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言]
--时间的桥梁
我是从一个摄影家的短文里读到的--阿根廷作家安东尼奥o波契亚在他一生**的一部文学著作《遗忘的声音》中写道:
我差不多到达了这里,时间犹如一座桥梁,无论如何都要通过。
那日与一个老朋友聊起,如今*怕的事情大概就是回头看。过去写的东西,做过的事情,遇过的人……我点了头。时间的新陈代谢,早已将我们改造为全然不同的自我,但作品犹如一具考古发掘的骨骸,不可更改地陈列着个体历史。过去的记忆--流连异乡的夜晚,浓淡各异的酒,深浅不同的海,晨光中醒来时,从百叶窗帘透进来的,仿佛信笺纸那样一行一行的阳光……搜集过的落日黄昏,雾色弥漫的深山,直布罗陀海峡的桥,某一双雾色一样的眼睛,燃烧殆尽之后灰烬般的诺言。记忆的分子,构成了我们的今天,像皮屑角质一般不断生成又不断脱落,几乎无从察觉。
从前我也是热爱驰骋的,信仰远方,纵情飞掠过大地,往事也就洒了漫山遍野。某个时刻发现无限的,无限的,孤独,与不能承受之轻。于是停下来,往回看,就此或许成为了拾荒者,想要一一捡回那些遗落在山野间的东西,终于都��徒劳。岁月是水,捞不起来的。如博尔赫斯写的,像水消失在水中。所以现在,我只想变为草原本身: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人间四季,再怎么的事,不过如此。我希望从今往后的自己,渐渐变得无限的广大,宽阔,无垠,承接苍虹与惊雷,骤雨或疾雪,清风或雾霜,明昼与黑夜。
这是大地的气质。
依稀仍记得聂鲁达的诗中这样写道:
牧人兄弟们,生命没有消逝。
但是像一朵野玫瑰
在繁茂中落下一点红
并熄灭大地的一盏灯。
这是本书书名的由来。
这本书,写于很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没满20岁,一切按照自己所"以为"的,想当然地写作,生活。那种年轻肆意,像一朵刚刚盛放的野栀子,那种带着夜露的,可以闻得到的青翠;而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脑海里*深*动容的意象,是在阳光烂醉的,杳无人烟的荒野间,一朵火焰般的山茶,兀自绽放。
谨以这样的一朵栀子及一朵山茶,敬献给岁月。感谢它赐予我的种种晶莹剔透的感怀--其中*美的,是无论遥望梅花落满南山,空睹漫山遍野的草枯叶败,或者独自登高至绝顶,怅对雪原云海,都不能足以抒怀的孤哀。
{精彩书摘}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走过浓荫的街道,在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次去找她。简生抱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她在美院的家,轻轻地敲门。等了一会儿,淮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廓硬朗。不知为何,她瘦了很多。肤色洁白,如同广玉兰的花瓣。
简生因她的美而震慑,紧张得说不出话。淮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不安的少年。
他站在门口,忐忑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淮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得到她的允许,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他重复着说。淡漠而柔和的笑容,带着少年的羞涩,却令人过目不忘。
回家的路上,他头一次像个快乐的少年那样,步履轻快地走路。南方夏日溽热而潮湿的空气,树木在街道边绽放浓荫。高兴地跳起来,伸手摘下一片青翠的绿叶,揉在手指间,满手辛香。城市沉浸在落日的余晖当中,黄昏爬过满是爬山虎的墙壁,光线忧伤而甜蜜。他哼着歌在楼上的花园打理花草,亲手种下的茉莉和栀子,芳香沁人心脾。汗水沿着额头滴下来,利落地用袖口抹掉。他劳作,畅想着有关于淮的一切,心情竟是****的愉悦。
他对于画画已经达到了沉湎的地步。很多时候晚上本该做作业的时间,他总是写两笔就忍不住在草稿纸或者速写本上画了起来,大部分是信马由缰地描绘淮的肖像。他在画完的速写纸背面写日记。躲在房间里练习水粉色彩的时候,不敢出房间换水洗笔,就直接画干搓技法的抽象画。
然而当母亲突然进来看见此番情景,就要怒不可遏地骂他玩物丧志,甚或一把抓过速写本,指着上面那些女性的肖像,愤怒地咒骂着并且撕成碎片,然后将作业扔在他面前勒令他在12点以前必须完成。
常常在母亲出去之后,简生就会压抑得难以自制,爬上窗台,不止一次想过跳下去一了百了。脚下的城市深如一口井,他游弋在这样的心理游戏之间,刺激而茫然。于是常常就会在窗台上坐着发呆,直到深夜。
每个**都去淮在美院的画室画静物写生。淮有了一间**专用的教室供上课。画室里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一届届学生留下的厚厚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一旦跌到或者擦到墙上,就将被铅灰和颜料弄得很狼狈,但是房间看起来富有别样的艺术气息。
