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里有风 汪曾祺写过一个故事。写一个卖水果的,与一个**画家,成了知音。画家画了紫藤,卖水果的说“好”,好在哪里?“紫藤里有风”。你怎么知道的?“花是乱的。”有一次看齐白石画的紫藤,满纸春光迷醉,又龙蛇影动,春之力沛然。齐老画的这紫藤就是乱的,花一乱,人的心就跟着乱。 中国画家喜以紫藤为题材。大概一是因其藤之苍劲虬曲,特别适宜水墨线条。二是因其花串圆润摇曳,意态多变而可爱。 西洋画家也画紫藤,比如莫奈,更取其色彩与光影变幻。莫奈在他巴黎郊外的吉维尼花园中,手植有一棵紫藤。《日本桥》与《睡莲》系列画作中,在桥上云雾一般的浓绿苍碧中闪烁跳动着的紫色光斑,就是纠缠在垂柳叶片中的紫藤花。 紫藤原产中国、日本、美洲,是世界性的花。中国至少在唐代就人工引种紫藤了。 白居易有诗道:“慈恩春色今朝尽,尽日裴回倚寺门。 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末句又作“紫藤花下怯黄昏”(见宋 吴可《藏海诗话》),我觉得“怯”要比“渐”来得更有意思些。想想看,一树藤花迷离的紫,就这么在眼前一点点地沉没到暮色里去,难道不是很让人心中发慌么? 白居易是不怎么喜欢紫藤花的,曾作长诗以批判之: “藤花紫蒙茸,藤叶青扶疏。谁谓好颜色,而为害有余。下如蛇屈盘,上若绳萦纡。可怜中间树,束缚成枯株。柔蔓不自胜,袅袅挂空虚。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先柔后为害,有似谀佞徒。附著君权势,君迷不肯诛。又如妖妇人,绸缪蛊其夫。奇邪坏人室,夫惑不能除。寄言邦与家,所慎在其初。” 说紫藤是奸佞小人,又如不贤之妇,写写诗罢了,要不要这么刻薄?白居易爱好烧丹,晚年又大搞房中术,就为了求长生。我猜想,他讨厌紫藤,或许是出自于一种下意识——紫藤花开,如云如霞,似梦似幻,其形与色,生命的无常感太强了。 与紫藤花*相衬的诗人是秦少游。少游一生多情,情深不寿。少游作词,才思惊人而多凄丽,幻灭意识浓厚。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又如“飞红万点愁如海”,殊不似人间境。少游五十三岁即逝。殒于广西藤州光华亭。藤州古来即产紫藤,李白有咏紫藤花之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就是西贬夜郎经过这里时留下来的。 藤州古来为烟瘴之地,亦是罪人流放之所。秦少游因政治斗争,遭贬谪已久,此时获得朝廷赦令,正在北归途中。那一日,少游醉卧光华亭,醒时只觉口渴,遂于行李中取玉盂,唤人打水来。水至,视之一笑而逝。到底没能回家。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少游死前不久,曾于梦中作此小词。所以人们都以为这是诗谶。 少游一生作词多婉约,生命尽头的这一阕小词,却写得气象开阔,高迈出尘。让人联想到,如李贺死后被天帝召去写文章,少游这也是仙游去了。 少游遗骨由儿子迁至无锡惠山,与夫人合葬。后墓上生出紫藤一本,围数尺,缠绕古松而上,亭亭如偃盖——想必是粉丝种下的。 紫藤又名青藤、藤萝。冬天花叶一概落尽,只剩下老干枯枝,坚黑如铁,其高古有力之态,令人望之肃然。明朝人写的《帝京景物略》中,隆重记载了京城里的一棵古藤。该藤由文定公吴宽手植于史部。吴宽官声**,在明史中被评价:“行履高洁,不为激矫,而自守以正。”他生前种的紫藤,成了京城一景,也被看成种植者高尚人格的象征: “质本蔓生,而出土便已干直。其引蔓也,无亸委之意,纵送千尺,折旋一区,方严好古,如植者之所为人。方夏而花,贯珠络璎,每一鬣一串,下垂碧叶阴中,端端向人。蕊则豆花,色则茄花,紫光一庭中,穆穆闲闲,藤不追琢而体裁,花若简淡而隽永,又如王文恪之称公文也。” 完全在与白居易唱反调。这段文字优美,读罢再看到藤花盛放,果然又觉得那一片紫光毫无妖态,只显庄穆,是正经的君子之花了。 徐渭自号青藤道人,绍兴有其“青藤书屋”。原株文革时已毁,现在是补种的。我去看过,也已是好大一棵了。时值仲夏,花期已过,**树浓碧,横斜于徐渭手掘“天池”之上。天池只是一个很小的池子,然而它的主人不管——老夫就要叫它天池。奈何? 池水清清,藤叶摇摇,主人已不复返矣。 我看清代人钱泳的《履园丛话》中说,徐渭家的青藤就是木连藤——即薜荔,土名“鬼馒头”,这种植物在绍兴也常见。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就写过,说“有莲房一般的果实”。像莲房又像馒头的果实,可以制作木莲豆腐。其实并不像豆腐,是晶亮透明的果冻一样的质感。那回我在绍兴城边,见有卖这东西的,稍一踟蹰,想着先逛一会,回头再来——回头就不见了摊子,到底没有吃成。