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伐木者的儿子
一
“哎哟,我的好大娘,老爷都下山了,你老还一个人忙啥呢?这么些园子,你老还能干得过来?等大兄弟下了班,让他干吧!”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家庭妇女,她是工人新村有名的会说话的人,她有这么一种本事,没茶没饭,也让你乐乐呵呵地、心满意足地替她做点儿事。
在山脚下的一大片种满土豆、豆角、玉米的园子里,迎着射过层林的落日余晖,一个头发半白、高身材的老大娘,用手遮着太阳光,看清了站在路上说话的人是东来媳妇之后,才笑着说:“别提你大兄弟了,这几天也说不上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下班就往屋里一蹲,钻头不顾腚,写呀画呀,你就是在他耳朵旁打七七四十九个沉雷,也轰不动他!”
“那好办,到时候不让他吃!”那妇女咯咯地笑着说,“家去吧,大娘,天狗吃不了日头呢!”
“老胳膊老腿,活动活动更好呢,动弹动弹,秋天就不用买菜了!”
“还能吃得上吗,大娘?我听说张技术员从局里开会回来了,眼下,咱这林场就要往沟里搬家了!”
这片园子的南面,就是一幢幢的家属宿舍,大娘的家离这儿*近,就是那一棵高出一切的挺拔苍劲的大红松下面的那所小房子。
那房子临园开了一扇窗,窗下设一张桌,一个肩膀宽阔、胸膛结实、浓眉大眼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粗大的手指握着铅笔,在摊开的一堆图纸上,苦苦地盯着他眼前的那座陡峭的山的模型,听到了外面那女人说的“咱这林场就要往沟里搬家了”一句话,他的目光一下子就从那模型上移开,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天,把铅笔往桌上一扔,顺着后窗子就钻了出去。
“大嫂,你听谁说要搬家了?”小伙子声音洪亮地奔过去急问。
“哟,娘儿们的声儿比五十个沉雷还好使,这话音没落,你那儿就出来了!”
小伙子生来话语不多,在山上干活儿一个顶俩,逗个笑话儿闲扯白,那是俩不顶一个,尤其是在这泼辣的女人面前,忽下子就红了脸。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正‘井’在辘轳把底下呢!”
小伙子知道问不出个实话来,转身就往工人新村尽西头奔去,林场就在那儿。 二
就在王树生急急奔往林场之前,工人新村消息灵通的人们,就已经三三五五地议论起搬家的事来了。读者可能莫名其妙,说林场搬不搬家与大家有什么关系?林场为什么要搬家?
原来林业生产不比一般,在党对林业生产提出“三化四自给”的方针之前,一般的林场是只管伐木头,周围的木头该伐的都伐完了,你想林场哪能不搬?林场一搬,职工就必然要去,那么家属也自然而然要跟着,这岂不事关大家?
我在这故事里讲的是虎啸林场,它在敌伪时期就被敌人恨恨地拔了下大毛,光复后又采了这么些年,能采的都采完了,虽说还有几个林班是上等的水曲柳和红松,因为山脚高,日本鬼子去探了几回,���了好几个人,那地方落个“鬼门关”不吉利的名字,因此,在大家眼里就是根本不能采的地方,有它也跟没有一样。这样,按常规,林场是到了搬家的时候了。
有些老工人在这儿住了十几二十来年,自己有地有房,吃菜、住房都不花钱,热土难离,自然不愿意搬。但有些新工人或从别的场子新转来的工人呢,住房是公家的,自己又没有秧棵地。更主要的一点,有些落后的家属和个别工人,都认为这儿林子不好,计件工资不及在新林子干挣得多,因此就希望快点儿搬。和王树生开玩笑的那个泼辣妇女,就是这后一派的代表,她火燎毛似的急着要搬。可是出于不同的原因,比大家更关心这回事的,据我知道,有三个人。这三个人就是党支书刘作林、老工人铁成刚和现在正往林场办公室疾走的青年团支部书记、电锯手王树生。
树生匆匆地赶到林场的党支部,见刘支书的那个旧军用背包,带子上扎着条白羊肚子手巾,随便地扔在桌子上。树生知道这是刘支书回来了,可是到各办公室去找,没找到。他正在着急,却听见技术组那屋里有人高声说话。
“一搬家,咱们是平地跑野马,没挡!我先告诉你们,咱们准备搬的那个地方,嘿!尽是清堂林,不像这个鬼地方,山高得像个望天猴!”
