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时的森林︱
她在森林的花丛中死去
她知道,在别处还有
更加茂盛的森林
——夏尔·克罗斯[1]
序
来到这块土地以后,我的心境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我隐约感到自己的心变老了,变成一种近似于遁世的心态。其实,这原本只是一块无论与我本人,抑或与我的血缘都毫不相干的土地,不过,也很难说将来就不会与我和我后辈的血缘产生某种深邃的关系。
怀着这种心情,我登上屋后那条窄小的、布满青苔的石阶。高岗上有一片野草丛生、约莫五坪[2]光景的草地。这高岗除了可供远眺外,没有其他什么像样的用途。每当我站在高岗上,平静而虚空的心底里总是泛起对往昔那火热的情思。
高岗下的市镇依偎在山脉的怀抱中,站在高岗上,一眼就可以望见紧挨着山脚的海湾。清晨和傍晚时分,往返于小镇与某个大城市之间的轮船便驶离镇子尽头的码头。这里也能清晰地听到令人烦躁的汽笛声。一到夜间,点满灯火、活像顶针的轮船就竭尽全力向海面上驶去,然而香头般的灯火却移动得极慢,看着它不禁令人为它感到着急。
大约一两年前,我曾一再忖量,并改变了主意,觉得回忆真是个无聊的玩意儿。出于某种偏见,我才这样想的。我想:追忆只不过是往日生活留下的痕迹,难道不是吗?就算有些回忆意味着未来的果实,那不也是只属于一些失去了**的、衰弱的人所有的吗?等等。青春如同热病患者,会很随便地对这种想法表示肯定。
但是,不久我又轻松地改变了看法,认识到回忆是“现在”的*纯真的明证。在现实中,不借助回忆,就不会得到或正确地理解诸如爱与献身等非常纯洁的情感,好似扒开落叶后,清泉才能映照出蔚蓝的苍穹一样。而那些掩盖在泉水上方的凌乱飘落的树叶,是决不可能映现出天空的。
其实,我们拥有很多祖先,他们有的恰似美丽的憧憬存在于我们的内心里,也有不少人站在我们的对面,令人不耐烦地保持着严格的距离。
祖先们经常通过一些不可思议的方法与我们邂逅。也许别人会怀疑这种事,然而它却是真实的。
在太阳透过枝叶、把阳光洒向大地的美丽日子里,我们往往会拄着手杖,走近公园的栅栏。进了园门,或许其时公园里冷冷清清,不见人影的公园越发显得空旷,以致可能引发人们的无限遐想。平素我没有拄过手杖,此时,这根不经意携来的手杖,竟使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家里人好不容易才让我摸了一两秒钟的传家宝——头盔时的感触。
远处水池边(透过树叶的隙缝,阳光洒在池面上,池水也许会因此而泛起耀眼的粼粼波光)的长椅上,有个人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小憩。忽然,他面朝我们,不知为什么,竟非常高兴地站起身来,小跑似的踏着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向我们走来。这时,我们表现出孩子般的热情,犹如打量想象中的画卷一样注视着来人。
不料,这位可亲的人来到距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时,却如同鱼儿迅疾地消失在湛蓝的水中一般,突然融进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之中。——听了我的自白,人们或许会把他想象成身着饰有家徽的礼服与和服裙裤、举止大度的老人。按理说,也许应该是这样。可是,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确切地说,是非常罕见的。
因为“那人”往往是穿着西服的青年,或是一位妙龄女子。尽管如此也不应过分去想它。他们像约好了似的都装扮得朴实无华,整整齐齐,不引人注目。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向我们微笑,好像我们中间有块吸引那些微笑的磁石。但是在他们的微笑中,却显示出痛苦的,也像是憧憬般的专注……
究竟在多久以前,祖先们曾栖身于我们体内的呢?现在我们的心被过多形形色色的东西所包围,祖先们想要在那里寻找住所是不可能的。他们悲戚,心神不安,仿佛时针似的围着心脏打转。
