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年已经过了!父亲派工人送叶心哥哥归家。我们送他出了门,各自去睡觉。我梦到『美意延年』的画境里,在那松下海边盘桓了多时。醒来时,元旦的初阳已照在我的床上了。 花纸儿 华明在庭中的雪地里小便,他父亲——华先生——罚他在家里读书。弟弟同情于华明的受罚,早就对我说,想和我一同去望望他。但他因为那天冒雪到外婆家走了一趟,得了重伤风,母亲不许他出门。今天他好全了,才同我去看华明。 我们出门时,母亲吩咐我说:“逢春,今天是阴历元旦。虽然阴历已被废了(注:曾一度废除阴历,提倡阳历。 ),但我们乡下旧习未除。倘使华先生家正在招待贺年的客人,你们应该早早告辞,不要也在那里扰闹他们。”我答应了,就同弟弟出门。 弟弟不走近路,却走庙弄,穿过元帅庙,绕道向华家。我知道他想看看阴历元旦市上的热闹。我们穿过庙弄时,看见许多店都关门,门前摆着些吃食担、花纸摊、玩具摊。路上挤着许多穿新衣服的乡下人,男女老幼都有。他们一面推着背慢慢地走,一面仰头看摊上的花样。我但见红红绿绿的衣裳,和红红绿绿的花纸玩具一样刺目。觉得真是难得见到的景象。到了庙里,又见一堆一堆的人,有的在看戏法,有的在看“洋画”。弟弟奇怪起来,问我:“他们这种事体为什么不提早一个多月,在国历元旦举行?难道这种事体一定要在今天做的?”我说:“‘旧习未除’,母亲刚才不是说过的么?”弟弟凶起来:“什么叫‘旧习’?都是人做的事,人自己要改早,有什么困难?”我不同他辩了。心中但想:倘使中国的人个个同弟弟一样勇敢而守规矩,我们的国耻不难立刻雪尽,我们的失地不难立刻收回,何况阴历改阳历这点小事呢?眼前这许多大人,我想都是从弟弟一样的孩子长大来的;为什么大家都顽固而不守规矩呢?心中觉得很奇怪。一边想,一边走,不觉已到了华家的门前。 走进门,华师母笑着迎接我们,叫我们坐。随后喊道:“明儿!你的好朋友来了!”华明从内室出来,见了我们,便笑着邀我们到里面去坐。他的下唇上涂着许多黑墨,证明他今天早上已经习过字了。我们走进他的房间,弟弟���问:“华明,你这样用功,一早就写字?”华明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来得很好,我气闷得很,正想有朋友来谈谈。”就拉我们到他的书桌旁去坐,自己却匆匆地出去了。我看见他的房间小而精。除桌椅和书橱外,壁上妥帖地挂着两张画和一条字的横幅。其中一幅画是印刷的西洋画,我记得曾在叶心哥哥的画册中看见过,是法国画家米勒作的《初步》,里面画着农家的父母二人正在教一孩子学步。还有一幅水彩画的雪景,我看出是华先生所描的。横幅中写着笔画很粗的四个字“美以润心”。旁边还有些小字。我正在同弟弟鉴赏,华明端了茶和糖果进来,随手将门关上,然后把茶和糖果分送我们吃。 使我惊奇的是,他的门背后挂着一张时装美女月份牌——华先生所*不欢喜的东西。这东西与其他的字画很不调和。弟弟就质问华明。华明高兴地说:“你看这月份牌多么漂亮!可是我的爸爸不欢喜它,不许我挂。他强迫我挂这些我所不欢喜的东西(他用手指点壁上的《初步》《雪景》和《美以润心》),于是我只得把它挂在门背后,不让他看见。我还有好的挂在橱门背后呢!”他说着就立起身来,走到书橱边,把橱门一开。我们看见橱门背后也挂着一张月份牌,内中画的是一个古装美人,色彩是非常华丽的。弟弟说:“你老是喜欢这种华丽的东西。”华明说:“华丽不是很好的么?把这个同墙上的东西比比看,这个好看得多呢。我爸爸的话,我实在不赞成。他老是欢喜那种粗率的、糊里糊涂的画,破碎的、歪来歪去的字和一点也不好看的风景,我真不懂。那**,我在雪地里小便了一下,他就大骂我,说什么‘不爱自然美’‘没有美的修养’‘白白地学了美术科’……后来要我在寒假里每天写大字,并且叫姆妈到你家借书来罚我看。我那天的行为,自己也知道不对。但我心里想,雪有什么可爱?冰冷的,潮湿的,又不是可吃的米粉,何必这样严重地骂我,又罚我。我天天写字,很没趣。字只要看得清楚就好,何必费许多时间练习?至于那本书,《阳光底下的房子》,我也看不出什么兴味来,不过每天勉强读几页。”于是我问他:“那么你这几天住在屋里做些什么呢?”他说:“我今天正在算一个问题。这是很有兴味的一个问题。你知道:一个一个地加上去,加满一个十三档算盘,需要多少时光?”我们想了一会儿,都说不出答案来。*后弟弟说:“怕要好几个月吧?”他说:“好几个月?要好几万年呢!这不是一个很有兴味的问题么?”他忽然改变了口气说:“我还有很好看的画呢!”说着,掀起他的桌毯,抽开抽斗,拿出一卷花纸儿来。一张一张地给我们看,同时说:“这是昨夜才买来的。