树生听出来这是张技术员的声音,他知道张技术员和刘支书是一起去局里开的会,就走进屋去。张技术员四十多岁,浑身胖得尽是肉,四方大脸,蓄着规整的短短的背头,他是“伪满”营林署的技术员,我们留用的。这时他一面大口吃着饭,一面向几个工组长说着话。
“在局里开会,决定了场子搬家的事了吗?”树生问。
“技术科的意见是搬,可是会上有了不同的意见。”张技术员擦了下厚眼皮,又继续吃饭。
“什么意见?”
“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意见,只不过是外行的疑问。”
技术员轻蔑地一笑:“问‘鬼门关’那一万多立方米咋办?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鬼子死了多少人,连个树毛都没捞着,咱们还能为这么个没多少肉的刺猬硬在这儿挺着吗?”
“*后咋决定的?”
“要咱们自己决定!”
树生打听到刘支书到老铁那儿去了,他转身就出了门。老铁是个老光棍,在办公室后边的独身宿舍里住。树生推门进了屋,老铁正坐在床沿上,胳膊肘拄在腿上,手支着下巴,半白的头发,满脸细小的皱纹。他眯缝着眼,太阳穴上的大血管一跳一跳的,在思索着什么。
刘支书站在窗前,他粗壮的身体扎着白绑腿,上面还沾满了稀泥,两只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向窗外望着。他说:“家搬不搬,固然是个问题,可更重要的,‘鬼门关’那儿……”
这话是对老铁说的,可树生却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对呀,刘支书,一万米木头,能让它烂成大粪吗?”
屋里原来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改变了原来的姿势,四只眼望着树生,因为他俩谁也没发现进来个人。
树生给看得倒觉得挺尴尬,就坐了下去,屋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气氛。
一会儿,刘支书转过身来。
“铁师傅,你说‘鬼门关’到底能不能采?”
老铁眉头皱得更紧了,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更高了。这个问题,是的,就是这个问题,自从解放以来,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苦苦地折磨他。尤其是“大跃进”以来,有时晚间都想得睡不着觉,那一万多立方米标标溜直的水曲柳和大红松,怂恿他提出采伐的建议,可是一想到生长木材的那座险恶陡峭的高山,他的心就会猛地一跳,有时额角都冒出几点冷冷的汗珠,一幕他经历过的悲惨的事件,这时映现在他的脑海里。就是他面前的这个结结实实、高大挺拔得像棵大红松一样的王树生,也会同时出现在他眼前。每每这时,他甚至要反对别人再提采伐那儿的建议了。现在,就要他的意见了,他还是脚踩着两只船。他是个极认真的人,决不肯说出半句不能兑现的话,这是大部分老木把的共性,靠这个,在旧社会里他们才彼此信赖,也逐渐地形成了他自己的倔强性格。
汗珠,顺着他的细皱的脸淌了下来…… 三
为什么刘支书在决定这样重大问题之前,特别想听听铁师傅的意见呢?又为什么不仅是刘支书,就连心有一定之规的王树生和**每个职工,都想听听铁师傅的意见呢?
