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不觉人生寒
“行走到底带给我什么?”流连山水,扪心自问。
行走在不同的地方,我们可能完成三种不同的邂逅。
**重邂逅,是一种经验。完全陌生的山水风情,让我们惊讶,让我们震撼,让我们感慨,这一切开了我们的眼界,给我们崭新的体验。
第二重邂逅,是一种生活,一种理念,一种人的态度。同样的日子,为什么那些人跟我们过的不一样呢?
第三重邂逅,是我们的梦想,触摸到一个从来不曾相遇的自己。人在旅行中,有时会开怀大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有时候会放声痛哭,我们穿着职业装在写字楼里、甚至在自己家人面前都无法释放出的眼泪,这一刻迸发出来。还有的时候,我们会酩酊大醉,我们会像李太白那样“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无论如何,这些时候我们邂逅到的,是那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我们邂逅风景,邂逅他人的生活坐标,*终我们邂逅了梦想中的自己。因为行走让我们勇敢。当我们触摸他人梦想的时候,这一切也变成自己面对现实的力量。
有些人会说:现实压力大,梦想太**。把梦想当作**品,只会觉得梦越来越**。因为关注现实越多,梦想的空间就被挤压得越小。
还有另外一些人:梦想是他的粮食,相当于空气。生活中,所有出发的理由和*后的归宿都只是为了这个梦想。当梦想成为我们的生活必需品,它就能**我们的现实。
我钟情于沙画。只是一把手中沙,组成一个非常美妙的图案,转瞬之��就消失了。这些沙粒一幅一幅图案演绎过去,*终归于一片空寂。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就是这么一粒流沙。只要我们曾经演绎过这些画卷,它就实现了我们的梦想,我们的价值。“无迹方知流光逝,有梦不觉人生憾。”人生没有痕迹,就像光阴流水一样都走完了。幸亏还有梦,有梦就不会觉得人生太寒冷。只要有梦,哪怕我们是一粒轻沙,越过千山万水,去演绎这一幅一幅沙画;到*终,梦想会变成我们生命中真正无可剥夺的资源。
直到那**,钱不能带走,房子不能带走,孩子不能带走,我们**带走的是这些曾经,这些生命的画卷;而鼓励我们去走过,去作画的,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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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李邕
唐李白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原来你也还记得
中年是一场流浪,流浪在不同的角色里。角色是你的归属与安顿,角色是你的成就与光荣。因为你是母亲,所以照顾孩子,怎么辛苦都甘心情愿。因为你是女儿,父母年华老去,怎么陪伴都如愿以偿。因为有自己的团队,所以能够承诺,能够担当,能够尽职尽责,无论对下属,还是对周围的人,你的存在能够给他们多一点提携和快乐,便是自己*大的愿望。
在我们毕业三十年后,中学同学会变成了每月一聚。不去特别矫情的酒店,满北京城的特色小吃,闯进去就围一大桌。热腾腾的炖猪蹄,香掉牙的烤羊蝎子,油汪汪的焖酸菜,站着,拉扯着,上来一锅,干掉一锅。
看到我的馋样儿,大伙儿嬉笑着:“于丹,你在外头没吃饱啊。真可怜,跟我们混吧。”“不健康?一个月就这么一顿,怎么不健康?只管敞开吃,吃不坏!”
在一片人性的惯纵里,偶尔说起一个名字:“昨天,卫国他哥给我打电话了。”一片喧哗,突然就停了。十年前,卫国因为抑郁症离开了我们。接着,我们的对话里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地停顿。比如,谁的过世,谁的婚变,谁的难念经……当我们不断遭遇这么多停顿,才惊醒:“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们终究是要回到各自的角色中去。
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前几天我收拾房间,倒腾出好几捆扎好的信件。那是我们刚考上大学时的通信。我给你们的信,你们谁手里还有?你们给我的信,我都在。”长久的沉默。
“于丹,那年春天,你给我的**封信,是向我道歉,错过了大家的初雪之约。”
“小黎,那个夏天,你问我:有个男孩天天在你经过的树林里念英文诗,笑出一口白牙。这算不算是喜欢?”