我爸爸又不欢喜它们,所以我把它们藏在抽斗里。” 我们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刚才我们在庙弄里所见的东西。因为难得看见,我们也觉得很有兴味。华明便津津有味地指点给我们看。他所买的花纸儿很多。有《三百六十行》《吸鸦片》《杀子报》《马浪荡》等,都是连续画,把一个故事分作数幕,每幕画一幅,顺次展进,好像电影一般。还有满幅画一出戏剧的,什么《水战芦花荡》《会审玉堂春》等,统是戏台上的光景。我看了前者觉得可笑。因为人物的姿态,大都描得奇形怪状。看了后者觉得奇怪。许多人手拿桨儿跟着一个大将站在地上,算是“水战”,完全是舞台上的光景的照样描写。这到底算戏剧,还是算绘画?总之这些画全靠有着红红绿绿的颜色,使人一见似觉华丽。倘没有了颜色,我看比我们的练习画还不如呢。华明如此欢喜它们,我真不懂。弟弟看了,笑得说不出话来。华明以为他欢喜它们,就说送他几张,教弟弟自选。弟弟推辞,华明强请。我说:“既然你客气,我代他选一张吧。”便把没有大红大绿而颜色文雅的一张拿了。华明说:“这是二十四孝图,共有两张呢。”就另外捡出一张来,一同送给我。这时候,我听见外室有客人来,华师母正在应接。我和弟弟便起身告辞。华明说抽斗里还有许多香烟牌子,要我们看了去。我们说下次再看吧。 回到家里,母亲把二十四孝图中的故事一个一个讲给我们听。我觉得故事很好笑。像“陆绩怀橘遗亲”,做了贼偷东西来给爷娘吃,也算是孝顺?母亲又指出三幅*可笑的图:“郭巨为母埋儿”“王祥卧冰得鲤”“吴猛恣蚊饱血”。她说:“陆绩为了孝而做贼,还在其次呢。像郭巨为了孝而杀人;王祥为了孝,不顾自己冻死、溺死;吴猛为了孝,不顾自己被蚊子咬死,才真是发疯了。”弟弟指着画图说:“这许多蚊子叮在身上,吴猛一定要生疟疾和传染病而死了!”母亲笑得抚他的肩,说道:“你大起来不要这样孝顺我吧!”我记得弟弟那天读了《新少年》创刊号的《文章展览》中的《背影》,很是感动,对我说:“姐姐,我们将来切不要‘聪明过分’!”我知道弟弟一定孝亲,但一定不是二十四孝中的人。 讲起华明,母亲说这个孩子太缺乏趣味,对于美术全然不懂。他的父亲倒是很好的美术教师,将来也许会感化他。 载于1936年2月10日《新少年》**卷第三期 新春试笔 岁历更新,喜气充塞人间,我提起笔来,想写些感想,又觉得无从说起。忽见儿童穿着新衣吃甘蔗,便想起了顾恺之的一句话。晋朝有一位画家顾恺之,吃甘蔗时,总喜欢从梢上吃起,渐渐吃到根上。别人怪问他:“梢上不甜,你为什么从梢上吃起?”他回答说:“渐入佳境。” 我今已年近古稀,回想过去六十多年的生活,正像顾恺之吃甘蔗一样,渐入佳境。怎样“佳”法呢?且不说别的,单讲身体的健康情况吧。我从小多病,中年曾患眼疾,严重的角膜破裂,几乎失明;又患伤寒,几乎丧命;抗日战争时曾在贵州患痢疾,濒于危境;抗战胜利复员时又在陇海路上洛阳(洛阳”,疑为“开封”之误。)旅舍中患时疫,几乎不能返乡。身体经过几次斲丧,弄得十分虚弱,真成了个所谓“东亚病夫”。同时精神也弄得萎靡不振,曾长期闭门谢客,日与茶灶药炉为伴,自叹不能永年了。岂知近十四年来,知命之后,反而日趋健康;到了如今耳顺之后,身体竟越来越好了:一年四季,茶甘饭软,酒美烟香;工作之余,还有充分余力应酬宾客,逗玩儿童,真所谓“不知老之将至”。古语云:“老当益壮。”吾乡俗语云:“甘蔗老头甜,越老越清健。”在从前,这些话原不过是勉励或安慰人心而已,但如今我却实际地做到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原因很简明:从前生活困难,忧患多端;而现在生活安定,精神舒畅故也。古语云:“忧能伤人。”又云:“心广体胖。”确是至理名言。在从前,社会黑暗,弱肉强食,不论是非,欺诈剥削,不讲公道,贪官肆虐,恶霸横行。因此为人在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苟全性命。像我这么一个文人,既无产业,又无权势,全靠教书与写作度日,维持八口之家的生活,天天要担心衣食,提防失业,心中常常忧患恐惧,身体怎么会健康呢?我的眼疾,全是由于经常为衣食而写作到深夜所致。我的精神萎靡不振,长年闭居,实是由于恐怕这恶劣环境,深恐失足遭殃之故。过去我有许多消极的文和画,正是“愤世嫉俗”的表现。 新中国成立后,这黑暗社会变成了光明世界。我心中的忧患恐惧也忽然消散,变成了欢欣鼓舞。我在上海生活数十年,亲眼看见它由黑暗变成白昼,感动特别深刻,曾在上海解放十周年时吟一首长诗,其中有句云:“盼到英勇解放军,虎口余生得保全。”又云:“巩固主权明法令,肃清败类任贤能。