原来,铁师傅和“鬼门关”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老铁在小兴安岭上干了二十多年了,林业上的活儿,没有他干不好的,搬钩子、压脚子,拿得起来放得下。他站在一个小木头上,在惊涛骇浪中仍旧安然如立平地,这在过去,是林业工人*拿手的活儿,得“大老撸”(*好的工人)才能干得了;要说采伐,比这更拿手,就是树明明贴在了山坡上,他要说是下山倒,那你伐去吧,要是迎山倒他就输给你脑袋。而这许多能耐中*绝顶的,那要算作串坡了(山脚太高,没法使马套子,工人只好用压脚子把木头一点点串下来)。他能够在人低头下望就会心跳头昏、腿肚子抽筋的高山上,把一棵八米高六十公分粗的大木头,像弄一个擀面杖一样,不费多大力气地串坡串到山下来。这个林场的山脚一般说都挺高,都是在他的指点下采完的。可是光复前,当人们一提起“鬼门关”,他就会瞪起眼睛质问道:“你图个啥?想挣个小‘狗碰’吧!”于是,人们谁也不敢去采。光复后,谁再提起“鬼门关”来,他就会像一个庄稼人谈论将要丰收的庄稼一样兴奋起来。
“哈,那才叫个森林,有多大一片呀,你简直就看不着边,立立正正,标标溜直,你进去不用打伞,雨浇不着,太阳晒不着,就是天塌了也压不着……”
这时,青年工人们就说:“那你咋不提意见去采伐呀?”
他那双山鹰一样的不大的眼睛,顿时就放出惊异的光彩,并吃惊地问:“什么?”随后,晃着头,脸色苍白了,连声说着:“老虎嘴上拔毛呀!”就走开了。
老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里面还有一段壮烈的故事。
敌伪时期,因冲天峰山高,敌人嫌浪费人工,就不去采它。可是鬼子要完蛋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冬天,鬼子急需一批军用材(水曲柳),附近除了冲天峰别处没有,往里铺铁路还来不及,再加上鬼子二柜想在这桩事上捞一把,就决定采。采之前,鬼子要亲自去看看山场,好向他的主子要价。他选了两个壮年有经验的木把给他带路,可巧老铁和另一个姓王的就被选上了。
这姓王的,就是王树生的父亲,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不去不行。从早晨登山,登到太阳当头,还没有爬到山半腰,越上越陡。山上有些地方怪石横生,树木琳琅,无风自吼。再往上去,峭壁直上直下地挡住去路,而要采伐的大片好木材还在上面呢。
三个人绕了挺长时间,才好不容易地绕上去。上面倒是挺平、挺广阔,森林真好,密得像泥板抹的,大得像海洋,可是山脚这么高,咋能作业呀?若作的话,就说不上得用多少木把和骨瘦如柴、大雪中还披着麻袋片的劳工的性命去垫。
他们以为二柜不会在这儿作业,可谁知道那鬼东西就像饿狼看到了肥嫩的猪肉一样,垂涎三尺,眯起眼睛,露出黄牙,拍着老王的肩膀说:“这林子大大的好,我的发财,你们的功劳大大的!”
这时,老王他们头顶轰的一下子,心就像蝎子蜇了一下那样难受,他们能帮助敌人去割自己亲人的肉、要自己兄弟的命吗?
“这里山脚太高,危险,活的不能干!”他们向二柜说。
鬼东西眨眨眼说:“劳工的有的是;木把嘛,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哈哈狂笑起来。
这时,两个正直的中国伐木工人愤怒了,跟着那家伙往山下走一步,他们就觉得自己把绳子套在了那些劳工和木把兄弟的脖子上,越拉越紧。如果走到棚子,就等于……
他们没有想下去,他们合计把鬼子弄死。可巧让鬼子听见了,鬼子就像饿狼一样怒目而视。
这时,老王一跃就扑过去了。等老铁跑去帮助,他们已经滚下了百丈悬崖……
这以后,鬼子来了一回森调队,老铁夜里装狼装虎地弄死他们两个。他们因为害怕,真的掉崖一个,所以就匆匆下个“不能采”的结论逃跑了。从此以后,大家旅游都叫它“鬼门关”了……
如今,大家都想听听老铁的意见,而老铁又迟迟地说不出意见来,他的秘密就在这里:木头,他舍不得;以他的眼光看,要干,就得要伤人,这怎么能行?
