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总角之年,就开始喜欢旅行,到了古稀之年,还喜欢旅行。六十年行六十国,旅行是我心中之魔。
1950年,父亲在燕京大学当生物系主任。我们住在燕南园55号。在燕南园61号,住在地理系的侯仁之教授,是我们的邻居。那年,大师还不到不惑之年。他很喜欢我这位小朋友,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因为可以时常“不经预约”,去打扰这位忘年的邻居。他给我讲的是他少年时代的旅游。大师的家乡在华北大平原,少年无山可攀,因为他太想爬山了,只好去爬大平原上的沙丘,华北平原的青纱帐,尽收眼底。这就是我六十三年前和大师对话留下的仅有印象。但在我的心田中,已种下了旅行的鸿鹄之志。从大师那里得到的礼物,是一张彩色的“北平鸟瞰图”,看着这张富有立体感的彩图,稚童的心在飞翔,就像现在点击GPS,俯瞰北京一样。
我要行动了。记得十岁那年,就是1952年春天,成渝铁路通车了。其实,只是铺轨到了成都东站,小朋友决定要去看铁路,看火车。从城南的华西坝,到成都东站,大约有八公里,当时没有公共汽车,要步行来回,但我一个人去了。这已经是六十二年以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出城以后,田野里的一片黄黄的油菜花,雨后的黄泥田坎,粘住了小学生的鞋,���于十岁孩童,走得极其艰难。但*后,终于看到了铁轨,看到了枕木,看到了火车头,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听到了火车释放蒸汽的吱吱声。**次旅行,永生难忘。这就是独行侠旅行的起点。
1957年夏天,十五岁的少年刘益康,骑上英国的**自行车——海克力斯,希腊的大力神也,以多少有点纨绔的形象,西出成都茶店子,独自去了都江堰、青城山。来回虽然只有区区一百五十公里,但在那个时代,也算一次远行的壮举,很酷啊。烈日当空,饥肠辘辘,终于看到成都灌县公路三十三公里处的安德铺小镇。三分钱的锅盔,夹大头菜丝丝,就着一分钱的四川大碗茶——老鹰茶,舒舒服服吃下去。那个畅快,就甭提了。半个世纪过去了,一想起来,那个滋味似乎还留在口中。
将近十年以后,1966年11月5日,天还没有亮,在初冬的料峭寒风中,我骑上已经很旧但久经风雨的心爱的坐骑——海克力斯,过了卢沟桥,一路南下。怀揣硬馍,斜背水壶,车头插了面小红旗,开始了名为“单骑长征”、实为旅行的征程。经河北、河南、湖北、陕西、四川、贵州、广西、广东,历时百余天,行程5267公里。一路艰险,一路美景,一路故事。没有美食和艳遇,只有臭虫和虱子相伴。不过在百无聊赖以后,还是打算把当年的笔记本整理出来自娱。1967年,参加工作了,在地质勘查部门,有许多机会出差。我总是自告奋勇要求去“艰苦的山区”,那时,已深谙“公私兼顾”之道,深信美景在你心中之理。九寨沟还在伐木、采煤的时代,我已撩开了她的面纱。当时的四川,有一百八十六个县,我就去了一百六十个。移师北京,当了“非**地质学家”以后,把要去的目标,由四川的小井,放大为全国的大井。退休前夕,力排众议,一反本人的民主作风,把一次会议毫无道理地安排在银川举行,从而实现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从红其拉甫山口到鸭绿江桥,从额尔古纳河畔到天涯海角,从新疆阿尔泰到台湾日月潭,都留下了我的脚印。当我西行之时,按民间的说法,得到去过的各处,逐一收回我的脚印。虽然辛苦点,但我乐意。天大地大,不如我的心大。太空是去不了了,但国内三十三个省、市、区,不能满足我,游遍全球才是目标。于是给自己定下了要去六十六国的高指标,单子很长,相当于全球**的三分之一。在2002年退休之前和刚退休时,公私兼顾地去了二十五国,其余四十一国靠的就是自己了,关键是要抓住“黄金十年”。这是薛友智先生的理论:“何谓黄金十年,即六十岁至七十岁这十年,其特点是,儿大女成人,工作担子已放下,一般来说老人已送走,此时,时间归己,身体尚可,钱有几吊,何不好好过过。”多么有智,多么精辟!这与法国哲人蒙田的名言,“人的所有缺点,*严重的就是轻视了自己的生命的时间”异曲同工。我是薛氏理论的追随者和实践者。在退休后,我又去了三十五国,离六十六国的目标,还差六国。在这本书付梓时,看来是完不成了这一宏伟目标了。对于古来稀的人,做任何事情,不可推明天,明天是未知的,不确定的。一定要抓紧每**,走完*后一公里。
旅行,充满了挑战、疾病、危险、焦虑,每当回到宁静的家中,我对自己说,可以停下来了。实际上停不下来,休整一段时间后,又筹划上路了。这时,我懂了父亲在40年代,每年去甘孜、凉山、西藏、青海采集动物标本,也是充满了挑战、疾病、危险、焦虑。为什么停不下来?因为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心中有魔的召唤。
书房里挂有一幅世界地图,每去一地,只要去过,就会标上一个醒目的红圆点。渐渐地,红圆点越来越多,分布越来越广。我像一位将军一样,站在军事地图前,久久端详,自我欣赏攻城略地的战果,口中还念念有词,思考和部署着下一次战役:“是的,西非太空虚了,还应该攻占马里”,“偌大个太平洋,还没有据点,不过拿下斐济,易如反掌”,“把匈牙利、捷克打上红圆点,就把欧洲大陆连成了一片,意义重大”,“阿富汗、阿曼这些**太吸引人了,得想办法”,“缺了阿根廷,南美就是不**的”,“波罗的海边上,宁静的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让我魂牵梦绕”,“我还有机会踏上南极吗?”这些计划,很可能是“乌托邦计划”,但有了目标,会使七十到八十岁的银色十年生活,充满激情和希望。
这是真理:旅行吧!帮助我们记住人生,审视世界。