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上了真正在月光下度过的一些日子。 他心绪不宁,脑海中全都是艾��丝·格尔。当水厂的隧道工程完工后,帕特里克得到一份在威克特和克雷格制革厂的工作。他的肉体在这个干燥的新世界中变得更紧了,他沮丧的僵化感也不见了。 他在柏木街的皮革厂里切割皮料的一整天里,一直想着她。工作仍然不容易找,是通过艾莉丝朋友的关系,他才被雇用的。帕特里克肩膀轻推一下垫枕,让卷着的皮料滚落到地上,他手持锯齿切削刀,先在棕色的皮料堆里跋涉一番,再沿着直线割开首批皮料。当他作业线上的工作完成后,他会站在那儿,在冷空气中呼吸一阵,直到另一个人从切割工作坊的小径上过来。他已经觉察不到染色工的场地上传来的气味,只有在下雨时,那股臭气才来侵袭他的身躯。 他是三名前导切削工之一。刀随着他们手臂的运作在皮料间迂回行进,他们赤脚劳作,好像在泥河里前行,把河水分叉成许多支流。这是一份靠身体各部位的平衡而促成的技术。艾莉丝会闻到他身上黏附的皮革气味,即使工作结束后在场院中冲个澡,这股气味还是不能消散,水和蒸汽只能给站在卵石上的他们这一整排人极短的一段冲淋时间,他们只被允许冲十秒钟,那些给皮料染色的工人能冲得久一点,但他们身上的气味太重了,是怎么冲也冲不掉的。 染色的工序在仓库旁边的院子里进行。石地上被挖出一些圆形池——工人们跳进红色、赭色、绿色的齐腰深水池里,去拥抱*近刚被宰杀的动物的皮。在直径一米二的圆井里,他们投掷着皮、踩踏着皮,确保让前**还在一只活物身上的皮的毛孔,被染料完全地、扎实地渗透。当工人们从池中走出来,他们脖子以下全都染上了和皮一样的颜色,身后拖曳着湿漉漉的皮走着,因此看上去他们仿佛是从自己身上剥下了皮。他们跳进不同颜色里,像跳进不同国度似的。 这些染色工,这些来自不同**的代表,他们站在一起时想要的是一根烟。在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穿绿色衣服的和穿黄色衣服的站在那儿说话,抽着烟。吸收了烟草的清新能量,一直把这股能量深深地吞进肺里,在体内绕了一圈后,再将它呼出来。他们希望烟带着好运,*好能够清除已经深植他们体内的、黏着于他们血肉每一个角落的刺激性物质。一根香烟,一缕穿越他们身体的星光, 就足以净化他们了。 这是帕特里克以后将记得的他们的样子。他们站在那里的身体是劳累的,只有头是白色的。如果他是个画家,他就会把他们画下来,但那会是摹造的颂扬。在这座城市的东区,在距离弗兰特大街五百米远的地方,在这十月的**里,他们即使披上了羽化的外衣,看起来别有艺术感,可是又有什么意义?这幅画能告诉世人什么?告诉世人他们年龄介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尽管有几个波兰人和立陶宛人,但大多数是马其顿人。告诉世人他们平均会说三到四句英语,从来也没读过《帝国邮报》和《星期六之夜》杂志。告诉世人日间他们连吃饭时都是站着的。告诉世人他们吸收了世界上*恶劣的气味,此刻仍在吸收着,是肉身坏死时的气味,气味存留于他们肤与肉之间的真空之中,即使他们永远都不踏足这个染坑——即使是一年后,他们依然能在打嗝儿时喷出这种臭气。告诉世人他们终将死于肺痨,但眼下他们却一无所知。告诉世人在冬日里,这座诗情画意的彩色庭院将更加美丽,冒着蒸汽的染色井池之间被一层细雪所覆盖。气温在零下的天气里,几乎赤身露体的男人们在同一声哨令之下,落入染缸,稍后站起来等待指示时,用粗麻布裹住自己。 冬天**的好处就是除掉了气味。那时候他们就不想要香烟了,他们连喘气都困难。他们嘴里冒出肥厚羽毛似的气团。他们站在那儿,蒸汽从麻布上透出来。当他们停止发散蒸汽时,他们才知道天太冷了,他们得浸到染缸里去。但在十月,休息的帕特里克在兽皮堆放间里看见他们时,感到他们渴望抽烟。但是他们不可以抽烟—— 他们钻进钻出的溶液酸性极强,接触到一丁点儿小火星, 他们就会被瞬时引燃。 一个绿色的男人着火了。 他们是染色工。他们每天赚一美元,没有人能忍受那份工作超过六个月,只有别无他法的人才会做下去。还有其他的工作,比如茶水小弟或兽皮堆放间的工人。在户外走廊上劳作的是灌香肠和做肥料的工人。在这里,工人们站着,脚踩在盖过脚踝的盐里,把馅儿料塞进香肠的肠衣里,把动物肠子里的粪便和废物全部挤出来。在更远一点儿的厅房里,是屠宰场的所在地,你得在痛苦咆哮的牛中间移动,用大锤子锤死它们,它们被剥皮时,已死的眼睛仍有光芒在莹莹闪动。屠宰场的通风永远都不足,这里使用的粗盐, 也和染色部门的粗盐一样,会让工人们毫无知觉地染上结核病、关节炎和风湿病。这些工种的工人全都在黎明的阴幽中到来,一直工作到傍晚六点,劳务中介给他们全部起了英文名字。查理·约翰逊、尼克·帕克。他们像记数字一样记住了这些陌生的外国音节。 对于染色工来说,他们**有优越感的时刻是**结束前冲澡的时候。他们站在热水管底下,两三分钟之内还没有什么看得出来的变化—— 就像是一个无法从角色中抽离并回到现实世界的女演员,他们似乎会永远被禁锢于那种乌青色之中,只有大脑没有被上色。然后,那层蓝色突然脱落,颜色像衣服般从人体上剥离,完整地跌落在他们的脚踝上,他们就此走了出去,带着一份有色情意味的自由感觉。 留在染色工皮肤上的,是任何女人在床上都不愿意靠拢去嗅闻的臭气。艾莉丝躺在帕特里克疲惫不堪的身体旁边,她的舌尖在他的脖子上游走,舔舐出他的气味。她知道染色工的妻子再也不会像这样去舔或闻自己的丈夫;即使除净了颜料和粗盐结晶,那些男人闻上去仍带有他们在染池或染缸里与之缠斗过的天使的气味。肉红色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