这时,老铁的屋子里聚满了人,老铁抬起头来说:“采倒是能采!”
这时,年轻人一下子乐得跳了起来,说:“对!一万米木头绝不能扔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呀!”
树生双锁着眉头,一下子就像凌空的白鹤一样,双翅展开了。可是刘支书还像原来那么严肃,接着问:“有什么**措施呀?”
老铁为难地叹气。
这时,有个愣小伙子说:“咱们什么**帽呀、**绳呀,都有,每天在别的场子干活儿,**还上一次**课呢,大家已经对**有了认识。再说咱们是人强马壮,怕的什么?‘鬼门关’也没挂杀人刀、斩人剑!”
有几个年轻人附和着他,可是他们一看见刘支书的喜悦的,但又是责备的、慈祥的,又是严肃的目光时,就又不吱声了。
刘支书说:“没有****的把握,它就是银叶金树,我们也宁肯不采!”接着又说,“局里给我们十天期限,要我们提出意见,大家可以考虑考虑。”
这时,宿舍已经形成了会场了,支书借机会发动了大家提**作业的建议。
大家说话的工夫,树生始终没吱声。这个林场,除了老铁,就顶属树生熟悉“鬼门关”那地方了。十几岁时,他曾像痛恨日本鬼子一样痛恨过它,因为它夺去了他的父亲,他曾独自到那高高的山上去凭吊过父亲。以后,他正式地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他又对那山上的木材发生了极大的感情。那是多好的林子呀,可就是没法往下运,硬干倒能行,可是党是**不能让的。于是,在闲暇的时候,他就想呀,想呀,想着**的运材法,他天天下了班,就埋在图书中间,写、画……这回,到提出意见的时候了,他刚想站起来发言,就听那胖大的技术员老张(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也来了)说:“支书,我有句话,可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嘛,老张,你不是常引用主席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我看咱们就好像常说的摘果子,跷脚摘不着,跳一跳也摘不着,果子再好,也只好割爱!”
“要是到树上去摘行不行?”树生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技术员脸微微发红,看了树生一眼说:“这可不是闹笑话的时候呀!”
树生说:“我这就有个上树的办法。”
大家忙问:“什么办法?”
树生想了下说:“空中架索。就是用木架吊起来一条油丝绳,用滑车把木头从山顶放下来!”
“这办法行!”
“好!”
“可咋个放法呢?又不是两个木架就能行的,中间的木架咋个过法呢?”群众纷纷议论。
刘支书沉思半天,眼睛一亮说:“这方法你做过仔细研究没有?比如说画了张简单的图纸?”
树生说:“有。”
刘支书就说:“有没吃饭的快回去吃饭,吃完饭技术干部和工组长来开会,研究树生的建议。” 四
夏夜的森林,像大海一样深沉,像大海一样宁静,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那么神秘,浩瀚得好像一直连到深蓝的天上。空气像是洗过一样清凉,凝着野花的香味儿。
树生从支部走出来,他敞开怀,让夜风吹着他那宽阔的胸膛,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他很兴奋,工组长的会和党支委扩大会都决定用他的方法去采伐“鬼门关”,并且成立了采伐委员会,支书亲自任主任,并且让张技术员和铁师傅负责技术方面总的工作,等他们提出设计后,就要动工。
树生正走着,后面有人喊他。树生站下来等着,原来是铁大叔。
树生问:“还没去睡,大叔?明天还要上山呢!”
老铁说:“睡不着呀,孩子!”
沉默了一阵,他接着说:“你那建议心里有底吗?”
他是那么严肃。
树生说:“你不信任我吗?大叔!”