十年生聚兼教训,都城面目焕然新。今朝庆祝乐无疆,饮水思源莫忘恩。”这和我过去愤世嫉俗的消极诗文恰恰相反,也由黑暗变成了光明。同时我的身体也就由虚弱变成了壮健。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一年胜似一年,人民生活一年好似一年,我的身体也一年强似一年,真正是“返老还童”,前途光明。这情况不是我个人所特有的,画家齐白石、黄宾虹、姚虞琴、商笙伯等,都活到九十以上。上海文史馆中,今年有四位九十岁以上的老馆员。其中有一位还健步如飞。我比较起他们来,还只是个小弟弟呢!我的祖父只活三十三岁,我的父亲只活四十三岁,我年近古稀还在做小弟弟,可见我真是“强爷胜祖”的了。 身体好,工作成绩也好了。我现在担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又兼任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公余还有时间和精神来从事作画与作文。我的新作画集正在印刷中,不久可以出版,我又在翻译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这是一千年前出世的一册一百多万字的古文长篇小说,分四册刊行,一年来我已译完一册,一九六三年夏季可以出版,预计一九六五年可以全部完成。完成之后,我一定还可做更多更好的工作。 身体好,游兴也好了。每年春秋佳日,我必偕老妻小女等同作游玩。大前年曾游黄山,黄山管理处的处长见我年老,定要我坐轿,我坚决拒绝,徒步登山,爬上海拔一千九百米的天都峰。前年我遍游江西各大城市,又上井冈山参观。去年也遨游江浙各名区。今年,明年,后年……我将继续游览我国名胜之地。 载1963年2月7日香港某报。据浙江文艺出版社、 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丰子恺文集》文学卷排印。 接财神 年初一上午忙着招待拜年客人。街上挤满了穿新衣服的农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烧卖、上酒馆、买花纸(年画)、看戏法,到处拥挤,而*热闹的是赌摊。原来从初一到初四,这四天是不禁赌的。掷骰子、推牌九,还有打宝,一堆一堆的人,个个兴致勃勃,连警察也参加在内。下午街上较清,但赌摊还是闹热,有的通夜不收。 初二开始,镇上的亲友来往拜年。我父亲戴着红缨帽子,穿着外套,带着跟班出门。同时也有穿礼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留下一张红片子。父亲死后,母亲叫我也穿着礼服去拜年。我实在很不高兴。因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大礼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讥笑的,也有叹羡的,叫我非常难受。现在回想,母亲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举已废,还希望我将来也中个举人,重振家声,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是新年*大的一个节日,因为这天晚上接财神。别的行事,如送灶、过年等,排场大小不定,有简单的,有丰盛的,都按家之有无。独有接财神,家家郑重其事,而且越是贫寒之家,排场越是体面。大约他们想:敬神丰盛,可以邀得神的恩宠,今后让他们发财。 接财神的形式,大致和过年相似,两张桌子接长来,供设六神牌,外加财神像,点起大红烛。但不先行礼,先由父亲穿了大礼服,拿了一股香,到下西弄的财神堂前行礼,三跪九叩,然后拿了香回来,插在香炉中,算是接得财神回来了。于是大家行礼。这晚上金吾放夜,市中各店通夜开门,大家接财神。所以要买东西,哪怕后半夜,也可以买得。父亲这晚上兴致特别好,饮酒过半,叫把谭三姑娘送的大万花筒放起来。这万花筒果然很大,每个共有三套。一枝火树银花低了,就有另一枝继续升起来,凡三次。谭福山做得真巧。……我们放大万花筒时,为要尽量增大它的利用率,邀请所有的邻居都出来看。作者谭福山也被邀在内。大家闻得这大万花筒是他作的,都向他看。…… (节选自《过年》一文) 上元 西湖的*美丽的姿态,为什么直到解放后才充分表现出来呢?这是因为旧时代的西湖,只能看表面(山水风景),不能想内容(人事社会)。 