整个夏天,简生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那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头顶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画室有巨大的玻璃窗。窗帘厚重且沾满灰尘。采光良好。窗外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他专注地描绘石膏头像。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天,说起在美院读书时候的事儿,说老鹰乐队,还有闹鬼的五一七宿舍。简生就边听边在画室里逡巡,心里面无比愉悦。
有时候淮会对简生讲起她和大学男友的事情。简生心里竟然是毫无嫉妒之心的,他甚至愉快地听着淮讲述他们如何在大学里恋爱,如何在毕业之后分别。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这么多年了还在等你。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他贪恋逗留在淮身边的时时刻刻,而且常常用孩子般狡黠却纯真的把戏讨好淮:诸如送画,帮着倒水洗笔,递颜料,甚至打饭接电话之类。常常为了等着结束了绘画课之后单独和淮一起走一段路,他宁愿在画室里面呆到天黑。
孩子对于老师的热情和好感总是直白又羞怯的,这诚恳和稚拙,常常逗得淮对他充满无奈和怜悯。
十三岁那年,简生就这么在画室里面度过了整个夏天。淮对这个特别的孩子也很喜欢,一直不收学费,于是开学之后,即使不是星期天简生也去画室。通常是在放学之后,飞快地背着书包跑到画室里去看淮给那些大孩子上课。躲在高大的画架后面等待,直到天黑,却只是为了下课能够与淮一道回她单身宿舍,或者到门口吃饭聊天。
这小小的心绪细腻的少年,一头黑亮的短发,前面留着长长的刘海,深深地遮住眼睛。瘦高的身材,肤色像父亲那样苍白。一直都是在同龄人之中表现出内向不合群的性格,守着内心庞大而甜美的秘密,兀自成长。
学校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调动起他的兴趣,平常就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上课,下课,画画,发呆。书包里装着速写本,上面留下许多速写和想念。就是这样安静并且不引人注意的少年。
唯有在淮的身边,他才话语滔滔不绝,开朗健谈。
他自己甚至都不能够分辨,淮对于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公正耐心的老师,温和美丽的母亲,善解人意的朋友,亲密无间的姐姐,至死不渝的情人。淮已经标榜了他所能想到的每个角色的**典型,在整个漫长的少年时代,他坚定的意志便是,没有淮,生活不值得继续。
母亲仍然是忙着她的工作,小心翼翼地与生活周旋。母亲**次没有告知却彻夜不归的夜晚,简生独自在家做作业。做完之后他开始画画。画满了好几页速写纸,觉得有些累,于是开始洗澡。洗澡完毕,母亲仍然不见回来。他开始担心,心里发慌,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耻辱感。他坐在沙发上等待,好像又回到**次撞见母亲和陌生男人上床的情景,竟然难受得心跳加快,如鲠在喉。
他出门,往淮的家走去。凌晨的街道十分安静。独自来到淮的楼下。那是个清凉的夏日夜晚,在一树繁盛的玉兰花之下,在昏黄灯光之中,少年徘徊良久。只要他抬起头,就能够看见淮的窗户。月光皎洁,如同儿时生活的北国乡下见到的那般明朗清澈。头顶上的星辰,稀疏散落在夜幕。他闭上眼睛,想念着故乡的夏夜,亦想念着淮温婉的笑容。心里无限安宁。
他站了一夜。黎明的时候,他拖着站得僵直的双腿慢慢走回家。
母亲依然没有回来。他内心陡然空落了。他宁愿被母亲责骂一夜未归,也不愿回家看见如此令人心寒的空房。
那天早上他觉得困,没有去上学,一直睡到中午。母亲回来之后,并不知道他没有去上学。简生轻声问她,昨晚你在哪儿?
母亲轻描淡写地敷衍着说,在公司忙一个策划。然后转身进了卧室更衣。少年呆在原地看着母亲关上房门,然后落寂无言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十五岁。他时常在失眠的夜晚,来到淮的楼下。那些闷热难当的夜晚,突然下起一阵酣畅淋漓的大雨。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潮湿溽热的植物和泥土的气味,汇聚成汩汩细流,冲走烂醉的花朵。花瓣漫过脚背的时候,被凉鞋的带子挂住,停在皮肤上,微微瘙痒。于是他俯下身,拾起来。放进衬衣的口袋,带回来夹在速写本里。一片一片,累积得很厚。
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