像这样严峻和美各自分开的时代,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想到。在他们来说,眼下的这种分离不啻天地*初分开的那**,为此,他们的内心涌起了阵阵痛楚。所谓严峻,无非是指已经具有粗犷、杂驳的岩石的性质。美,则是俊秀的奔马。尽管一直被牵扯着,它还是昂首奋蹄,向朝雾迷蒙的天空发出震撼人心的嘶鸣。
只有在这种时刻,马儿才显得那样洁净,那样温柔无比。然而,现在严峻却放开了缰绳。马儿屡屡被绊倒,又屡屡立起身来向前方奔驰。此时,马儿已经不再洁净,肌肤沾上了污秽的泥浆。说起来也真难得,即使今天,也未必无人幻想着洁净无垢的白马。祖先在探寻着这种人,大概会渐渐寄身于这种人的内心吧。在这里,**的共同生活有着适宜的开端。
自此以后,祖先好像在这种人的内心挨近真实的地方住了下来。在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上,唯独拥有辩证手段的真实,才会穿上本来的服装,一改迄今的畏首畏尾和怠惰而恢复美丽的果敢吧。
由于这个崭新的真实,祖先可能会耐心地等待着得到供养。的确,祖先希望自己能够被用世上的温和、亲切这种食粮供奉起来。但是,祖先是不会主动索取的,他们从未改变过被动承受的消极姿态——如同黄昏预感到了黑夜的浸润,在极度惊恐和紧张中,格外醒目地释放出耀眼的光华。
在这一瞬间,她要把自己留在一个如实的形象之中,哪怕只延长一秒,也要竭力保住“完整”,不留下些微的瑕疵。——这种消极既是极度紧张的美似水的一瞬,又是久远的时间。
一
在他出生的房间里,夜晚常常传来列车的汽笛声。在惧怕天花板上古怪的木纹而难以入眠的这个孩子的耳朵里,这根本算不上是噪音,听起来,倒像是某种亲切的、未知的华贵,恰如某个陌生的、遥远的、喧嚣的都市所特有的夜晚。孩子还感到,秋雾如同一群白兽穿过后门跑远了,它活像悄无声息的焰火,火花四处飞溅地扩散开去。在一层薄雾的后面,桔梗也变成了麻坐垫般凄清的白色……
独卧睡榻的孩子竭力要挤入梦的间隙,在那儿,现实中的音响恍如在梦境中一般。于是,汽笛声——变成宛如发出笛响的秋风,整日在百花盛开的原野上呼啸。孩子的眼前,映现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的北国小站。
列车载着许多青青的箱装苹果和从遥远的大海运来的大马哈鱼驶离这里(客车车厢里置放着火炉,乘客中有围着围巾的少女和戴着带有帽耳的海獭皮帽的老人)。村子里盛开着早绽的山茶花,市镇上工厂的烟囱极少冒烟,可是,显得冷淡的列车对这一派衰败的景象却连瞧都不瞧上一眼,只顾径直向前方奔驶,这情景立即浮现在孩子的童心上。与此同时,孩子还看到,在烧得焦黑的栅栏对面……在雾中,部分铁轨泛起些微白光。巨大的机车发出阵阵喘息,沿着轨道缓缓启动。烟雾中飘逸着一股蚊香似的气味……
父亲每次带孩子去镇上时,都会满足孩子的愿望,让他在轨道旁的栅栏处站上一小会儿。轨道的对面有很多血红色的残阳似的霓虹灯,像任性的星星在沉沉黑夜中闪烁。
犹如南国地方的人见到大象通过时欢呼雀跃一样,孩子每当看到列车大摇大摆地从面前经过,都会在父亲的胳膊中跳着,笑着,兴奋地拍打着小手……
那时节,孩子经常梦见电车。宽敞的水泥地,巨大的铁门和砖砌的围墙,房屋的外观很大,门前有条黑色的小道。梦境中,电车就在这条小道上驶过。电车似乎来自不可知的、前世的都市般明亮的大道(大道上洒满了像是从铁皮水桶里倾倒出来的光华)……这列既没有驾驶员,也没有乘客的电车,沿着那条黑暗中的小道疾驰而来,孩子显然听见了铁轨发出的病人梦中咬牙般的吱吱声响。黑暗如同帐篷似的膨胀起来,车窗里亮着徒然的通明灯火,电车周围摇曳着一些红红绿绿的火星,宛如连续转动马口铁皮制成的玩具时溅出的火花。酷似玩具列车的古老的市内电车,发出动听的声响,从门前沿着那条根本无法通行电车的窄道上驶去……孩子侧耳静听,却已经听不到,只有从遥远的远方传来的夜班列车的汽笛声。
但是,刚刚以极美的姿势疾驰而过的市内电车,这时也许正如充满活力的流星似的越过家屋左侧的斜坡,眼下,正利用下坡的惯性,飞也似的拐过火警嘹望台的拐角处了吧。火警瞭望台此刻也该拉上透出黄色灯光的油纸拉窗了吧。不知何时,孩子已从梦中醒来。挂钟的秒针结结巴巴地发出微波般的轻响。不久,屋里的摆设仿佛变成了某种陌生的、**的东西。房间里响起了钟声。这钟鸣引起了孩子的注意,再次把孩子引回梦境之中……
[1] 夏尔·克罗斯(1842—1888),法国诗人,著有《白檀箱》、《河》等诗集。
[2] 日本的土地面积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