正月十五 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基本结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也很热闹。厨房里年菜很多,客人来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话:“拜年拜到正月半,烂溏鸡屎炒青菜。”我的父亲不爱吃肉,喜欢吃素,我们都看他样。所以我们家里,大年夜就烧好一大缸萝卜丝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来,放在锅子里一热,便是*好的饭菜。我至今还是忘不了这种好滋味。但叫家里人照烧起来,总不及童年时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个元宵佳节,然而赛灯之事,久已废止,只有市上卖些兔子灯、蝴蝶灯等,聊以应名而已。 二十日,染匠司务下来(按作者家乡一带习惯,从浙东来到浙西,称为“下来”。),各店照常开门做生意,学堂也开学。过年的笔记也就全部结束。 (节选自《过年》一文) 西湖春游 我住在上海,离杭州西湖很近,火车五六小时可到,每天火车有好几班。因此,我每年有游西湖的机会,而时间大都是春天。因为春天是西湖*美丽的季节。我很小的时候在家乡从乳母口中听到西湖的赞美歌:“西湖景致六条桥,间株杨柳间株桃。……”就觉得神往。长大后曾经在西湖旁边求学,在西湖上作客,经过数十寒暑,觉得西湖上的春天真正可爱,无怪远离西湖的穷乡僻壤的人都会唱西湖的赞美歌了。 然而西湖的*美丽的姿态,直到解放之后方才充分地表现出来。解放后每年春天到西湖,觉得它一年美丽一年,一年漂亮一年,一年可爱一年。到了解放第九年的春天,就是现在,它一定长得十分美丽,十分漂亮,十分可爱。可惜我刚从病院出来,不能随众人到西湖去游春;但在这里和读者作笔谈,亦是“画饼充饥”,聊胜于无。 西湖的*美丽的姿态,为什么直到解放后才充分表现出来呢?这是因为旧时代的西湖,只能看表面(山水风景),不能想内容(人事社会)。换言之,旧时代西湖的美只是形式美丽,而内容是丑恶不堪设想的。 譬如说,你悠闲地坐在西湖船里,远望湖边楼台亭阁,或者精巧玲珑,或者金碧辉煌,掩映出没于杨柳桃花之中,青山绿水之间。这光景多么美丽,真好比“海上仙山”!然而你只能用眼睛来看,却切不可用嘴巴来问,或者用头脑来想。你倘使问船老大“这是什么建筑?”“这是谁的别庄?”因而想起了它们的主人,那么你一定大感不快,你一定会叹气或愤怒,你眼前的“美”不但完全消失,竟变成了“丑”!因为这些楼台亭阁的所有者,不是军阀,就是财阀;建造这些楼台亭阁的钱,不是贪污来的,便是敲诈来���、剥削来的!于是你坐在船里远远地望去,就会隐约地看见这些楼台亭阁上都有血迹!隐约地听见这些楼台亭阁上都有被压迫者的呻吟声——这真是大煞风景!这样的西湖有什么美?这样的西湖不值得游!西湖游春,谁能仅用眼睛看看而完全不想呢? 旧时代的好人真可怜!他们为了要欣赏西湖的美,只得勉强屏除一切思想,而仅看西湖的表面,仿佛麻醉了自己,聊以满足自己的美欲。记得古人有诗句云:“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我初读这诗句时,认为这位诗人过于浪漫疏狂。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他也许怀着一片苦心:如果问起这小亭是谁家的,说不定这主人是个坏蛋,因而引起诗人的恶感,不屑坐他的亭子。旧时代的人欣赏西湖,就用这诗人的办法,不问谁家,但享美景。我小时候的音乐老师李叔同先生曾经为西湖作一首歌曲。且不说音乐,光就歌词而论,描写得真是美丽动人!让我抄录些在这里: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 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 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 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 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 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 明湖碧,又青山绿作堆。 