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审美现代性与东方智慧之间的和解
人类对于自己的行为和观念,*深刻的反思在于哲学层面。创作作为一种文化行为,尤其受到形而上的哲学世界观包括审美意识的制约。加缪在他的随笔《西西弗的神话》中一开头就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①断定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等于回答了哲学的根本问题!从这一论断中我们回视古今中外许多**的作家的自杀现象,便能更加触目惊心地意识到,人类作为一种理性存在的物种,他在世界上*可怕的敌人不是他者,而是自己,是自己有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信念。然而信念本身不是抽象的,它总是具体地体现为个体对世界的态度,以供人类指导自己的行为。我们由此认识到,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艺术家,其固有的生存信念体系在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受来自外界力量的强烈冲突之后,他的内心遭受到的痛苦何等的激烈。这种精神状况就出现在转型之后的贾平凹身上。
从贾平凹的创作精神历程看,写作《废都》之前,他的审美价值系统还是相对和谐的:他追求虚静自然的艺术审美原则与他的社会文化价值信念之间彼此没有构成冲突,他朦胧意识到了现代价值体系的不合理,但还没有构成根本性的文化对抗,对于启蒙理性的合理性他还是充满了信心。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自身认识的深入,贾平凹陷入了文化的绝望当中,人的理性文明暴露出的局限和危害之中,另一方面,他还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生存哲学的认识论体系,此时他必然遭遇生存信念的理性挑战。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犹如《庄子•齐物论》中所说的:“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不能止。”人和万物既互相残伤又互相依附,人的行动完全在奔驰一样,永远也得不到休息。
对于人类现代化过程的理性力量给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弗罗姆认为是人的生物弱点所决定的:“人的生物弱点在于自我意识,理性和想象力破坏了‘和谐’这一动物的生存特征,它们的产生使人变得与‘众’不同:成了宇宙的畸形儿。人由此永远无法摆脱生存的两重性:人不可能摆脱精神的纠缠,尽管他想超脱出来,人也不可能摆脱躯体的束缚,只要他活着——他的躯体使他渴望生活。”①由此人类失去了精神上的自足。人的历史的动力成了内在的固有的理性存在,它创造了辉煌的文明,而另一方面,人类对自然的人为割裂,使自己失去了精神自足这一乐园,失去与自然的统一,人变成了永恒的流浪者。世界在人的眼里本质上变成了虚无。西方现代主义发展中遭遇的精神困境,在中国九十年代社会结构转型之后也降临,对于启蒙理性的深度怀疑���必然造成贾平凹的文化价值体系的崩溃。这就是《废都》中庄之蝶中风休克的写照。如果说庄之蝶是贾平凹的影子,那么贾平凹在精神上也等于休克了。
从创作规律看,内在的心理冲突被视为艺术可能孕育成长的种子,因此人格分裂被看作甚至赞美为成就艺术的必要条件。“艺术家导源于各种张力,完全整合的人感到没有必要称为艺术家。”②美国心理学家罗伯特•威尔逊如是说。“没有一个诗人在情绪上是成熟的,或者说接近于‘成年人的人格’。没有渴望便没有诗。必须有冲突,否则就是安静地孵卵。”③的确,创作过程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它需要人的有机体处于一种相对紧张的心理状态,在冲突情境中形成创造力,他突破了正常人的心理阈限,有一种特殊的内驱力,驱使作家能够进入灵感思维创作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适当的心理冲突和紧张是好事情。但是当这种紧张冲突威胁到人的生存信念时,一切就不同了。
“人可以接受荒诞,但人不能生活在荒诞中”。①从古往今来的艺术家的生存行为看,“当精神遭遇到困境时,一般有两种出路:要么在世界虚无的原初本相中坚守神圣的信念,要么在这种本相中狂饮生命的醇酒。而坚守神圣信念的诗人与沉溺生命本体的诗人之间,在价值信念上的不同选择,就是拯救与逍遥”——这两种文化价值立场的不同抉择。②贾平凹以自身原有的审美理念做导引,*终选择了后者,他渴望一种和谐,用这种和谐来消除使他与自然、与社会、与自身分裂的祸根。事实上,“只有当人认识到自己的情境,认识到植根于人的存在的两重性矛盾,认识到自己所具有的人的有限的力量和能力,他才能完成如下任务:成为自由自在的人。”③
贾平凹的不和谐境遇,触发了他超越自身思想局限性的欲求,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建构一个涵盖一切的世界观,这是一个人解答自己处于何处以及自己应该做什么这一类问题的参照系,能帮助他恢复自身与自然、社会之间的统一平衡。这时,他身处的特殊空间地域和他所接受的传统文化熏陶,使得他再次对传统文化当中的有机部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贾平凹身处中国历史文化的精华的**——古都西安,先秦和汉唐文化在这里有着极其深厚的历史积淀。