老铁深深地知道,树生是一个认真的人,他是说出一个字就要办到一个字的,这不但使他在团员、青年们中间成了大家仿效的榜样,就是在老年、壮年人中间也不乏强烈的羡慕和赞扬。可是老铁这时的心情就像尽管儿子已经是四十岁了,父母还认为他是孩子一样,关切地说:“这可不是闹笑话呀!弄了一六十三招,木头弄不下来不说,还要浪费多少钱呀!弄不好,要是撂倒一个两个的,可咋能对得起党啊?可别寻思党批准了,咱就没事……”
“大叔,危险的活儿我亲自去干。”
老铁也深深地知道,树生是个把**财产看得比自己还重的小伙子。记得就是前几天,大河出河扫尾,河水猛涨,大绠已经拦不住剩下的几百米木材,眼看就要让水冲跑。那时,树生正调来搞流送,见到这种情况,他急眼了,领着工人,脱光了身子,下到彻骨凉的水里去捞木头。他浑身冻得紫红,嘴唇儿像蓝靛,一个劲儿地打哆嗦,上岸来还是说说笑笑。这时,又流下来两个大件子,他就像看见自己的兄弟被狼虎叼走一样,向河岸跑去。有人想一把抓住他,他瞪着眼睛一甩手,向惊涛骇浪奔过去,他抓着一个“木马”就向流失的木材奔去。浪花在他周围飞溅着,大家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手里捏了一把汗,喊着“树生!”
等他上岸来,刘支书严肃地责备他。他腼腆地打着战说:“我心里有把握。”
老铁想到这些,就说:“孩子,心有底就干吧!”
树生回到家中,见妈在灯光下纳鞋底,她鼻梁上架副老花镜,见他回来,不声不语,也不看一眼。
树生刚想再研究研究自己的建议,一看桌上图纸一张没有了,忙问:“妈,我画的那些图纸呢?”
“烧了!”妈还是不看他一眼,在那儿做活儿。
他的��轰的一下子,这怎么了得?明天就要设计了!他一急,就说:“咳!那咋能烧呀?”说完,急得直在地上转磨磨。
妈这才放下活儿,一面摘眼镜,一面说:“烧了比让它去送人命不是强得多吗?”
“妈,你这是咋的了?又听谁的瞎话了咋的?”树生着急地问。
“你东来嫂说你提意见去采‘鬼门关’了。”
“提了,这又有啥碍着她了?”
“人家东来在运材组干活儿嘛,这事跟大伙都有关系呢!你可照量着,没有三把神沙,就别去反西岐!到那时候弄不成,人家愿意搬家的人,还说不上讲些啥难听的呢!”
“就为这些,**的一万米木头就不要了,就得舍了?你还成天地说党好、**好呢,闹了半天……”
他看见母亲爱怜的、慈祥的目光,就没有把话说完。
母亲看他急得那样子,就说:“‘闹了半天’咋的?真没串了种,跟你老子一样,一条道跑到黑!”说着,开柜就把那捆子图纸拿了出来。
树生如获至宝一样地接过去。
妈说:“孩子,你爸是为那个山死的呀……”说着,眼圈儿有些红了。
树生着急地说:“妈,那是啥时代呀!日本鬼子恨不得中国人都死绝了。现在,就是有一点点危险,刘支书也不会同意的。”
妈深深地点了点头:“要不,谁扔了我的心,我也不放你去呀!”
树生研究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就去给张技术员送图纸。因会议决议要张技术员提出施工计划,并负责整个空中架索的修建工程。树生敲了半天门,张技术员才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来开门。树生把图纸递给他,他没有接,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然后回屋慢条斯理地洗起脸,一面擦着脸,一面说:“我昨夜考虑了一宿,这项工作我不能接。”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技术员,我不能拿人民的钱去办根本就办不到的事,我不会去拿人民的钱求个人的进步。”
树生的火忽地就冒起来,可是他为了工作,又压下去了。
“正因为你是技术员,党才要你做这项工作的。昨天工组长的会议,你不是在场吗?”