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 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这歌曲全部,刊载在*近出版的《李叔同歌曲集》中。我小时候求学于杭州西湖边的师范学校时,曾经在李先生亲自指挥之下唱这歌曲的高音部(这歌曲是四部合唱)。当时我年幼无知,只觉得这歌词描写西湖景致,曲尽其美,唱起来比看图画更美,比实地游玩更美。现在重唱一遍,回味一下,才感到前人的一片苦心:李先生在这长长的歌曲中,几乎全部是描写风景,绝不提及人事。因为那时候西湖上盘踞着许多贪官污吏,市侩流氓;风景*好的地位都被这些人的私人公馆、别庄所占据。所以倘使提及人事,这西湖的美景势必完全消失,而变成种种丑恶的印象。所以李先生作这歌词的时候,掩住了耳朵,停止了思索,而单用眼睛来观看,仅仅描写眼睛所看见的部分。这样,六桥烟水、塔影垂杨、竹木幽姿、古洞烟霞、晴光雨色,就形成一种美丽的姿态,好比靓妆的西施活美人了。这仿佛是自己麻醉,自己欺骗。采用这种办法,虽然是李先生的一片苦心,但在今天看来,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然而李先生在这歌曲中,不能说绝不提及人事。其中有两处不免与人事有关:即“有画船自来去”,“笛韵悠扬起”。坐在这画船里面的是何等样人?吹出这悠扬的笛声的是何等样人?这不可穷究了。李先生只能主观地假定坐在画船里的是一群同他一样风流潇洒的艺术家,吹笛的是同他一样知音善感的音乐家;或者坐在画船里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游客,吹笛的是一位冰清玉洁的美人。这样,才可以符合主观的意旨,才可以增加西湖的美丽。然而说起画船和笛,在我回忆中的印象很不好。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买舟游湖。天朗气清,山明水秀,心情十分舒适。忽然邻近的一只船上吹起笛来,声音悠扬悦耳,使得我们满船的人都停止了说话而倾听笛韵。后来这只船载着笛声远去,消失在烟波云水之间了。我们都不胜惋惜。船老大告诉我们:这船里载着的是上海来的某阔少和本地的某闻人,他们都会弄丝弦,都会唱戏,他们天天在湖上游玩……原来这些阔少和闻人,都是我们所“久闻大名”的。我听到这些人的“大名”,觉得眼前这“独擅天然美”的“大好湖山”忽然减色;而那笛声忽然难听起来,丑恶起来,终于变成了恶魔的啸嗷声。这笛声亵渎了这“大好湖山”,污辱了我的耳朵!我用手撩起些西湖水来洗一洗我的耳朵。——这是我回忆旧时代西湖上的“画船”和“笛韵”时所得的印象。 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CT,即郑振铎。——编者注),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赏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好。我觉得世间*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作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评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我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账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账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账,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账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一九四八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花朝 去年除夜买的一球水仙花,养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方才开花。今春天气酷寒,别的花木萌芽都迟,我的水仙尤迟。因为它到我家来,遭了好几次灾难,生机被阻抑了。 水仙花 去年除夜买的一球水仙花,养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方才开花。 