兄弟,房子的确是后面三间,前面两间,可惜除了爷爷、奶奶要住,其他兄弟们也要住。而这些情况,相亲时都被刻意隐瞒了。
妈妈生气了,不想再考虑嫁给爸爸。
这时候,姥姥说了一句话:不管怎样,人是老实人,人好。
就这样,爸爸娶了妈妈。
房子,就是五间中的一小间北房。妈妈说,当时那房子,还不如现在我们住的房子客厅的一半儿大。屋子冷,墙是土坯墙,泛着一股潮味儿。没玻璃,窗户上糊着麻纸。屋子里有个大柜子,是妈妈*喜欢的家具,从姥姥家里带来的新被子、新衣服,都锁在柜子里。
不管怎样,总算有自己的家了。
结婚时摆的东西都是借的,*后邻居们都去要东西,这个去拿,那个去拿,*后就没有什么家具了。
两个月以后,妈妈从地里干活回来,进门一瞧,衣服、被子都被堆在炕上,柜子没有了。
妈妈质问爸爸,爸爸吭哧了半天,才说:“那柜子本来就是家里人共用的。咱们结婚,所以就先借给咱们两个月。过了两个月,还是要拿回去的。”
新娘子哭了。新郎蹲在地上抽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地上都是烟灰的时候,新郎站了起来:“我会好好劳动,挣钱,盖新房。”
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的问题是,衣服和被子放在哪里啊?
农村乡下,对妇女的要求依然是封建的“温良恭俭让”。电视台曾经播出过一个叫做《辘轳?女人和井》的电视剧,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喜欢里面的枣花,在他们看来那才是做媳妇的样子:低眉顺眼,逆来顺受,被人欺负了只会小声啜泣;没有自己想要的,脑子和心里全是丈夫和孩子,丈夫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公平地说,妈妈不完全是枣花。妈妈爱家,爱我们,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我妈妈描述我小时候知道体谅家里艰难,说给我五毛钱,我能揣在兜里一个月。但在我看来,我妈妈为了这个家,十年都没买过一件新衣,有好吃的,全都留给了丈夫和孩子。要知道,家里的钱,是由妈妈掌管的。那时候去城里,我妈从来不坐车,就是一步一步走着去。
妈妈爱这个家的方式,不是低眉顺眼,从小带五个妹妹长大的妈,性格里有坚强和泼辣的一面。我的姨姨说,小时候,妈妈带她们出去,遇见欺负她们的人,都是妈妈抢在头里保护她们,直到把坏人骂跑为止。
从小,我就赖着妈。在我妈眼里,我小时候喜欢拽她的衣裳。她去哪儿,我也去哪儿,不让去,就拽着衣裳哭。
从小,每次我一哭,心软的,都是妈。不记得是我几岁的时候了,有一次,奶奶抱我出去。我想吃冰棍,奶奶舍不得买。我在大街上爬着,跟奶奶要,可是那个冰棍我奶奶就是不给买。我妈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我在街上爬着哭没人管,眼睛红了,一把抱起我,抱回家去。
我妈说,我小时候真倔:“从小气性儿就大。”
我妈说,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农历九月,妈带我去邻村赶集。看到一件小褂子,我就走不动了。我央求妈妈给我买下那件绣着小狗的褂子,妈妈说,没钱。我就拽着她的衣裳大哭大闹。
我不敢当着我爸的面儿哭,我一哭,他就打我。打起我来,就像打小猪一样,拎着一条腿就把我从路上拖回来,一把摔在院子里。我立刻吓得连哭都忘了。我挨过他的鞭子,就是赶车的那种马鞭子,有两个手指粗,抽在身上,印子一星期都下不去。
“不要把宝强惯坏了。”爸对流着眼泪的妈说。
“你就知道偏向他,他长大了怎么办?”哥哥凑上一句。
我哥哥嫉妒我,我从小就知道。他已经上小学了,但学习不好,我爸一看到他的成绩单就会发脾气。那时候家里还没通电灯,只有蜡烛,有一次,我爸爸气得一下就把蜡烛摔了。我哥立刻吓傻在那里。
说实话,我妈是偏向我。我年纪小,可我勤快,家里的活儿,端饭啊,扫地,零活儿我都做。往往是妈妈在洗碗,我拿起抹布来给她抹桌子。妈妈在炒菜,我给她拿盐拿醋。我年纪小,拿不动锄头和铁锹,下不了地,但我拔草。喂猪,总是赶在前面。妈妈心疼我,把我抱在怀里,摸着我的头说:“累坏了吧,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其实,我的倔遗传自我爸。用我妈的话说,我爸更倔。不过,她也常说,我爸是个老实人。
“人老实,比什么都重要。”当年,我姥姥也是这样对妈妈说。
“老实人吃亏啊。”妈轻轻地叹口气。