窸窸窣窣的啜泣和叹息。杜工部二十年后,与卫八处士重逢,感叹“沧海桑田”。心说:“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又说:“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时间很残酷,身边的人怎么就变了。时间也很温柔,每一次点滴都留在原地,等我们想起。想象着,那个冬天的午后,淡漠的斜阳,花白头发的单身老汉,独坐在地板上,抱着一摞一摞的旧日来信,泪流满面。
《华严经》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中年的流浪里,别忘了*初的发心,常常回来,那里有根本而至简的使命。如同一粒种子,让我们明心见性,善始善终。
有一句挺浪漫的话:“原来你也在这里。”还有一句同样深情:“原来你也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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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内篇大宗师》
泉水干涸后,两条鱼未及时离开,受困于陆地的小洼。为了生存,它们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这样的情景也许令人感动,但也是无奈罢了。对于鱼儿而言,如果海水终于涨上来了,他们也能回到*适宜的天地自由地生活,恐怕才是真正理想的快乐吧。我们的人生总因为不甘于平淡,而把各自推向跌宕的离别,我们有时会忘了是怎样的开始,又是怎样的结束。然而,离别并不是结束,为了自由与梦想,我们散落在江湖各处了,可是我们仍可以坚定地选择记得。
窑变之禅
在英文里,中国是China,瓷器也是china。不过小写的china是百姓的日用之物,而当这一切汇聚成一个大写的字母,就是我们在世界上的名字。一个民族为何寻找这样一个符号,为自己代言?
景德镇的艺术家是勇敢的。釉里红,美人醉……这些美轮美奂的尤物,一开始都是不能掌握的。窑变常常失败,一旦成为珍品,又堪鬼斧天工。看各色釉体在窑火中缤纷,听老艺术家念叨:“入窑一色,出窑万变。” 我有种特别的痴情,开始领悟,人生的种种可遇不可求。
窑变是人生之一种,妙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完全失控的人生是一种失败,而完全可控的人生则是另一种无聊。行走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才是创造。所以,敢于承受失败的人,才能相逢*大的惊喜;敢于在失败中一次一次摸索的人,才能真正有所得。
所以,我怀疑,陶瓷自有一种思维的血液。陶瓷是不怕失败的。祭红的泣血娇艳,霁蓝的澄澈纯净,三阳开泰的吉祥祈愿,还有青花的文士心性,不同的窑变成就多彩的釉色。这不止是一种手艺,更是一种信念。人只有相信,才能安顿。我们今天的惶恐,很多来自于怀疑。
陶瓷还能讲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火、水、风”佛家的四元素都在陶瓷里。陶瓷以高岭土,高温或是低温,经由我们的笔触,*后呈现出来的整体,一定承载着一份秘密的观念故事。
静坐在陶瓷大家的身边,我总有种想流泪的情愫。他们的一生伴随中国,饱经风雨,历遍沧桑,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愤怒、焦虑,言语中也听不见只字抱怨、攻击,永远一派磊落祥和,谦逊感恩。
那天在御窑厂的发掘现场,我**次拿着小铲,一点一点拨开土层,看到斑驳的青花,再抹去泥土,终于触摸到温润如玉的白瓷。甜白釉,听着它的温润、甜蜜,人心中那份温暖的滋养,终于安顿于泥土的祥和。
不可思议的窑变,始终如一的坚信,便是*朴素的生活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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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制陶技艺的产生可追溯到公元前4500年至前2500年的时代,可以说,一部中国陶瓷史,就是一部形象的中华民族文化史。
新石器时期,那些陶塑的猪、牛、狗,模仿着打猎而来或者豢养而食的动物形象,演示着与大自然搏斗的酷烈,记录着先民生存的愿望;秦兵马俑,那张扬着力量和神勇的军阵,展现着秦国军队风卷残云、吞吐日月、横扫大江南北的军威;“唐三彩”的瑰丽多姿、恢宏雄俊的格调,生动再现了唐代国威远播、辉煌壮丽的时代之音;还有宋代陶瓷艺术的俊丽清新,明清陶瓷艺术的斑斓与柔丽……
“青白釉传色泽美,方圆形似器容珠。”灿烂的陶瓷艺术品以“泥的精神,玉的品质”承载着中国人强烈的生命热望和对美的追求与塑造,令人叹为观止。
悲欣交集
**之中,我偏爱斜阳晚照的光阴。夕阳好像淡淡的显影液,过往的心事,浅浅地浮现出它的影像。我和故宫博物院的老郑院长坐在小院里喝酒。天寒了,酒温了,一口下去,暖暖地舒展开来。
郑院长退休有几年了。“月是故乡明。”年岁越大,越怀念家乡的味道。酒是老家自酿的陕西酒,他用敦厚的陕西话念着诗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咂一口酒,他抬眼问我:“于丹,你知道故宫有多少把钥匙吗?”