今春天气酷寒,别的花木萌芽都迟,我的水仙尤迟。因为它到我家来,遭了好几次灾难,生机被阻抑了。 **次遭的旱灾,其情形是这样:它于去年除夕到我家,当时因为我的别寓里没有水仙花盆,我特为跑到瓷器店去买一只纯白的瓷盘来供养它。这瓷盘很大,很重,原来不是水仙花盆。据瓷器店里的老头子说,它是光绪年间的东西,是官场中请客时用以盛某种特别肴馔的家伙。只因后来没有人用得着它,至今没有卖脱。我觉得普通所谓水仙花盆,长方形的,扇形的,在过去的中国画里都已看厌了,而且形式都不及这家伙好看。就假定这家伙是为我特制的水仙花盆,买了它来,给我的水仙花配合,形状色彩都很调和。看它们在寒窗下绿白相映,素艳可喜,谁相信这是官场中盛酒肉的东西?可是它们结合不到一个月,就要别离。为的是我要到石门湾去过阴历年,预期在缘缘堂住一个多月,希望把这水仙花带回去,看它开花才好。如何带法?颇费踌躇:叫工人阿毛拿了这盆水仙花乘火车,恐怕有人说阿毛提倡风雅;把它装进皮箱里,又不可能。于是阿毛提议:“盘儿不要它,水仙花拔起来装在饼干箱里,携了上车,到家不过三四个钟头,不会旱杀的。”我通过了。水仙就与盘暂别,坐在饼干箱里旅行。回到家里,大家纷忙得很,我也忘记了水仙花。三天之后,阿毛突然说起,我猛然觉悟,找寻它的下落,原来被人当作饼干,搁在石灰甏上。连忙取出一看,绿叶憔悴,根须焦黄。阿毛说“勿碍(注:意思即不要紧。)”,立刻把它供养在家里旧有的水仙花盆中,又放些白糖在水里。幸而果然勿碍,过了几天它又欣欣向荣了。是为**次遭的旱灾。 第二次遭的是水灾,其情形是这样:家里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许多色泽很美丽的雨花台石子。有**早晨,被孩子们发见了,水仙花就遭殃:他们说石子里统是灰尘,埋怨阿毛不先将石子洗净,就代替他做这番工作。他们把水仙花拔起,暂时养在脸盆里,把石子倒在另一脸盆里,掇到墙角的太阳光中,给它们一一洗刷。雨花台石子浸着水,映着太阳光,光泽,色彩,花纹,都很美丽。有几颗可以使人想象起“通灵宝玉”来。看的人越聚越多,孩子们尤多,女孩子*热心。她们把石子照形状分类,照色彩分类,照花纹分类;然后品评其好坏,给每块石子打起分数来;*后又利用其形色,用许多石子拼起图案来。图案拼好,她们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们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们又去散步了。直到晚上,阿毛在墙角发见了石子的图案,叫道:“咦,水仙花哪里去了?”东寻西找,发见它横卧在花台边上的脸盆中,浑身浸在水里。自晨至晚,浸了十来小时,绿叶已浸得发肿,发黑了!阿毛说“勿碍”,再叫小石子给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是为第二次遭的水灾。 第三次遭的是冻灾,其情形是这样的:水仙花在缘缘堂里住了一个多月。其间春寒太甚,患难迭起。其生机被这些天灾人祸所阻抑,始终不能开花。直到我要离开缘缘堂的前**,它还是含苞未放。我此去预定暮春回来,不见它开花又不甘心,以问阿毛。阿毛说:“用绳子穿好,提了去!这回不致忘记了。”我赞成。于是水仙花倒悬在阿毛的手里旅行了。它到了我的寓中,仍旧坐在原配的盆里。雨水过了,不开花。惊蛰过了,又不开花。阿毛说:“不晒太阳的缘故。”就掇到阳台上,请它晒太阳。今年春寒殊甚,阳台上虽有太阳光,同时也有料峭的东风,使人立脚不住。所以人都闭居在室内,从不走到阳台上去看水仙花。房间内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没有人查问。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哎哟!昨晚水仙花没有拿进来,冻杀了!”一看,盆内的水连底冻,敲也敲不开;水仙花里面的水分���冻,其鳞茎冻得像一块白石头,其叶子冻得像许多翡翠条。赶快拿进来,放在火炉边。久之久之,盆里的水融了,花里的水也融了;但是叶子很软,一条一条弯下来,叶尖儿垂在水面。阿毛说“乌者(注:意思即糟了)”,我觉得的确有些儿“乌”,但是看它的花蕊还是笔挺地立着,想来生机没有完全丧尽,还有希望。以问阿毛,阿毛摇头,随后说:“索性拿到灶间里去,暖些,我也可以常常顾到。”我赞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从房中移到灶间。