猜想味道或许像从前在四川吃过的冰粉?夏日逛街,买一小碗,边走边以小勺舀食,嫩滑而冰爽,是很享受的。回来查了一查,制作工艺还真差不多,都是搓出植物种籽内的果胶,点卤凝固而成。不过冰粉用的是一种学名假酸浆的植物罢了。食时浇以冰镇过的红糖水、酸梅汤、醪糟之类。 木莲又枝条细弱,袅娜清秀,“被薜荔兮带女萝”,“山鬼”才能以其为衣。藤萝不行。藤萝的枝条,稍有年岁便其硬如铁,怕是巨灵神才扯它得动。薜荔开花亦如“无花果”,不动声色,人们走来走去注意不到它,藤萝开花则霸道又香。两种植物区别其实蛮大的,钱泳应该是弄错了。 徐渭七十岁时自题小像道:“吾年十岁植青藤,吾今古稀花甲藤。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藤萝为木本,寿命长。往往有生长数百年者。如果没人破坏,还可以数百年的生长下去。 徐渭写此诗时,已走近生命尽头,深居陋巷,穷困潦倒,且患有不定时发作的狂疾,然而随手写来,却仍有着人与藤俱不朽的绝大自信。 袁中郎叙述他**次见到徐渭的诗文,是在朋友家作客,半夜偶尔翻到一本煤烟熏燎、字迹模糊的破书,才读了数行,就吓得跳将起来,然后把朋友又从床上拖起来,连连追问作者何人?两个人便抵首共读,读几行,拍一回床板,叫一声好,又再读上几行,一直癫狂到大天亮。真是意想不到,世间居然有如此奇才。然而徐渭此时已去世多年了。 明代剧作家汤显祖,“临川四梦”誉满天下,读罢徐渭写的小戏《四声猿》,推许为“词坛飞将”,声称恨不能“生拔此老之舌”。清代学者周亮工,见到徐渭绘花卉图卷,大呼要“生断此老之腕”,道:“青藤之名,与千岩万壑竞秀争流。”郑板桥刻了一方“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的印章,喜孜孜盖在自己作品上。齐白石也表达了相同的走狗愿望,说恨不得能早生三百年,为其磨墨理纸,哪怕不被接纳,站在门外挨饿受冻地看一看,也是快活的呀。文艺界的佼佼后来者们,纷纷将赞美与崇拜,送给了那位命运困蹇的狂生。 徐渭活着的时候,其实已有不少“粉丝”,并不能算“名不出乡里”,否则身为封疆大吏的胡宗宪,也不会费心将他罗致帐下,言听计从。只可惜,徐渭天生没有科举命,八次秋闱落榜。胡宗宪看不过去,亲自打招呼走后门,居然还是阴差阳错,没弄成。到死都只是个秀才,没混上举人。 秀才多如狗,穷困潦倒满地走。只有中举了,才算打开了仕途之门,从此当官做百姓父母,走向人生**。所以范进中举之后,他那杀猪的老岳父才晓得女婿是文曲星下凡,再不敢打骂。几日之内,房也有了,地也有了,奴仆、牲口都有了,满堂的新家具,成箱的绫罗绸缎好衣服——都是上赶着逢迎的人送的。时风如此,任你满腹锦绣,“你有才,怎么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呢?” 胡宗宪因政治斗争下狱身亡。作为其心腹的徐渭,也忧惧发狂,做出了系列惨烈举动:用斧子劈自己的头,砍得很深,手指可触到头骨;用铁钉自刺双耳,钉尖深入寸余;用锤子将自己的阴囊敲碎……自杀九次,都没死成。却在一次发作时将老婆砍死了,同乡状元公张元汴上下打点,只判了入狱七年。 出狱后,张无汴又引荐徐渭到京城官场里,一心帮他出人头地。徐渭感激厚意,过了一段时间,忽然又发了狂,说:“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刃耳,今乃磔吾肉!”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带拿刀子碎割俺肉的!拍拍屁股回家了。原因是张元汴总是是以礼法规劝他。 回家后卖画为生,有点钱就喝酒。死时家无长物,仅身下破席一条,身旁老狗一只,尚蹲坐尸边”呜呜“不已。 所以袁宏道说自古文人落魄倒霉,未有过于徐文长者。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到底是袁中郎,这番话说得知己、公允。徐渭若再晚生几年,赶得上明中晚期那股尚“奇”倡“趣”,鼓吹心灵自由与解放的思潮,大概也不会那么难觅知音了。他是个先驱。先驱一般下场都不太好。 后来民间传说中,又有许多智斗贪官恶霸的故事,被按到他的头上。聪明、促狭、嫉恶如仇,运用自己的智慧打抱不平……居然变成了阿凡提一样的人物,也算是草根**对他的一种朴素认同吧。但在彼时彼地,人们所能看见的,只是这个人在世俗条件下如何惊人的不得意,不得志。 俱往矣。在士大夫物质生活务求奢靡,精神生活标榜闲雅的明朝,徐渭的存在是一个异数。袁宏道提倡“性灵”,却也看出了徐渭诗文中的郁勃之气,英雄失路之悲,认为是:“匠心独出,有**气。”徐渭的气象,是大而雄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