我摇摇头。
“五千多把。我们有一千七百多处有锁,一把锁起码有三把钥匙。还有好多明代的钥匙,现在被收起来了。早晨七点和下午五点,就是大伙儿集中领钥匙、还钥匙的时候。嗯,就像这会儿。有光有阴,光而不耀,阴而不沉。”
“您也喜欢夕阳?”
“是呀。也爱朝阳。每天早上,我们领了钥匙,在晨光熹微中开锁推门,同时喊一声,开门咯!有人还伴着一声咳嗽。为什么呢?大家是给宫里面那些黄鼠狼啊,刺猬啊,蛇啊,给它们提个醒,打声招呼。嗨,有人来了。”
“敬重生命。”
“呵呵……万物有灵嘛。据说是清宫时传下的规矩。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念这首诗吗?”
“因为夕阳啊。”
“看着夕阳,我突然想起母亲。那一年,母亲去世三天之后,我的孙女出世了。那是怎样一种人生的况味啊。”
“悲欣交集。”
“对呀。悲欣交集,感慨莫名。如同故宫里那一扇扇院门,门后就是我的人生。无论手上有多少钥匙,有多少愿望,开门前一刻,谁能预知是悲伤的狐狸,还是喜乐的小兔?我们能做的,就是朝阳升起,让那清新的水汽、无穷变幻的光影恣意涂抹,充盈我们的心房。夕阳西下,满院瑟瑟而余温犹存,我们轻掩柴扉,把一缕斜照珍存。今天关一扇门,明天开一扇门,大约就是人生吧。”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答案。或者,瞥见了一个更神秘、渊默的微笑。生命的充实不一定都是激越的追问,真切的拥有;有时候,一点淡漠的迷茫,心灵的陶醉,也是丰盈、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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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轮明月,每个轮回都有自己的阴晴圆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追问,相比人生的短暂,江与月都是长久的、不变的。人与世界*初的相遇,发生在什么情景之下?究竟是谁,哪一位远古的先人,发现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生命*初的美丽状态下,江月发现了人?
《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让人如此赞叹,是因为它道出了我们少年时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这一生到老,我们都没有答案,我们也不需要答案。在《宫体诗的自赎》里,闻一多先生说:“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我们就在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历史,更洞悉内心。
不求而得
我们谈论道家的性灵天然,羡慕人性的自由奔放。那么,谁能告诉我:“天下**狂人,当属谁人?”
苏东坡?否。李白?非也。陶渊明,也不尽然。
天下**狂,比他们更久远,当属春秋谋士范蠡。范蠡一介布衣,兴越国,灭吴国,功成名就之后激流勇退,一袭白衣与西施西出姑苏,泛舟于五湖之中,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
退隐之前,大臣文种也曾劝他:天下大定,咱俩会分封到*好的位置,留下吧。范蠡淡然一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已定,你我已是无用之人,你愿留就留,我必须走。浪迹江湖的范蠡,并没有闲着,他有了一个更骄傲的名字:富比天下陶朱公,乃中国儒商之鼻祖。后来越国重又蒙难,他再次散尽家财,带着儿子全身复国。如此三番。
无怪乎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
这样的生命,能不骄傲?这样的人,是否天下**狂?
庙堂、江湖、温柔乡里,为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追着赶着,要往范蠡身上贴呢?每个人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更多的无所适从,当你不能选择外在世界,不妨选择自己的心:问问它是不是足够强大。泰戈尔一语道破:“我不能选择*好的,我等待*好的来选择我。”于是你千锤百炼,襟怀淡泊,听从每一个机遇的垂青。
天才、**一定来源于血液基因,但绝不是简单的天赋高低。“世间稀奇事,独坐大雄风。”只有内心的强大超拔,才能在苍凉中自由穿越。
“仁者**。”可不就是*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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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有言:“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功业既成,引身退去,应当是合乎自然规律的。正如花开了,结了果,成功了,也就退了。与范蠡相似的故事,在中国古代史中并不鲜见。秦始皇两大爱将:王翦功成后谋小利而全身;白起再接再厉以至死其非罪。刘邦得天下,**功臣张良、萧何成功隐退,而韩信留恋功名,惨遭屠戮。而宋太祖赵匡胤当权后,杯酒释兵权,解除了大臣们的兵权,却使不少人得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