是为第三次遭的冻灾。 谁说水仙花清高?它也像普通人一样,需要烟火气的。自从移入灶间之后,叶子渐渐抬起头来,花苞渐渐展开。今天花儿开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来,我见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仅为水仙花。人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个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民族的事也如此。 二十五年(1936)三月作 (原载1936年3月《越风》第10期) 禁止攀折 现在正是所谓“绿荫时节”。游山玩水,欣赏自然,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节了。乡村的田野中,好像打翻了绿染缸,处处是一堆一堆的绿。都市的公园中,绿色的布置更齐整:那树木好像绿的宝塔,那冬青好像绿的低垣,那草地好像绿的毯子。爱好天真的人不欢喜这些人工的自然,嫌它们矫揉造作;不欢喜这些规则的布置,嫌它们呆板。它们的确难能避免这种批评。这原是西洋风的庭园装饰法。西洋人的生活,什么都科学化,连自然界的花木,也硬要它们生作几何形体。这点趣味,与一向爱好天真自然的东洋人很不投合,我们偶然看见这种几何形体的植物,一时也觉得新颖可喜。但是看惯之后,或者与野生植物比较起来,就觉得这些很不自然。若是诗人、画家,带了“有情化”的眼光而游这种公园,其眼前所陈列的犹如一群折断了腰,斩了头,截了肢体的人,其状惨不忍睹。在他们,进公园不但不得娱乐,反而起了不快之感。 这种不快之感,原是敏感的人所独有的,普通人可以不必分担。但现今多数的公园中,另有一种更显著的现象,常给游客以不快的印象。这便是“禁止攀折”一类的标札。据有一位朋友说,他带了十分愉快的心情而走进公园大门。每逢看见一个“禁止”的标札,他的愉快可打一个九折。看见了两个“禁止”的标札,他的愉快只剩一折八扣了。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他看了这种“禁止”标札所以感觉不快者,并非为了他想攀花折柳,被禁止而不能如愿之故。也不是为了他曾经攀花折柳吃过别人耳光的缘故。他所嫌恶的,是这种严厉的标札破坏了公园的美,伤害了人心的和平。 我对这意思完全同情。我们不否定“禁止”两字的存在,却嫌它们不应该用在公园里。譬如军政重地,门外面挂一张“禁止闲人入内”的虎头牌,我们并不讨嫌它。因为这些地方根本不可亲爱,我们决不想在这些地方得个好感。就是放两架机枪在门口,也由它去,何况只标几个文字呢?又如税关,外面挂着一张“禁止绕越”的虎头牌,我们也不讨嫌它。因为税关办理非严密不可,我们决不希望它客客气气地坐视走私。即使派兵警守护也不为过,何况贴一张字条儿呢?又如火车站的月台(站台旧称月台。——校订者注。)上,挂着“禁止越轨”的牌子;碘酒的瓶上,写着“禁止内服”的红字,我们非但不讨嫌它们,反而觉得感谢。因为它们防人误触危险,有碍生命,其警告是出于好意的。故“禁止”二字放在上述的地方,都很相当,我们都不觉得不快;但放在公园里,就非常不调和,有时要刺痛游人的眼睛。因为公园是供人游乐的地方,使人得到安慰的地方。这里面所有的全是美与和平。拿“禁止”这两个严厉的字眼来放在美与和平的背景中,犹如万绿丛中着了一点红色,多少刺目;又好比许多亲爱的嘉宾中混入了一个带手枪的暴徒,多少不调和! 试想:休沐日之晨,或者放工后的傍晚,约了二三伴侣散步于公园中,在度着紧张的现代都会生活的人们,这原是好的恢复精神、鼓励元气、调节生活、享乐生趣的时机。但是一走进门,劈头先给你吃一个警告:“禁止攀折!”这游客的心中,本无攀折之意。但吃了这警告,心中不免一阵紧张,两手似觉有些痉挛。自己诫告自己,留心触犯这规则。遇到可爱的花木,宁可远离一点,以避嫌疑。走了一会儿,看见个池塘,内有游鱼往来。这里没有树木,没有花卉。游客以为可在这里放心地欣赏游鱼之乐了。然而凭栏一望,当面又吃一个警告:“禁止钓鱼及抛掷……”游客本来不要钓鱼,也不愿拿东西抛掷池中。但吃了这警告,心中又是一阵紧张;两手又觉一种痉挛。再自己诫告自己,留心触犯规则。身子靠在栏杆上,两手宁可反在背后,以避嫌疑。向池中望了一望,乐得早点走开,因为这样欣赏鱼乐是很不安心的。再走了一会儿,看见一块草地,平广而整齐,真像一大片绿油漆的地板。**一条小径,迤逦曲折,好像横卧在这地板上的一条白练。这是多么牵惹游人的光景,谁都乐愿到这小径上走一通。