我爸是个党员,他是在军队里入党的。我见过我爸爸当兵的照片,红领章,绿军装。那时候他又黑又瘦,眼纹很长,笑起来眼尾也向上挑。这点,我像他们。我爸爸当兵是在天津警备区,那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管后勤,在炊事班,他在那里学会了做饭。在部队,他做饭做得好,是很有名的。但或许是那个年代人共有的特性,我爸默默地奉献完后,并没有能够留在城市里,他复员以后,依然是个农民。
在村里,我爸的老实是出名的,他从来不跟人争。其实在农村,像我爸这样复员回来的就算有手艺、有文化的的人,一个村里,往往也不多。在很多村子里,有这样优势的人都会成为村里的干部。村支书跟我爸很合得来,他很关心我爸,有什么事常来听我爸的建议,可我爸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事情,也从来没向村支书特别要求过什么。他就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农民。
“你爸特别不出芒。”村支书说。
我爸就不爱多事。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外面商品经济大潮闹得厉害。一直老老实实靠天吃饭的村里人也动了心思:跑运输的,去城里摆小摊的,组建筑队……闹着向外跑。可是我爸,却踏踏实实地守着这一亩二分地:种棉花,种玉米,种豆子。家里有辆拖拉机,别人借他的拖拉机去跑运输,借出去就开,他也不管那么多。他从来不去动别人的东西,钱财上面,跟人分得特别清。他也避免跟人合伙做生意。他说,合伙做生意,是非太多。
我爸有做饭的手艺,可我爸没去城里的饭馆打过工,只是偶尔村里有婚丧嫁娶,就被人请去掌勺。他蒸的馍馍真大,中间还点一个大红点,馋死人了。我想吃一个,可不敢,怕挨他的打。
那是人家的,人家的东西不能动。我爸说。
我们家乡的土质好,附近有砖窑。我家里养匹马,砖窑出砖坯子什么,我爸爸就赶上马去拉砖坯子。拉一趟下来,能挣几块钱,这就是我们除了种地之外的全部收入。其实我爸体质也不好,瘦弱。我妈带我去送饭,拿两个馒头去,带一瓶开水,带个生鸡蛋,带个大碗。到了地方,把鸡蛋磕进碗里,拿水一冲,鸡蛋清和鸡蛋黄慢慢沉进去,变白,就是一碗蛋花汤,再吃两个馒头,这就是我爸的午饭。我爸喜欢吃烤馒头,烤得黄黄的,一咬咯吱咯吱的。我爸喜欢把馒头放进砖窑里烧。我想,放在里面,是不是会烤得更好吃些?
也许会烤出烙饼的味道?
对我来说,家里烙饼的时候,就是我的节日。白生生的面饼,在锅里来回翻,慢慢变成金黄色,泛着香油的香气。每次烙饼,我都要吃到实在撑不下才行。
有一次,我自告奋勇替我爸烤馒头,但是别的炉火开窑瞬间的光亮吸引了我。通红的火焰,让我看得心花怒放。这时,我闻见了焦煳味儿。爸也闻到了,拿钩子钩出来一看,砖窑里温度太高,馒头已经烧黑了,像黑炭一样。爸气成了石像,我也傻了。
“败家子儿!”过了很久,爸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一句。
在我印象中,我家的马偶尔被利用做过两次生意:卖碗。爸用马车装着瓷碗去山里卖,一去几天。说是卖,其实是半卖半换。农民没钱,就拿山货来换。回来的时候,马车上的碗都没了,却多了许多口袋。我跟哥哥、姐姐忙不迭地把口袋从车上抬下来,打开一看,全是山货:黑枣、核桃。我们*爱吃的是柿牛儿,柿子晒干了以后,就叫柿牛儿,甜甜的,软软的。
那些山货,能留给我们吃的也是少数,大部分都要再卖掉,给家里添油钱、盐钱。
爸爸走的那些天,我真想他。他一回来,我就往他身上扑。爸也不打我了,抱我,亲我。可是,隔不了几天以后,一切就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一说话,就不高兴了,我又开始挨训了,我又离他远远的。那时候,我心里盼望着,爸啥时候再去卖趟碗呢?
不过,卖碗也有危险的时候。有一次我哥和我姐跟着去山里,下山的时候马突然被惊着了,飞快地开始跑。我哥和我姐都吓坏了,但是我爸绷着脸,紧握着手里的缰绳,在下一个拐弯的地方,他拼命地勒住了狂奔的老马。回到家里,他们讲起这个惊险的遭遇,我像听故事一样,但是我妈吓坏了,从此不让孩子们跟爸出去,我爸也很少去山里了。
我还是跟妈亲。妈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她喜欢跟我说话。直到现在,每次想起我妈,我心里都特别疼——她真的是辛苦了一辈子。她的委屈和坚韧都让我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给姥姥上坟。一上坟,她就对着姥姥的坟说话,半晌午半晌午地说,说到中间,就哭。她哭什么,我也不知道,有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她说,她不该嫁给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