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诗和村庄 夜已经正式上场,房子阳台正对着的马路边上,那盏灯白昼似的明晃晃亮着,仿佛就在人家的屋檐下,霸道里夹着些许温柔。光线里播撒着柔和的橘黄色,将这个寂静的交叉路口浸染得安详而温暖。还好,只是初夏,晚风清凉,迎光飞来的小虫还不多,从灯光里往上看,夜色中的天空辽阔幽深,云朵也静得久久不愿变幻形状;蛙声此起彼伏,永不知疲倦地鸣唱着这样的夜晚。随着热烈的歌声,香樟树叶收起了白天发亮的光泽,用另一种方式明示它的存在——它散发出醒人心神、令人欲罢不能的清香,微风一过,又将这香味带得很远很远。 在这样的夜晚,大地的生灵把它们内心的宁静、馨香、快乐与这大地上的人分享,试图以此获得内在的理解与共同的荣光——只要想到它的善意,怎样的心都会要柔软起来吧。 就在这盏灯的光线能够播撒到的地方,在灯光对面的屋檐下,一个母亲正在给她的孩子念着诗。孩子躺着,静静地听,眼神缥缈,充满幻想;母亲的声音起起落落,打着与光同行的节奏,温婉柔和,如同乐音。她读道:“夕阳像吝啬的财主/正收藏起它*后一点儿金黄/日光渐渐地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突然,一个男孩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天际/穿越了黑暗/留下他���歌声在静谧的黄昏里回荡/他的家就在荒地边缘的村落里/穿过甘蔗园/隐约在香蕉和直直的槟榔树/以及椰子树和深绿榴莲的浓荫里……” 男孩坐起来,问:“妈妈,你说的,我都没有见过,你带我去见见吧!”稚嫩的童音在安谧的夜里,那样急切、甜蜜而新鲜,仿佛能捏出清亮甘甜的汁水。 年轻的母亲遥想起自己的家乡,以及那些在村庄里成长的童年岁月。她想到了那落了又开、开了又落的紫色泡桐花,黄了又谢、谢了又黄的油菜,想起那些漫不经心穿梭在田埂上的时光,想到了田野里收割完后一茬一茬的稻草梗、橘子林梢入冬还没有摘完的果实,以及一群群从外地跑来捡橘子的女人……那里写满诗意,也写满生活无止境的辛劳。时间这个无事生非的顽童,用让它们烂透又长、长了又被割、割了再次烂去的方式来显示世事的沧桑。她想起了那一垛垛高过房子的金黄的稻草堆,以及在稻草堆边捉迷藏或是闲坐的时光。有时稻草还会在灶膛里燃起一把明亮的火,然后那些黑色的灰烬在烟光中轻舞飞扬。她多么想随着这些稻灰扬起到烟囱之上,望望外面的世界,她多么想早日帮着父母摆脱那重重劳动带来的疲倦面容,远离她深爱也深恨着的土地,去到城市的建筑群里谋生。可是自家的屋檐太高太高,而她太小太小,她走不出自己的家乡,那时候,一里路也是一个世界,一里路就是一种升腾。 怎么去告诉孩子诗与村庄终究不能同时出现?那些甘蔗、香蕉、槟榔和椰子,只有在诗中才葆有它们的美丽?年轻的母亲面对孩子,眼带忧伤,但灯光柔和,把她的忧伤一丝一线地分解了。她抚着孩子的头,轻轻说道:“那你快快长大,只有长大了,才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但真的长大就能看到想看的一切吗?母亲也不确定,大概每一个母亲都只是本能地希望孩子去看一个自己无法描述的世界吧。孩子不肯就睡,他说:“我喜欢这首诗,妈妈,你可不可以再给我念一遍?我要为你画下它。” 年轻的母亲被孩子的天真逗笑了,没有见过,怎么画?再次深情吟诵,也再次身临其境,关于村庄的一切在这个夜晚席卷了年轻母亲的心。诗歌的旋律清静悠扬,孩子陶醉其中,尽享天籁。冥想的眼神清澈明净,与诗一般纤尘不染。 我的孩子,这是为你写的诗,只有你才拥有吟咏它的权力!如果你去到我的村庄,难道你不会是*深情的诗人?可是我已经失去写作它们、歌咏它们的能力!因为心的不安定,我离开烟囱开始往外飘荡,希望将村庄的一切甩得远远的,不带丝毫痕迹。就这样,我的村庄以它多情的目光送走我仓促而灿烂的青春背影。我的孩子,我离开它们已经很久很久,我被各种无谓的需求缠绕,我童年时企图逃脱房子的束缚矗立于屋檐之上飘游于“家”之外的梦想已然实现。然而,我失去了梦里的村庄!并且,我再也无法将这个村庄完整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年轻的母亲再次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孩子说:“妈妈,让我为你读一读,可好?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读这种诗,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诗更美的东西吗?” 母亲笑了。“没有了,只有诗,才是灵魂的乐音,读吧,孩子,诗是诗人从生活、从自然、从他的村庄里吃进草后挤出的甘甜的汁,诗是世间*甜美的东西,如果哪**,你看到了自己的村庄,别忘了为它写一首诗。”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香樟的叶子还在闪闪地亮着,它的香味已经随屋檐下那盏橘黄的灯的光线,洒到了这一对母子的脸上,孩子吟咏着《家》——“看着在我面前展开的幽暗大地,正用双臂拥抱着无数的家庭……”夜正一秒一秒地深下去。 在这个晚上,在无数个晚上,妈妈们的心和夜晚的灯光,还有那年幼的生命自然而愉悦——对于世界而言,他们的欢愉的价值,漫成无边无际的海洋。 第二天,孩子果然画了一幅色彩绚丽的蜡笔画,画中,一截一截的甘蔗挂在树上,如同一挂挂榆钱;椰子则躺在田野里,像西瓜;香蕉呢,全插在地下,留出一小截诱人的黄,像萝卜,上面还长了嫩绿的叶子;至于槟榔,则像一颗颗朝天椒一样排列着往上长。 画的背面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妈妈的诗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