但是一脚踏进,当眼又吃一个警告:“禁止行走草地。”游人本来不忍用脚去践踏这些绿绒似的嫩草。但吃了这警告,心中又是一阵紧张,两脚也感到一种痉挛,再自己诫告自己,留心触犯规则。本想在小径**站立一会儿,望望四周的绿草,想象自己穿着神话里的浮鞋,立在浮萍上面。但这有触犯禁章的嫌疑。还不如快步穿过了这小径,来得安心。再走一会儿,看见一个动物园;再走一会儿,看见一个秋千架;再走一会儿,看见一温室;但处处都有警告给你吃。甚至闲坐在长椅子上,也要吃个“不准搬动椅子”的警告。游客原为找求安慰而来,但现在变成了为吃警告而入公园了!供人游乐的公园挂了许多“禁止”的标札,犹如贴肌的衬衣上着了许多蚤虱,使人感觉怪难过的。美丽的花木、鱼池、草地上挂了这些严厉的警告,亦大为减色。这些真是“煞风景”的东西。 然而我们也不可不为公园的管理人着想。上述的游客,原是循规蹈矩而以谦恭为怀的好人。倘使他不吸香烟,而身上的纽扣又个个扣好,真可谓新生活运动中的完人了。但是世间像这样的人并不多。公园的游客中,有许多人要攀花折柳,有许多人要殃及池鱼,有许多人要践踏草地,还有许多人要无心或有心地毁坏公园中的设备。公园中倘不挂这些煞风景的“禁止”,恐怕早已不成为公园而变成废墟了。而且禁止的警告能够发生效力,还只能限于稍稍文明的地方。有许多公共的风景地方,不声不响的“禁止”两个字全然无效。我曾亲眼看见穿着体面的长衫而在“禁止攀折”的标札旁边攀折重瓣桃花的人。又曾亲眼看见安闲地坐在“禁止洗涤”的牌子下面洗涤裤子的人。又曾屡屡看见悠然地站在“禁止小便”的大字下面小便的人。对于这种人,即使一连挂了十张“禁止”的标札,也无效用,即使把“禁止”两字写得同“酱园”或“當”一样大(旧时的酱园和当铺,往往把“酱园”二字和“當”字写得同整个墙壁一样大。),也不相干。对于这种人,看来只有每处派个武装警察,**到晚站岗,时时肆行叱骂,必要时还得飞送耳光,方始有效。这样看来,那些公园能以“禁止”二字收得实效,可谓文明地方的现象;而悬挂“禁止”的标札,也可说是很文明的办法。我们在这里埋怨这种办法的煞风景,似乎对于公园的管理者太不原谅,而对于人世太奢望了。 理想往柱与事实相左,然而不能因此而废弃理想。和平美丽的公园中处处悬挂“禁止”的标札,到底是一件使人不快的事。世人惯说“艺术能美化人生”,我在这里想起了一个适切的实例:据某画家说,某处的公园中的标札,用漫画来代替文字,用要求同情来代替禁止,可谓调剂理想与事实的巧妙的办法。例如要警告游人勿折花木,用勿着模仿军政法政,板起脸孔来喊“禁止”。不妨描一张美丽的漫画,画中表示一双手正在攀折一朵花,而花心里伸出一个人头来,向着观者蚕颦哀号,痛哭流涕。这不但比“禁止”好看,据我想来实比禁止有效得多。花木虽然不能言语,但它们的具有生机,人类可以迁想而知。有一种花被折断了,创口中立刻流出一种白色的汁水来,叶儿立刻软疲下来。看了这光景,谁也觉得凄惨。因为这种汁水可以使人联想到血,这种叶儿可以使人联想到肢体。那幅漫画所表现出来的,便是这种凄惨的光景。向人的内心里要求同情,自比强横的禁止有效得多。又如要警告游人勿伤害池鱼,也可用同样的方法来要求同情,画一个大鱼,头上包着纱布,身上贴着好几处十字形的绊创膏,张着口,流着泪,好像在那里叫痛。旁边不妨再画几条小鱼,偎傍在大鱼身旁,或者流着同情之泪,或在用嘴吻它的创口。这是一幅很动人的漫画,把人类的事(绊创膏)借用在鱼类身上,一方面非常滑稽可笑,另一方面非常易以引起同情。又如要警告游人勿踏草地,也可画一只大皮鞋,沉重地踏在许多小草上。每株小草身上都长着一个小头,形如一群幼稚园里的小孩。但这些头都被大皮鞋所踏扁,成荸荠形,大家扁着嘴在那里哭。人们对于脚底下的事,*不易注意。但倘把脸贴伏在地上,细细观察走路时脚底下所起的情形,实在是很可惊的。那皮鞋好像飞来峰,许多小虫被它突然压死,许多小草被它突然腰斩。腰斩的伤痕疗养到将要复原的时候;又一个飞来峰突然压溃了它。这是何等动人的现象!这幅画就把这种现象放大,促人注意。看了这画之后,把脚踏到青青的嫩草上去,脚底下似觉痒痒的非常不安。这便是那幅画的效果。 这种画的效果,乃由于前述的自然“有情化”而来。能把花木、池鱼、小草推想作和人一样有感情的活物,看了这些画方有感动。而“有情化”的看法,又根据在人性中的“同情心”上。要先能推己及人,然后能迁想于物,而开“有情化”之眼。故上述的漫画标札,对于缺乏同情心的人,还是无效。为了有这些人,多数俱足人性的好人无辜地在公园里吃着那种严厉的警告。 二十五年(1936)五月三十一日作,曾登《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