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无法理解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张衡在西风古道上与那只瘦骨嶙峋的骷髅邂逅的深刻内含。
那是两千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张衡这位发明了世界上*早用水力转动的浑天仪、自制了世界上**架候风地动仪,还设计了飞行数里的飞行器、能够准确定位的指南战车的伟大科学家,在朝廷担任了十四年之久的太史令之后,受宦官排挤而被贬出京城,左迁河间相。
在那个深秋的雨夜,张衡驾着那辆自制的世界上*先进的计里鼓车,朝着河间的方向,顶风冒雨地奔驰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风驰电掣地闯进了扬雄《太玄经》所描述的宇宙天地里。
整个世界混沌不清而四面漆黑,元气合化而狂风呼啸,阴阳精构而秋雨潇潇。突然,一个闪电撕开天宇间的黑幕,紧接着传来一阵来自天庭的震耳欲聋的雷响。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好像看见一只骷髅挡住了他的去路,好像听到了一阵传自冥间的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止前行,下车将那只骷髅抱上车来,安放在自己的座席上。他要拥紧它,与它彻夜
长谈。
他十分悲伤地感到深夜与一个无名死者的相遇,肯定是自己思考生与死��的一种幻觉,肯定是自己对科技与儒道交融时的一种想象,更是自己对人生与仕途理解时的一种虚妄。
那只骷髅五官随着肌肉销蚀殆尽,墓碑已经风化磨灭,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因而同它交谈时首先就得弄清骷髅生前的身份:你是称誉满身还是臭名昭著。这样就可以知道应该赞颂你还是谴责你。你是壮年夭折还是寿终正寝?这样就可以知道应该怜悯你还是尊敬你。你是学富五车、青云直上还是穷困潦倒、贫寒一生?这样就可以知道应该敬佩你还是不屑一顾你。
当张衡对着骷髅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之后,骷髅却反而问他今天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原本是张衡同情骷髅的悲惨死去,结果骷髅却反过来询问张衡怎么被皇上贬出京城。死去的骷髅反倒是对生着的张衡同情起来了。因为在骷髅看来,自己完全可以津津乐道于冥府的自由。这时,死者的欢乐溢于言表,而生者却是那么痛苦。
就是这样,张衡的心灵狂奔在阴阳之间,张衡的灵魂叩问在生死之间,张衡的思想也徘徊在科技和儒道之间。
张衡看见那只骷髅满身都是淤泥和白霜,一种悲戚哀伤之情油然而生,也就不由自主地为它祷告起来了。可骷髅却大笑起来说:“死就是休息呀,而且能够避免生的劳苦,你生在世上的功名利禄难道不是轻如鸿毛?我死了就化为尘埃,在宇宙间逍遥自在,以自然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以雷电为风扇,以日月为灯烛,已经达到了无情无欲无清无浊的至境,而你这个活着的人反而自以为是,来悲悼我、怜惜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说完这些狂笑着滚下了他的木车,回到了路边沟塘的淤泥之中。张衡为那骷髅穿上了寿衣,举行了葬礼,焚烧了纸钱,奉上了祭酒,也洒下了两行悲伤的眼泪。他不是跪拜死亡,而是在敬畏生命。
我认为骷髅根本不会在乎张衡究竟是怎样去祭奠它,因为它已经脱离了活人的世界而远去。而张衡却仰望着一团漆黑的宇宙号啕大哭起来,良久,拉长音调念起了他的《髑髅赋》,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凄凄惨惨。东汉末年的潇潇秋雨依旧不停地下着,他念完之后又跪拜了天地,然后登上他的木车调转车头,朝河间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没有听从骷髅的点化,没有理会兴道逍遥的自由和快乐,犹豫之后还是奔向皇上为他指派的地方。他无法进入道家的境界,还是返回了俗世。
不到三年,他死在尚书的官位上,同时被后人誉为“科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