事实上,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贾平凹借助在西安市郊霍去病的墓前看到的那只卧虎,在艺术境界认识上获得提升,他顿悟出:文章只有像那只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才能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卧虎卧着,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平波水面,狂澜深藏,它卧了个恰好,是东方的味,民族的味!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他的文学创作出现了大的飞跃,并在“寻根”文学思潮中脱颖而出。另外,我们从他将自己的居所方新村命名为“静虚村”的用意可窥见其艺术信念之一斑。贾平凹此一时期偏爱艺术的空灵境界,刻意追求美学上所谓的静照。他认为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充实、内在、自由的生命,万境一旦浸入人的生命,就染上了人的性灵。如果说每一个从事艺术之人都有自己的艺术守护神,贾平凹认定自己的守护神就是清静无为而无不为的艺术境界。虚和静是作家把生活通过主体精神的提炼升华转化为艺术的重要手段,也是一种必要的艺术修养。在眼花缭乱的文坛上,练就虚和静的艺术涵养,不啻是服了一副清醒剂,能够保持冷静和淡薄,对生活有从容的判断。事实上贾平凹的静虚艺术观念,恰恰直通了人类对于艺术*高境界的认识。这种来自哲学层面的审美认识,在他后来的大量反映现实生活的创作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作者将其化为了一种潜流,一种若有若无的艺术氛围。但这并不表示他对于艺术审美原则的转变,相反,应该说是进一步深化和沉潜了。我们从贾平凹转型以后的创作体会中,看到他强调要追求“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的而又鲜活的”①的艺术风格,他还打比方说:“如果说以前小说企图在一棵树用水泥做它的某一枝干来造型,那么,我现在一定是一棵树就是一棵树,它的水分通过脉络传递到每一枝每一叶片,让树整体的本身赋形。面对着要写的人和事,以物观物,使万物的本质得到再现。”②由此我们可以确知,当贾平凹在现代精神文化的冲突困境中,艺术的审美境界成为他获得灵魂拯救的秘密隧道,**他进一步进入逍遥自在的审美艺术的哲学本原。应该说这种艺术境界的追求是他在八十年代认识基础上的深化。
《秦腔》之后,贾平凹的艺术格局逐渐变大,对于现实和历史的思考更趋于成熟,早年间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哲学认识和影响进一步加大,几十年来他一直将《道德经》视为必读书目之一,在2000年还曾出版了手抄《道德经》。应该说道家文化与《周易》,还有佛教、墨家文化、儒家的乐感文化合流,对贾平凹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面对诸多的思想源流,我们从其创作文本出发,从理论上进行整理总结,可知贾平凹在小说文本中主要阐释了如下的艺术哲学思想:
其一是万物互为阴阳的辩证思想。阴代表世界中创造性的潜能,阳代表阳刚的力量。和谐是阴阳之间的辩证关系。以柔克刚是平衡万物欲求的原则。阴阳相谐、以柔克刚的辩证思想,在《废都》里已经开始有所体现,那就是它通过讲述庄之蝶与女人之间的性纠葛,来象征知识分子走投无路,企图回归母体的渴望。所以贾平凹说:“《废都》是通过性,讲了一个与性毫不相关的故事。”到《白夜》中,我们从祝一鹤的命运中感受到老子所说的:“反者道之动”和福祸相倚的道理。对立转化思想也是辩证法思想,这种对立转化思想除了老子有明确的论述外,《周易》中也有相关的解释。“周易”中的“易”本身就是指万事万物变化不息。《白夜》小说的题目“白夜”,象征着社会转型时期中国人从意识形态到文化观念的无阴影状态,像北极的白夜,无星无月却什么都看得清,是白天的黑夜,黑夜的白天。正如小说中一个很特别的人物形象颜铭,她原本奇丑无比,后来通过美容手术一变而成了美女,在西京城里做模特儿,成为夜郎的妻子后,又生下了和她小时候同样丑的女儿!颜铭这个人物的象征意味已经上升为一种寓言:现代社会人人都在寻求美,而美却是极为罕见的,世界上*美的东西往往是*丑的,虚假的,而丑的东西才*真实。因此这个世界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一切都是对立的两极,包含在每个人身上,每一件事中,并互相转换。另外,小说里的其他主要人物形象,如前所述都是某种象征,而且每一个人都处于破缺状态,比如虞白,她美丽高雅,却偏偏长起了虱子,陆天赝自己过着令许多文化人艳羡的自在生活,而且气节高尚,但偏偏养了一个不争气的酒鬼儿子,一个一无所成的小混混,等等。
第二,他前期的创作是感性地、下意识地接受了庄子“以物观物”对宇宙万物直观把握的审美原则和感应方式,在转型之后,这种艺术认识上升为一种理性的东西,并在创作当中被进一步加以强化。庄子所说的“道”,是一种浑然的整体,是人对宇宙的*高认识,他主张人与万物、宇宙合一,与老子相比,庄子的思想更具有一种超越浪漫的美学效果。“以物观物”是庄子对宇宙的直观把握的审美方式,“‘以物观物’要求物像的自然呈现,或以*近似自然本身的方式去表现自然现象。通过‘境’的自然呈现而**出一种‘情意’来,这也就是诗的意境。”①庄子的美学思想对于开启我国后世的性灵文学潮流,具有极其深远的意义。贾平凹早期小说和散文中散发的空灵、婉约之美,正说明了他在艺术境界上与古人曲径通幽。庄子的逍遥的审美人生态度,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他曾引用了一段**的禅宗公案:“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②以此来说明他这哲学审美境界上的认识由浅入深、*终进入天人感应、回归自然、回归混沌的**认知状态。