“我不是党员,可是我忠于党的事业,我不能参与这项冒险的活动!”
“咋的,冒险的活动?”
“这还要问别人吗?你为了闹个人英雄出风头,就不顾工人的生命危险,我是技术员,我可不能为你的个人光荣去卖命!有本事自己去搞好了!”
“你胡说!”像一声雷鸣,屋子里轰隆一声,桌上的茶碗好像随之跳动了一下子。
张技术员吓得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嘴巴。树生脸气得煞白,捏紧了拳头向张技术员逼近,眼睛瞪得像个顶架的牤牛,只要张技术员再敢说个“不”字,他真的会一拳把那胖脸打成肉泥。张技术员后退着,腿也有些抖了。
这时,刘支书进来了:“树生,树生!”
树生没听见。
刘支书过去扳住了树生的肩头,严肃地看着他。
张技术员这时才松了口气,就马上反攻:“支书,这工作我算不干了!我又不是奴隶,为什么要人家骑在我的头上?”
“老张,你说的话我们全听见了,你寻思你不参加设计我们这些大老粗就干不了吗?你错打算盘了!”这时和刘支书一起来的老铁说着,就拉走了树生,“走,头拱地咱也要把木头弄下来,不争这口馒头还争这口气呢!”
张技术员像跑了气的皮球坐在椅子上。
刘支书说:“你好好地想想吧,老张,你方才说得对还是不对!” 五
一个月以后的**,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在绿茵的山间草地里,夏虫愉快地唱着大自然的颂歌。这时,正是有名的黄花菜开花的时节,黄的、红的,远远望去,就像大块的翡翠镶上了片片点点的黄金和红宝石。
这时,东来嫂挎着小筐,从家属宿舍的那条小道走来了,她是去采黄花菜,准备冬菜的。走着走着,她呀了一声,停住了脚,原来前面堆满了溜光水滑的水曲木、大红松木,一群工人正在高兴地大声喊着号子:
干劲高过天呀,嗨呀,
冲垮了“鬼门关”呀,嗨呀,
社会主义栋梁从天降呀,嗨呀,
闷坏了技术员啊,嗨嗨呀!
接着,是一阵响亮的笑声。这不是王大娘的那片园子吗?怎么做了贮木场了?她正自疑惑,就听后面有人喊:“东来媳妇!”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娘,她也是去采菜的。
东来嫂忽然想起自己为要搬家去找大娘,说她儿子因为有园子才提建议采“鬼门关”的事,不由得脸就红了。
大娘问:“干什么去,他嫂子?”
“采点儿菜呢,要不家也不搬,冬天吃啥呢?”
“正好搭个伴儿呢!”大娘笑眯眯地说。
“咳!要不是贮木场占了你的园子……”
“快别说了,孩子,我巴不得它占呢,别说才占一半呀,占得越多,我心越乐呀!”
大娘爽朗地笑了。
东来嫂脸红得像被巴掌打过的,也只好跟着苦笑。
这时,大娘突然侧起耳朵来,说:“听!”
这时,隐隐地从金银山上(大家已给“鬼门关”改了名)传来电锯的嗡嗡声。大娘多皱纹的脸上布满了会心的微笑……
这时,树生正在山顶操纵着电锯,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电锯扬起的锯屑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头上、脖子上、身上,可是他全不觉得难受,他像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沉醉在自己的乐章中一样……
这时,刘支书刚从山下贮木场走上来。
“树生,你提前半月完成采伐任务的倡议能实现吗?”支书笑呵呵地逗着自己无比心爱的部下。
树生大声说:“你看!”
于是他一加劲儿,机器猛烈地吼叫起来,一棵塔一般的大红松应声而倒。于是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万山丛中,正回旋着倒树的雷鸣……
这时,铁师傅正挥着红绿旗,他两目炯炯,白发丝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绿旗一抖,巨然大木,悠悠而下……
张技术员正在眯着眼,望着那棵从天而降的原木,这是做梦吗?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