在写作《怀念狼》后记中,他强调:“面对着要写的人和事,以物观物,使万物的本质得到再现。”的确,在转型之后,贾平凹的审美思维开始逐渐自觉地走向整体化、混沌化状态。而在具体的表现技法中,庄子的这种“以物观物”的方式的审美思维,又化作以虚写实,以无证有的艺术手段。
我们说贾平凹在生存遭遇困境之时,是古老的辩证法思想使他将自身的人生矛盾和冲突予以了及时的转化和消解,从而逐渐走出了人生困境。事实上老子的思想成为现代人的生存智能的源泉,其实并不是贾平凹独有的选择。美国的**物理学家卡普拉认为,“在伟大的诸传统中,据我看,道家提供了*深刻*完善的生态智能,他强调在自然的循环过程中,个人和社会的一切现象和潜在两者的基本一致。”①贾平凹所在的家乡商州,老子所提倡的自然无为思想已经成为其地域文化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平原出贤达,山地养道家。”他早期的作品正是以“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笔墨,融描写的灵秀、叙述的清幽、抒情的含蓄为一体,以清秀奇崛、空灵纤婉的艺术风格取胜。而他在转型后,因为个人对生命意识的理性选择,他的生命哲学观与老子、庄子穿过了几千年时光隧道的智慧汇合,成为他的人生走向成熟的重要支撑。
当然,世界观的成熟并不意味着小说在阐释世界观的艺术表达上的成功,“意象化”小说形式的探索没有能够完全成功,也许是从反面证明了中国传统哲学在思维上是一种直悟的、模糊的、整体思维形式,它客观限定了相应的艺术表达方式,比如像古诗就能承载禅宗思想的表达。贾平凹从《废都》开始,就一直致力于寻求一种能达到整体表现境界的长篇小说创作模式,先后经历了《白夜》《土门》《高老庄》的“说话”模式,《怀念狼》《病相报告》的“意象”模式,再回到《秦腔》《古炉》的“说话”模式,*终在《老生》《山本》中完成了“方志”写作的模式。我认为这是一脉相承的过程,是贾平凹致力于将整体混沌的意象与故事、人物形象做到**融合的不断努力。
如果说现代性与传统文化之间,因为文化思维方式的先天性差异而导致在思想领域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阻滞了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脚步,那么对于单纯的艺术创作方法而言,情况却似乎恰恰相反,二者的差异性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小说的艺术技巧,启蒙的紧张感在艺术形式的探索中得到相对的缓解。或者说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激烈冲突中,西方现代叙事艺术形式,作为一种物质语言,对作家来说反而是一剂良药。如果要说有问题的话,那问题也是出在写作者借鉴西方写作技巧的能力上。自“五四”文学以来,西方现代小说的表现手法在鲁迅和郁达夫那里率先得到了借鉴,真正开启了中国作家融西方现代表现技巧于中国古典小说技巧的传统。历史总是不断发展的,发展到现在,当代中国作家面对的是现代国人更为纷繁复杂的外在生活和心灵生活,而西方文学自身也在不断发展变化中,这二者决定了当代中国作家对现实生活进行深入描摹时,既需要有开放大度的艺术胸襟,去借鉴已经很发达的西方现代艺术,又同时不能完全跟在别人的后面,亦步亦趋,丧失自己的民族艺术个性。贾平凹在其整个文学创作过程中,对这个问题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走民族化的道路,创造现代民族艺术形式,是他在80年代初期就已经产生的艺术观念,我们从他的创作实践中可以得到印证。《废都》及其之后的创作,应该说是这种认识基础上的一个深化和飞跃。从前文相关的陈述中可以得到部分确证。我们在这里不仅要进一步探讨贾平凹对西方审美现代性的艺术观念及其艺术技巧的吸收,更主要的任务是深入剖析该作者将现代性表现技巧与中国民族艺术观念及其创作实践的有机融合过程中,二者是如何在作者艺术创新观念的驱使下,在具体的互动性写作当中,逐步形成一种规律性的艺术表达方式,而这种方式也许比较**,也许留有缺憾。 ①[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西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①[美]弗罗姆:《人的境遇》,载《人的潜能和价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
②[美]罗伯特•威尔逊:《艺术家的人格》,载《激进的美学锋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页。
③[美]罗伯特•威尔逊:《艺术家的人格》,载《激进的美学锋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页。
①[法]马尔罗:《人的状况》,载《马尔罗研究》,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287页。
②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70页。
③[美]弗罗姆:《人的境遇》,载《人的潜能和价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
①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②贾平凹:《怀念狼•后记》,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
①王文生:《社会科学战线》1986年第1期。
②刘绍瑾:《庄子与中国美学》,广东高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页。①转引自董光壁:《道家文化研究》(第20辑),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